“你说什么?”
她话未说完,却听到眼前的泽尤忽然冷声开口,接着他敛了笑意,那双桃花眼微微眯了眯,先前的温柔一扫而空,倏尔显出几分|身为上神而特有的冷意来。
那神色如此陌生,以至于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没等对方开口,便下意识地以为对方生气了,于是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忽然浮起几分胆怯来:“抱、抱歉,我……我说错话了,泽、上神……”
泽尤一怔,他看向对方有些闪躲的样子,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方才的神色吓到了她,叫她误会自己了。
他不免有些失笑,抬步走向正在慌忙后退、想要逃走的少女,他停步在她身前,轻轻捧起她的脸:“阿曦,不要走。”
怀中的少女还有些发愣,她被捧着仰起脸,蹙着眉怯怯地望向他,语气有些压抑的委屈和害怕:“可我方才惹您生气了,上、上神……”
“不要叫我这个。”泽尤轻轻地打断她,修长的手指带着细腻的触感,温柔地抚过她微锁着的眉心,“不要蹙眉。”
见少女还在怔着,他勾起唇,重新露出浅淡的笑意:“方才并没有生气,只是想说,若是今后还有人迫你学礼数,你便告诉夫君,好不好?”
他语气轻柔低缓,话语间满是安抚之意,片刻后,少女终于没再向后退,朝他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泽尤看向少女忽闪的眸子,眸中分明还藏着的几分怯意,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地想:这可如何是好?
——该怎么哄呢?
————
众所周知,上仙界住着许多修为高深的仙人,但只有在赤霄殿当职的人才能长居于此处。
因此比起下仙界,这里的人并不多,平日里总是寂静冷清得很,所以此处的宫人们大多爱嚼舌根,靠着到处探听八卦来消磨日子。
近日有传言说,前几日的赤霄殿朝会出了一件大事,起因是太子带回的一个名叫凤奎的新人,且还是个修行刚过万年的妖族。
别看此人虽然修为不高,但关于他的身份,仙界却是几乎是无人不知,因为这人的来头极其不简单。
先说他兄长,也就是那位妖王姬肆,正是如今天帝侧妃绾云的父亲。他生来骁勇善战,又擅于讨好人,因此天帝授予了他赤霄殿副将一职。但在去岁岁末的百仙宴上,那姬肆竟一时鬼迷心窍,在无人处轻薄了拂清公主,途中又恰好被太子发现。太子便将他拉到赤霄殿,将此事上报给了天帝,最终惹得天帝大怒。
本来罪都已经定了,天帝把姬肆拉倒诛仙台,原是打算要亲手杀了他的,然而谁也没想到,后来那新人一来,竟三言两语把那姬肆给救了回来,最后只是打入了牢狱之中,保住了一条性命。
而在今岁岁初,原本一直被瞒着的拂清公主不知怎么得知了此事的后续真相,一时气急,跑去赤霄殿大闹了一通,先帝拿她没办法,怎么也哄不好她,最终,还是靠着那位妖王胞弟的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给劝了回去。
此事一出,原本还有些遭天帝忌惮的凤奎终于得了重视,被封了新任妖王,袭了他兄长曾经的副将一职。
而在三日前,此人随着太子立战功而归,又一次升了仙阶,还被太子带到赤霄殿,准备在赏宴上向天帝求赏。
这传言一飞出来,赤霄殿的众仙人都闻风而动,想着这人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同时得到天帝和太子的赏识,日后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因此都打算趁此机会拉拢这位新贵。
然而谁也没想到,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了。
就在赏宴前夕,原本不理朝事,久居于下仙界的娵紫上神听说了此事,忽然上书请旨天帝撤销封赏。天帝闻之不悦,故而未给予理睬。次日清晨,那娵紫竟又不顾天帝拒绝的旨意,擅闯婉云宫,一剑捅死了绾云娘娘。
天帝当场怒极攻心,竟被这般气晕了过去,就连医官潇湘子没能让他立时醒过来。如此一来,午时的赏宴便办不成了,前来赴宴的朝臣听闻了此事,顿时乱做了一团。
————
丁曦在漫长的回忆之中睁开眼,面上满是恍惚。
好半晌,她才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到了另一个地方。
四面飞云笼罩,身下是一座宏伟的庄严宝殿,身前还出现了无数的朝臣打扮的仙人。
她正愣神间,傀儡出现在她身侧,开口朝她解释道,“此处是上仙界,赤霄殿。”
“但这些人看不见我们,因为这里只是由我的回忆化出的如梭幻境,而我带你过来,是想帮你看清当年发生了什么。”
“幻境?”丁曦露出讶异的神色,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
一众仙君正焦急地跪在大殿内,等着宫人消息。龙椅右坐的坐着的一位身穿华服的年轻男子,此刻他正蹙着眉,与他身侧站着的一人商量着什么。
丁曦看着那位年轻男子,问:“那是谁?”
“此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天帝。”傀儡答,语气平淡,说着又将目光转向另一人,道,“站着的那人,是妖王凤奎。”
闻言,丁曦看向那人,见他生得样貌端正,面若白瓷,身形修长,而举止间又极为谦卑,几句话说得太子频频颔首,一看便是极为善辩之人。
他似乎极受太子赏识,二人交谈许久,看上去很是熟络。末了,宫人传来一句附耳禀报,太子才停下交谈,转而看向殿内的众位仙君。
殿内寂然。
凤奎谦和地低垂着眸,朝着太子行了一礼,便上前一步,挺直脊背,抬眸朝着殿内朗声道:“先帝遗诏,众神听旨。”
话语落下,众仙先是骇然一怔,接着连忙一齐跪下,垂首听旨。
只听那凤奎朗声道:
“上神娵紫,身负杀伐重孽,又怀不臣之心,行刺于朕之爱妃,使朕一时痛哀过甚,又因身负久疾,以至今日大限。故,令太子速登帝位,依天理规训,罢黜娵紫判神一职,同其九族收狱关押,不日赐死诛仙台。”
“钦此——”
那人刚说了几句,丁曦却已然变了脸色,接着等他话音落下,她愕然道:
“我母亲她……是被天帝赐死的?”
傀儡无声地看她一眼,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即她抬手一挥,将回忆时间快速往后拨动了少许——
随着她的手抚过,所有的动作都以一种扭曲的形态被拉扯着向前。宴席忽然换作祭祀,无数只头颅磕在地上,在九叩九拜之间,众神由哭脸化作笑脸,朝服变作丧服,又变作新的朝服,接着无数只全然不同的头颅抬起来,看着登基大典上红毡铺过,太子身披龙袍从他身侧走过,坐上龙椅。而后众人俯首而拜,恭迎新帝。
清越的丝竹之声紧跟着在大殿内响起,傀儡再次开口:“先帝崩殂,太子不顾哀礼,翌日便撤去了丧礼,在赤霄殿行即位大典,登上帝位。”
她顿了顿,看向一旁丁曦的脸,“你的生母娵紫,便是在此时跳下的诛仙台。”
丁曦从眼前的幻境中回神,神色已然恢复了冷然,甚至眼底也带着出乎她意料的平静。
她淡声答:“我知道。”
说着,她也看向对方,“我曾入过一次如梭幻境,在幻境中得知,前世的我亲眼看着我母亲跳下诛仙台,而当时,我师尊……潇湘子就在我身侧。”
傀儡露出些讶异,“那你记起她了么?”
“没有。”丁曦答,随即她神色冷淡地垂下眸,“她跳下去之前没有回头,所以我从未见过她的脸。”
闻言,傀儡忍不住怔了怔,正要说些什么,丁曦却先一步开口,有些突兀地问道:
“真的是我——是娵紫上神杀了绾云么?”
傀儡顿了顿,发觉她开口时身体有些僵硬,随即意识到她是不欲再谈此事,便只好顺着她的话回答:“不是。”
说着她停顿了一下,似是有些犹豫着该如何说,片刻后,她抬手挥了一下,道:“我带你亲眼看看吧。”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天色忽然暗了下来,紧跟着,一声雷鸣轰然落下,打破了这大殿内粉饰的祥和。
闪电的光猝闪而过,骤亮之下,赤霄殿众仙人人为之色变。无数双惊惧的眸子回首望向大殿外的云层,而那云层越积越厚,朝着天际飞速涌动,像是无数墨色的巨浪,又随着呼啸而来的风声翻卷起来,一只蛟龙自天际奔来,径直冲向大殿门前。而后龙首垂下,露出背上的一道白色的身影,跌落到殿门之内,在掌心凝出灵力,朝着大殿狠狠一劈——
骇然的灵力如狂啸的飓风,扫得众仙惊慌避让,年轻的新帝端坐龙椅,望向来人,接着勃然大怒,大喝一声:“拂清,你要造反么?”
——那竟是拂清公主。
话音落下,众仙面露惊愕。
丁曦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亦是露出了几分讶异,她看向身侧的傀儡,愕然道:“那是……你?”
傀儡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于是丁曦便噤了声,顺着她的视线转过身,随即听到众仙之中传来几句怯怯私语:
“——那是拂清公主?这、这怎么可能?”
“——她怎会以这般模样在此时出现?她、她不是已经因哀痛过重而疯了么?”
拂清跌倒在地,她满身都是血腥,衣衫破烂不堪,整个人狼狈不堪,却抬起那张冷然的脸,忽而朗声大骂:“孽子!——”
“你借刺杀之名逼走父皇,夺走帝位,又与奸人为伍,合谋诛杀娵紫、潇湘、泽尤等忠良之臣——”
那话音还未落下,新帝拂案而起,怒然下令:“拿下此人!”
无数的天兵冲过来,将剑尖刺向她,捅破了她单薄的、满是伤痕的脊背,滚烫的血溅起来,千万人的惨叫声响起,而她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害死了鬼生,你不得好死!”
凄厉的话音落下,幻境随之轰然崩塌,一片四散的尘埃里,丁曦还未回神,紧跟着,傀儡木然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如之前一般解释道:
“我被万剑穿心,本应当场身死,但因为身中恶咒,魂魄不得消散,所以被炼成了傀儡,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言毕,她漆黑无瞳的眸子看向丁曦,又道:“而这种恶咒,名叫从君令。”
“什么?”丁曦猛然一顿,愕然看向她。
傀儡似是料到她是这般反应,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道:“没错,就是叫从君令。”
见丁曦仍是诧异,她又接着补充道,“但我与泽尤不同,我体内这的从君令是残缺的,而他却是完整的,且比我多了一道噬魂链。”
“泽尤”二字落下,丁曦僵了僵,接着她忍不住蹙起眉:“噬魂链?可那不是叫锁魂链么?”
傀儡摇了摇头,“不是。”她道,“今日在救你时,我曾特地确认过,那确实是噬魂链。此物虽然看着与锁魂链相似,但两者作用完全相反。”
“一旦戴上噬魂链,那人心底的善念便会被逐渐压抑,且每日都会遭受腐骨蚀心之痛,被周身戾气所折磨。若是与放在从君令一起,便能以更快的速度摧残掉一个人的神志。”
她话音还未落下,眼前的丁曦却倏然红了眼。
第26章 从君令|之五
那抹红浅淡得很,原本只在她眼角泛起,并不易觉察,但奈何丁曦本就生得肤白,此刻又因虚弱而愈发没了血色,因此看着就愈发明显,好似是覆着染料的霜雪,带着昳丽的殷红,几乎是片刻就毁掉了她面上惯有的那种冰冷神色。
见傀儡察觉,她有些下意识地躲过对方的视线,侧过脸,模样显出几分狼狈,接着又为了掩饰什么一般仓促地开口道:“那……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说完她顿了顿,心绪平复了些,又接着道:
“我听幻境中人说,我母亲为了让杀伐判之力不被天帝夺走,于是将它转移到了我体内,随后让我逃到人界,带着它入了往生门。那你们呢?你、潇湘、阿符、还有……还有他,你们也都转世了,又是为了什么?杀伐判么?”
“——还有。”丁曦顿了顿,微微蹙起眉,“我记得当时带着我进入往生门的那人,他也是自称为奴,所以他是……阿符,对么?”
闻言,傀儡却是一摇首,“我不知道。”
她答,接着又转言道,“其实方才在如梭幻境中,你所看到的只是我的记忆,而并非全部——你可还记得,那些仙官在看到我突然现身时,皆忍不住面露惊愕么?”
“记得。”丁曦颔首,“有人说,你本该已经疯了。”
“不错。”傀儡道,“在他们看来确实如此。但实际上,我并不是疯了,而是另有原因——且我死前说出的那些话,也并非一个疯子的妄言,而是句句属实。
“当时太子为了篡夺帝位,其实很早便开始与凤奎合谋——他们先是用计逼走了鬼生,把他驱逐到了鬼界,然后故意透露给我,好让我去给他求情,后来我便因此惹怒了父皇,被他罚了禁闭,于是他们趁机在我体内种下了从君令。然后,太子又在百仙宴上以敬酒之名给妖王姬肆下咒,使他丧失理智,借轻薄公主之名惹怒天帝,好将姬肆从赤霄殿除去,而后再让凤奎来上仙界为兄长求情,以此为由在诛仙台接近我父皇,在他劝说之时,太子便趁着我父皇不备,以同样的招数在父皇身上施了咒术,蛊惑我父皇信任他们二人,让凤奎顶替他兄长的妖王之位,顺利进入赤霄殿。
“再之后,他们故意遣人将此消息透露给了娵紫上神,因为他们知道上神向来不喜妖族之人,一旦得知必定会阻挠陛下。而后果然,上神为了劝说父皇,不顾阻拦闯入了婉云宫,又被中了咒术的父皇所激怒,最后开启了杀伐判杀了魅妖绾云。而后娵紫上神便因犯上之罪,被护驾的天兵带走,剥夺了杀伐神力,最后被押入了天牢。
“而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在此之前,医仙潇湘曾在替父皇医治时,无意中发现了父皇身上的咒术痕迹,她觉察出不对,便趁夜冒险来福云宫找我,并将诸事告知了我,我这时才隐隐察觉出,他们所为不只是为了篡位。
“果然,第二日赏宴之上,他们杀了父皇,又放出一封假遗诏将帝位转给太子,同时还将所有罪过一并嫁祸给了娵紫上神,好趁机在即位大典前除掉上神,再夺走杀伐判。因此我、潇湘、还有娵紫上神合谋,我闯上大殿,以刺杀来转移太子的注意,而上神为了保住杀伐判,便只能将它藏到你的体内,让潇湘医仙带着你去找到彼时还在鬼界做魂使的鬼生,让鬼生带着你逃入轮回,最后上神自己为了混淆他们的视听,故意跳下了诛仙台——”
她话语落下,便已然将那亢长的真相全部道出,接着她抬眸,看向丁曦。
良久。
丁曦正闭着眼,而那些久远的记忆在脑海中翻腾,使得她双眉紧紧蹙起,面色露出几分茫然。
又过了好半晌,她才有些恍惚地睁开眼。
她满眼都是无措,眼底翻涌着数不清的复杂情绪,张了张口,连声音都带着几分低哑,颤声问:
“……所以,我在人间遭受的一切,都是为了……为了一个杀伐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