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她也有害怕的时候。自从被她劈头就打,易归潮还以为她天不怕地不怕。这时他把雌蛇甩回水中,缓缓笑问:“你被蛇叮,许小姐却没有,一定是你背着她过来的,对不对?上次帮她,你才至今出不了山庄;这次又帮她,你差点成了蛇窝。为什么要帮她?你说过你们此前不认得。”
“出不了山庄也好,身上有蛇也好,都是一时的事。”垂光说,“她要被逼着结亲,去交换旁人的好处,是一辈子的事。你说哪个值得?”
夜风吹过,赤着的肌肤一凉,她才惊觉自己的腿还握在他手中,慌忙要撤回来。易归潮却轻轻捏住她脚踝道:“把血放完。”说罢倒转银刀,用刀柄沿着穴位由脚踝往上轻轻揉按,一直按到大腿:果然那血线逐渐变浅,伤口不断涌出深色血滴。
垂光见他并不用手指乱碰,动作也极为规矩,知道他是正经给自己治伤,却毕竟没被男人这样碰触过,随着他的手不断上移,只觉四下里静得出奇,一张脸逐渐红得透了。
易归潮又说:“结亲的事,来汐自己也在犹豫。他原本认为对山庄有好处,我却觉得未必。”
一听他开口,垂光终于从尴尬中挣脱,忙道:“那你不去劝他?”
“我跟你一样。”易归潮说,“你不喜欢许小姐被逼成亲,我也不喜欢逼我兄弟。他自己会审时度势维护山庄的利益,毕竟这件事的结果也要上禀家父。”他心平气和地说着,最后又道,“如果你想走,我想办法把你送出去。”
垂光说:“可事情还没解决,你不是白白惹上了忘忧门?”她知道易归潮出于好心,却不想拖累他,“翠影一来,我更不能走。否则这里就没一个人肯帮她了。”
“怕什么。”易归潮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大致有数。”
肿大的小腿逐渐恢复原状,垂光说:“易大哥,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易归潮说:“叫我名字就好,是什么事?”
“我有一样东西……”垂光斟酌道,“想放在一个别人拿不走的地方,你能帮我藏起来么?”
易归潮一听便笑起来:“这件东西,就是你每天把行李缠在身上的原因?”
垂光老实点头。易归潮笑得更加开怀:“你真是有意思。这种事别问我,你前脚离开,我后脚就拿走了。”
“你不会。”垂光说,“如果你是那种人,在发觉我要跑的时候,根本不必给我捉蛇,叫人把我抓去就是了。”
易归潮抬起头看着她说:“那间小屋是我和来汐闭关练功才去的地方,能出入的都是亲信,没有外人。你将那件东西掘个洞埋起来,天知地知你知,连我都不必知道;只要我不说,来汐也不会知道。时机合适你再拿走,这样妥不妥?”
“妥!妥极了!”垂光衷心夸赞。能找个地方安置那瓷杯,忘忧门就拿自己没办法。到时候一溜……嘿嘿!
易归潮说:“既是这样,你还是要回去的。我把许小姐救醒,这回让她背你,公不公平?”
许翠影奔波几日显然累得心力交瘁,这时竟睡得呼吸均匀。垂光看着她娇美的睡脸,不禁笑道:“罢了,还是我背着她。这回我扎好裤脚不脱鞋袜,那蛇就钻不进皮肉里了罢?”
易归潮无声地笑了,刀柄挤尽最后一滴毒血,说道:“你这条腿还要麻痒半日,要背人恐怕不大好使。”
垂光其实也有些犯愁,不知该拿翠影怎么办,却看不见身后有人正匆匆赶来。
尚琼放心不下,没等到两个时辰便跑了出来,找得气喘吁吁;一来便见她半条腿不但露在外头,更是叫人家捧在手里,简直呆住,遥遥大喝一声:“这是在干什么?!”
垂光吓了一跳,忙对易归潮说:“你不用管我,把翠影带到安全的地方就好。她跟着我未必妥当,你倒能见机行事。”
易归潮见她句句都为许翠影着想,早就感佩不已,这时便念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
垂光一愣,尚琼已直奔过来说:“难怪不让我跟着你来,你大半夜和他相会,在这里……切磋佛经?!”他感到非常委屈,“你早说啊,我不会念吗?”
垂光这才听明白,一只手藏在身后拼命向他摇摆,要他别吵。易归潮俯身过来在她耳畔轻轻念了几句口诀,又问:“记住了?”
尚琼虽未显形,只感到莫名气愤,恨不得去拧他耳朵,又忍不住问:“他说什么?说什么?”
垂光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满脸困惑。易归潮说:“按这步法走,无路便也有路。”随即便带着未醒的许翠影消失在林木之间。
垂光默念方才的口诀,满心惊喜。易归潮将这药师琉璃阵的步法教了给她,就再也不会迷路了。她见人已走了,朝尚琼说:“走罢,回去。”
尚琼气她只顾和易归潮说话不理睬自己,站在一旁不动。
垂光看他模样,作势要爬:“好罢,虽然人家替我治了伤,可谁让我的腿不听使唤,我的貔貅也不听使唤;就算草丛里有蛇,我也只能勉强……”
尚琼看得皱眉,又看她腿上还有血迹,于心不忍道:“罢了!我背着你。”说着已拿出铜钱来磕,“你可记得,欠我一个人情。”
垂光嘻嘻笑道:“好,好!快来!”迫不及待朝他背上一趴,只觉浑身轻松,便按照方才听来的步法指点他方向和步数。
尚琼依言而行,原本心里不痛快,瞥见她的双脚在身前一荡一荡,想必垂光内心十分欢喜,便也跟着欢喜起来。
垂光老实了片刻,忽然笑道:“我真了不起,这是天下最厉害的坐骑了不是?”说罢抬手向天做出横刀立马之势,威风八面。
尚琼听见坐骑二字,气得伸出一根手指戳她的腿:“我看你这腿还是不疼,再给你治治。”
垂光哈哈大笑道:“疼的是这条腿呀!左右不分,我的貔貅简直比毛驴还要蠢。”
林中幽静,月光照着两个张牙舞爪的影子。尚琼感知到她伏在自己肩头的热度,听见她在耳边说笑,反倒觉得这条路也不算长,那小木屋就像在很近的地方,很快便望见了。
他惊讶道:“你怎么认得近路?”
垂光说:“易归潮说的,果然不错。”
怎么又是他?尚琼刚带了笑容的脸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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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出自《药师经》,是药师佛十二大愿中的第二条。原本是说发愿成就无瑕法身,归潮在这里用来夸垂光的(但她应该是没懂)。
第26章
回到木屋,垂光将埋瓷杯的事悄悄一说,尚琼闻之大喜,便催着去。
“等天亮看罢。”垂光说,“易归潮是妥当人,明天应当有所安排,说不定也不叫旁人来了,我才好找地方。”
尚琼既为瓷杯可藏感到欣慰,又感觉易归潮的名字刺耳,就在这样喜恶交替的心情中熬到了天亮。
不出垂光所料,易归潮代替侍女亲自来了。好巧不巧尚琼正要吃早饭,垂光看易归潮走近便说:“不如你先别吃,等他走了再显形出来。”
“什么?!”尚琼眼睛瞪得犹如铜铃,“你为了他,要我挨饿?”
“哪有?!”垂光眼睛瞪得更大,自然不肯委屈了貔貅,“你既饿了,那就吃罢。我同他说是我带你进来就是了。”说罢便迎出门去。
尚琼却不吃了,尽管知道除了垂光没人看得见自己,仍然做贼一般从窗口探出头去看。
易归潮送了早饭来,垂光却只问道:“翠影怎样了?”
易归潮说:“她从醒来就在念叨她的大象,午后也许会去见她爹娘。”看垂光不作声,又说,“有什么事我会叫你——你说我会见机行事的,对罢。”
垂光尽管担心翠影,此时也只能静观其变,又点点头。易归潮看她情绪有些低落,忽然笑道:“昨天口诀可还记得?”
“记得!”一说这个垂光就来了精神,当即对他复述一遍。
易归潮略一思忖,又念了几句口诀。垂光思索问道:“这跟昨日步法相似,可怎么不一样了?”
易归潮说:“药师琉璃阵,对应药师佛十二大愿,有十二条不同路径,因此步法也有十二种,若在地图上画出,便是一个大圆,合称《具足图》;亦有相应内功、招式,都是晴雨山庄的绝学。”
“原来如此。”垂光此时钦佩易家果然家学渊源,又问,“你把这步法告诉了我,不是泄露了秘密?”
“非也。”易归潮说,“不过是步法,也没什么。我看你资质甚佳,如果你想学,招式也能挑拣着练一练。”
垂光忙摇头,易归潮又笑:“毕竟你是四大拳门嫡传弟子,看不上这些也是应当的。”
“不是。”垂光忙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好,可我跟你不同。我根基未稳,此时一味贪多,反而会因驳杂而难以领会透彻,因此还是不学的好。”
易归潮的意外神情一闪即逝,随即笑道:“你说得是。我只是没想到你这样年轻就能有这般见识。许多人只想着多学多揽,看似博学,反倒样样稀松。”
“我也没说都不学。”垂光心中毕竟发痒,笑道,“便趁在这里,把你的步法偷些可使得?走路总会的。”
易归潮了然一笑,便带着她走向树林,果然将具足图的口诀又说了两段,带着她穿梭来去。原来十二种步法各有难易,有时需他亲自示范,有时更要上手指点。垂光练得起劲,饭也不吃,只顾闷头学。
尚琼看两人越说越亲密,早跟出了门,眼见垂光和易归潮离得极近,自然不满。那时垂光重逢赵金晖,也没把他晾在一旁这么久过;这时看她和易归潮谈笑进退忘却了时光流逝,竟感到怅惘起来。
直到正午,垂光汗透春衫,易归潮停下脚步道:“先记这四种尽够了,明日再学。”这才离去。
垂光欢欢喜喜回到屋里,只见尚琼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一堆铜钱却无心去吃,这才发觉自己练起武来把貔貅忘了,忙说:“你还没吃?饿坏了罢?”
尚琼拧过身去不看她。垂光知道他不高兴,拿起一个铜钱朝他嘴里塞:“我竟忘了!你是貔貅,不吃钱怎么行?快吃了,来。”
尚琼又拧回身来:“我不想吃。你去玩罢,不必管我。”越想他们两个的高兴模样,越觉得胸口发堵,哪里还有胃口?
垂光只以为他气自己不带他一起去玩,也觉得委屈:“我起初要你吃你不吃,现在又怪我!你想出去就一起去,咱们一同跟着归潮学那步法不好么?”
尚琼听见他的名字便心烦,当即道:“我才不要学。我只要隐形,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那破阵法根本拦不住我!”
他说得着实没错,垂光无可辩驳,气结蹙眉道:“是我拖累了你!都怪我考虑不周。”说罢转身就出了屋。
尚琼看她走了,虽仍然气着,却又并非出自本意将她气跑,思来想去蹑手蹑脚出门一看,垂光正一个人在角落埋头挖土。
尚琼知道她是要埋师门那只瓷杯,又想起她这一路上吃的苦来。垂光不过也是初入江湖,却遇见这样多糟心事;学步法也没什么不对,早点学完说不定也好早些逃出这里……他看着她孤零零的背影,想到她方才的眼神,心又软了。
我要帮她埋瓷杯。他想,趁机说几句话,就又好了。
他嚼了几个铜钱,忙去包袱里拿装了瓷杯的布包。然而不知是饿是急,转身时那布包从手中滑了出去——
多年以后尚琼回忆那一刻,仍有中邪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连个布包都捏不稳,或许就是太自信能够捏稳,才被它脱出手去,划出一个弧线并且跌落在地。
咔嚓。
下凡这样久,貔貅头一回知道什么叫“说不出人话”。他简直慌得要飞回貔貅界了!夜里还在说人家欠他人情,今天就干了件大事。因为过于惊慌,他自然没有飞,甚至没能做出任何补救的举动,只是站在当地呆若木鸡。
垂光循声而来,看那布包在地下,屋里多了另一只木鸡。
半晌垂光说:“掉了?”
尚琼努力挤出一点声音来:“……掉了。”
垂光缓慢蹲下,比福顺里年纪最大的老奶奶还要慢。她伸手碰到布包前忽然说:“也许没事呢?”
“对!”尚琼连忙释放最后一丝可怜的希望,“说不定是……是特意造的,石头的……”
放屁!他内心一个清醒的声音说,那明明是瓷的!
垂光提起布包。
哗啦。
里头传出的声音把两人都定住。
那是瓷片撞击的……不!尚琼绝望地想,那是貔貅破碎的心。
他猛地醒了,朝垂光双手作揖:“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小心,我我我真是不小心……”
垂光慢慢抬眼看了看他,尚琼不敢再说,从头到脚冰凉。他知道这是垂光一心要做必须去做的事,如今自己闯下大祸必然没好果子吃,万般思绪交错之下千百句话语跳过过程直接揭穿了结尾:“你是不是要把我送回去了?”
屋里一片寂静。
垂光盯着布包半晌,摇了摇头:“不怪你。”她把手掌放在尚琼忍不住哆嗦的手上,“那句话怎么说的,得失成败不由我,对不对?送信的事本由我做,无论出了什么意外,都是我没把这件东西看好,你无需自责。”
尚琼上一刻面无人色,下一刻感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心里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惹她生气,要永远对宽宏大量的万垂光好上加好。一听不把自己送走,顿时缓过劲来,倒琢磨着问:“反正你师父拿出来的是个杯子,说不定还能粘起来呢?只要是个杯子就好了罢!”
垂光捏着布包眼前一亮:“这里果真有块大的!说不定真能粘起来。”
打开布包,两人的心跟着大小不一的瓷片一同稀碎。原来垂光捏的那块不是瓷片,而是什么闪亮的东西。她小心拿起来看,只见是枚玉佩,却有一半镶着金。两人盯着这半金半玉的东西看,谁也不认得。
垂光将那瓷杯偷偷看过数次,比量着说:“这和杯底差不多大,原先竟是藏起来的?”
她细细查看瓷片,原来那瓷杯果然是特意做的,唯独杯底厚些,这玉佩便藏在其中,一旦摔碎倒显露出来。
垂光自语道:“师父知不知道这件东西?如果知道,难道有意遮掩,本意是为了送这块玉佩?”
尚琼打破了杯子,出于愧疚便分外执着,只说:“也许真的只是要送一个藏着玉佩的瓷杯。”
“我只怕他也不知道里头还别有洞天。”垂光想了想,干脆又把一兜瓷片中掺了些碎木干草,“这瓷渣埋起来,即便有人来搜,瞧见也不知道是什么。玉佩我反倒好带,毕竟谁也不认得。”她从颈中扯出一条丝绳系着的小小锦囊,将那玉佩装进其中,“这是我娘给我留下的平安符,保它平安。”
到了午后,易归潮果然又来,对垂光说:“许翠影要跟许掌门夫妇见面。你同我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