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山先生被萧家小辈簇拥着进来,他今儿算做新郎官这边的长辈,要受新人的头,可睁眼一看,郡主娘娘两侧各坐了个男人,手里都揣着红包,笑的咬牙切齿。
抱山先生可是寿安郡主最狂热的追随者,他虽一时理不清南院王的意图,但能坐的离郡主娘娘近一些,他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周家小子,你往边上挪挪,这上首高位该是老道人我坐。”
萧家那些小子没少在老祖宗跟前伺候,抱山先生一句话,就有人抬椅子过来,放在旁侧,又七手八脚拉着南院王过去,将老祖宗看中的位置腾了出来。
这一闹,连喜婆都惊的愣在原地,还是云萝郡主出来打圆场,叫唱礼官按流程继续走。
无非是拜天地父母,最后夫妻对拜的时候,抱山先生还特意叫自家学生再矮一矮身子,给足了苏家体面。
礼成,众人送新郎官回房,云萝郡主则给苏南枝作陪,去前头吃宾客敬酒。
……
喜房内,一对龙凤烛跃跃起舞,原先女儿家的闺房里也添置了男人的物件,团圆桌上摆着的八宝吉祥漆器盘,是云中府最好的漆器工匠所制,另有画花鼓桶一对,摆在门口。
坐喜房的是府上赘婿,喜娘们倒不好进来胡闹,喜婆领着几个本家婶子来说了吉祥话,小辈们跟在母亲身边讨了糖吃,琼玖从外院回来,凑热闹的人也跟着退下。
“姑爷不必坐那儿干耗着。”琼玖指了指提来的食盒,“主子怕他们守死规矩不给您吃东西,特意把我打发回来伺候,您有什么差使,只管吩咐。”
“你主子不回来么?”
琼玖看看外头的天儿,笑着道:“家里亲戚们都在,几位叔公就不好招待,堂姑娘们也多是难缠的主,平日里老爷是不跟他们来往的,仗着今儿大喜,怕是少不得要将酒吃个尽兴。”
“安烟表姐没跟着她么?”陈志高问。
“云萝郡主早就醉了,木家的人也来了,那群军营出身的大老爷们儿,吃酒竟然竟然用碗。”琼玖两只手圈了个圆,比划给他看,“咱们家盛汤用的大海碗啊,云萝郡主被灌了两碗,人就倒了,后面是九爷醉了又醒,上去替主子挡了几碗。”
陈志高饿了一天,中午那会儿又空腹被几位嫂子敬了酒,早已是饥肠辘辘了。皮薄馅儿大的荠菜馅儿饺子摆在面前,香味馋的人直流口水,他吃了两个,才扭头又问:“内亲外客,梅梅都要吃个遍么?”
琼玖道:“您且安心等着就好,主子吃的酒里兑了水,五爷跟六爷又都在跟前守着呢,待会儿胡乱寻个由头,就回来了。”
正说着呢,外头有婆子禀事。
琼玖指着门外道:“说曹操曹操到,您瞧,这不就来了。”
陈志高饭也顾不得吃,提起厚重的喜服就出去迎人。却见那婆子领着云萝跟前的小丫鬟,说是郡主有话要她转达。
*
此时此刻,前院吃酒的苏南枝也倚在苏春怀里,摆手婉拒前来敬酒的宾客,“不喝了,不喝了,十二哥哥,我不喝了。”
苏春沉着脸,踹苏季出去挡酒,他则拨开众人,抱自己家妹子往后宅去。
苏季尴尬一笑,跟面前的木家兄弟解释:“我家小十二就这脾气,他脑子一根筋,别跟他一般见识,走,我陪您喝……”
行至周屋,清凉的夜风一吹,方才还醉得不省人事的小姑娘突然睁开眼睛,揪着苏春的一角嘀咕:“十二哥,我没醉,我自己能下地走路,你放我下来……我走给你看。”
浑身酒气的小姑娘半个身子撑在丫鬟身上,踉跄两步,笑的一脸无邪:“啊,我真厉害,走的真好。”也不要丫鬟伺候,便只身过月亮门儿,往喜房走去。
一路灯火通明,里头又有当值的婆子丫鬟伺候,苏春看她进了月亮门儿,才放心离去。
苏南枝摇摇曳曳,像一缕自由自在的风,她是真的醉了,刚刚最后一丝清醒,她脑子里谨记着答应某人早回去的事儿,可一回到自己的院子,整个人放松下来,轻飘飘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软绵绵的云上。
“梅梅,我扶你回去。”面前朦朦胧出现了陈志高的脸,他穿着大红的喜服,笑意里带着丝谄媚,一手拦腰,一手紧紧扣住她的肩膀,莫名的木香入鼻,苏南枝脑袋沉沉便失去了知觉。
见人昏睡,男人冷笑一声,打横将人抱起就要过角门往厢房去。
“哎呦,谢公子,谢公子,这可使不得,您把人带走,明儿老爷知道了,不得要了我们几个的命!”当值的婆子收了人家的钱,本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姐是纳婿又不是嫁人,吃醉了成全一桩美事,便是再抬个小的进门儿,依老爷夫人的性子也是准的。
可万一把人给弄丢了,那罪过就大了。
“我不远去,就在隔壁厢房歇下,有人到跟前儿,还烦妈妈帮忙遮个脸儿。”
姓谢的使眼色,身后的小厮会意,又拿两锭金元宝放在那婆子手里,“给您和诸位姐姐拿去吃个茶,等事情办成,王府自不会亏待你们。”
婆子谄笑:“自然自然,王爷是咱家小姐的义父,那就跟亲爹是一样的,老子疼闺女,王爷也是为了主子好……”
谢公子是南院王带来的人,身边又跟着南院王府的奴才,自家老爷虽手段厉害,可跟南院王府比,还是差了那么点儿,常言道,钱不跟权斗,他们做奴才的,也知道人往高处走的理儿。
角门掩上,将众奴仆隔绝在门外,那婆子将金元宝揣进怀里,拿几角碎银子出来,打点了几个小丫鬟,又怕她们胆小告密,恶狠狠的拿南院王府出来威吓。
“南院王府的手段你们也是知道的,比咱们家主子,可不差的,事情已经做下了,你们要是嘴巴严,日后那府里自有你们一场好造化,要是敢有胆大松快的,说出去一个字儿,咱们家老爷饶不了你们,那边也没你们好果子吃。”
当值的丫鬟是她特意挑了府里胆小怕事的几个,方才一通吓唬早就破了胆,拖着哭腔应声,一个个勾脑袋装起了鹌鹑。
“你们听话,就是好孩子。”婆子抬头挺胸,如同平素那般高高在上,“今儿是小姐大喜的日子,眼下小姐在前头吃酒未归,咱们做奴才的可得尽心尽职,当好各自的差事才好,角门墙廊要仔细,灯火花烛一应更是要打足了精神看好了,定昏我来巡看,过了子时,处正房外皆要落灯,你们不要当大喜的日子里就大喘一口气儿,敢有偷懒耍滑者,我必依府里的规矩行事。”
“是。”
小丫鬟们俯首散去,各自顾着各自的差事,烟消云散,索索然一派灯火通明的喜庆景象。
而偏房里,苏南枝头疼的像是要炸开一样,眼前尽是漆黑,她努力地张目寻路,却看不到路的方向,“琼玖……琼玖掌灯……”
正在解她衣衫的男人先是一愣,后反应过来,清嗓子柔声道:“琼玖不在跟前儿。”凑近了贴在她耳边问,“梅梅,今儿是你我大喜的日子,找那小丫鬟做什么,你有什么事儿,告诉了我,我来伺候即可。”
男人离得太近,气息全都扑在她的脸上,苏南枝眼睛看不清,鼻子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好臭的奴才,滚开……”
……
谢启佳神色凝住,抬胳膊闻了闻自己,并没有什么异味啊。
可当他再俯身去解苏南枝的一带,躺着的小姑娘手脚并用,用了全身最大的力气朝他肚子上踹了一脚,嘴里骂道:“臭死了,滚开!”
“梅梅,是我啊,我是志高啊,你吃多了酒,才觉得衣裳难闻,梅梅乖,你安生躺好,我帮你把臭臭的衣裳解了,就好闻了。”谢启佳当她是在说酒气臭,压低了嗓音学陈志高的语气哄人。
苏南枝伸手在床上摸,最后抓起一条枕头抱在身前,醉眼朦胧地又问:“梅花豹呢,琼玖……把我的梅花豹抱过来,喵……梅花豹……”
谢启佳脑子活络,稍微一想就明白过来,梅花豹说的定是一只猫。
“猫儿跑了,乖梅梅,抬手,咱们把外衫脱了先。”他在周家呆了一个多月,苏家女公子的脾性喜好都在耳朵眼儿里灌满了,知道这是个得顺毛撸的主,寿安郡主教养的好,凡哄着她行事,她待跟前的人就没有不好的。
谢家虽枝繁叶茂,却耐不住老爷子偏心,一门心思只扑在长房嫡孙身上,一家子子嗣只有大伯大娘膝下的孩子是谢家的传承,他们这些庶出旁支们便都是奴才,是上不得台面的竖子。
谢启佳揪住那件怎么也褪不掉的外衫,深吸一口气。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只要过了今夜,他顺利进了苏家的门,周英毅就会花银子送他弟弟去邵武林家念书,林家老太爷乃帝师出身,门下弟子多入仕为官,遍布诸国朝堂,启和拜在林老太爷名下,必能有一个好前程。
谢启佳心一横,眼神变得坚毅。
他两只手撕破那件难缠的外衫,喜服也不褪了,解开腰巾子就扑了上去,那条碍事的枕头横亘在两人之间,谢启佳却无意多管这些,他摸索着又要撕小姑娘的裙襟,只要成了事,只要成了事就好。
遽然,他耳边传来‘嘎吱’的声响,脖子上有凉风吹过,他的脑袋好像不能动了。谢启佳伸手摸了摸脖子,黏糊糊的液体顺着他的手腕流下,滚进袖筒,在他的皮肤上蔓延开来。
那好像是……他的血……
凉风又吹了过来,顺着他的脖子吹进了他的脑袋里,他脑袋里空荡荡的、白茫茫,大雾笼罩了他所有的记忆,然后带着他最后一点儿只觉,在吞噬中消散。
他眼里没有了那丝坚毅,更没有迷茫,聂呆呆盯着面前的湘妃色幔帐,机械的张了张嘴,含糊嘟囔了两个字:“启和……”
他栽倒在地,从床上滚落,重重的砸在了地上,脖颈上插着一支累丝金凤,垂下的流苏在烛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晃啊晃,晃啊晃,苏南枝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用余光看一眼地上摊着的人,嘴角微微扬起。
*
陈志高赶到的时候,就见苏南枝衣衫凌乱的躺在床上,枕头丢在地上,小衫也被撕破丢在了地上,同样在地上的还有个脖子上插着金簪的男人,浓妆艳抹,穿着一身喜气盈盈的吉服。
陈志高脑子里嗡嗡作响,立即想起岳父大人骂的妖艳贱货也不过如此了。
他咬着嘴,探脉知小姑娘无事,才拍着她的脸,唤她的名字:“梅梅,醒一醒梅梅。”三四声后,才见怀里的小姑娘惺忪张目,努力揪住他的衣裳,像一只小狗似的在他身上闻了又闻。
终于,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手臂放下,小人儿热络勾住他的脖颈,喊了一声梅花豹,脑袋蹭在他的心口,呢喃呓语,咯咯笑着发酒疯,呢喃里又夹杂着告状。
勾在脖颈的小手搂的紧紧的,软绵绵的没有力道,却热乎乎的烫的人心花怒放,陈志高笑着附和她的话,又摇头哄她:“不能的,金子绵软,你那点儿力气,顶多擦破了皮儿都是了得,死不了他的。”
“你去看看,看看嘛。”小人儿推他起身。
陈志高冷着脸,踢一脚地上的一坨,才探指在他脖颈摸了摸,冷哼道:“脉搏嘟嘟嘟直跳,活的好着呢。”
“那……那他怎么扎一下就倒下去了?”那一簪子她是为了自保,近乎拼尽了自己的全部力气,可真亲手了结一条人命,她心里还是有些抵触。
“弱不禁风的东西,怕是看见了血,自己把自己吓死过去的。”
苏南枝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那人的心口,果然见有缓慢起伏,这才放下心来。
“走吧,这狗东西给我下了药,我这会儿脑袋沉沉,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叫琼玖把他带去前院,交给爹爹处置便是。”她可不是菩萨,她只是不愿自己手上沾染血腥味而已。
“就算杖毙都是便宜了他。”陈志高打横将人抱起,沉着脸道,“这人我来处置,咱们院子里的那些,再由爹爹管教。”
“尤其是管事的李婆子,叫人好好审审她,里外里几十双眼睛盯着,怎么叫这狗东西闯进来的?我就不信里头没她的缘故。”苏南枝平生最恨吃里扒外的奴才。
凡是忠心的,笨些她也喜欢,可恨那些奸懒馋滑背着主子行事的,一家子指着主子吃饭穿衣,丁点儿利好就做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这样的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陈志高道:“我过来的时候,琼玖已经带着人去拿他们了,这院的奴才一个不少,全捉了,细细地查。”
“那就好。”苏南枝说多了话,没了力气,软塌塌伏在他的心口,不再说话。
*
二人回了喜房,龙凤烛被迎门风一吹,依旧欢喜起舞。苏南枝头疼得厉害,叫小厨房做了碗冰冰凉的杏酥饮吃,才觉得好上许多,可没多会儿她又喊着胸口闷,要叫水洗澡。
琼玖没在跟前,刚好宋嬷嬷听到消息过来,就放了水,领着几个丫鬟伺候她沐浴更衣。
谁知道,这澡不洗也就罢了,小人儿一沾那温温的池水,反倒激起了先前的酒意,虽不叫脑袋疼了,可小脸儿红红,身上煮熟的虾子一样的颜色,咯咯笑着在池子里拍水花玩儿。
“我的小祖宗哎,您当心别跌倒。”宋嬷嬷上了年纪伺候不过来,得亏跟前的小丫鬟眼疾手快,将人扶稳了在石阶坐下,这才没闹出意外。
一场澡洗下来,水池子里的水被波了一大半儿,浴间像是泄了洪似的,湿哒哒到处都是小水坑,迷了心窍的小人儿光着脚,还跳着喊嬷嬷跟她一起踩小水坑。
宋嬷嬷是跟着沘阳公主打宫里出来的老人儿,自然知道小主子是着了道儿,教人给下了药。
好在今儿是大喜的日子,有姑爷在跟前守着,出不了事儿。
然而,宋嬷嬷送小主子回喜房,却怎么也找不见新婚姑爷的人影了,问跟前伺候的小丫鬟,只说是小姐去了浴间,姑爷就脱了喜服,板着脸出去了,去哪儿,做什么,一个也没交代,她们瞧姑爷脸色骇人,想问又不敢问。
“没用的东西!好赖你们长着嘴呢,怎么连这点儿小事儿都做不好,没用啊没用。”大喜的日子院子里进了贼人不说,这会儿连姑爷也丢了,叫外头的人知道了,岂不笑掉大牙。
宋嬷嬷呵斥一顿,又不敢留小主子一个人在喜房里呆着,只得打发人偷偷去找。
眼见苏南枝的面腮越来越红,身上穿戴整齐的寝衣也不能端正了,“嬷嬷,我热,热的出汗。”她小孩子似的指着心窝窝,给宋嬷嬷看,“就是这儿,添了个炉子似的,烧的我难受,嬷嬷,好烫……”
小姑娘跳着脚,想要躲开那烦人的热炉子,可热炉子在她身上,又怎么能躲得掉呢。
宋嬷嬷没法子,叫她们用厚厚的干帕子裹了一块儿冰,给小姑娘抱在怀里,这才将人稳住。
外头夜色越发浓重,寻人的小丫鬟出去了两波,仍是不见姑爷回来,宋嬷嬷急的在院子里打转,屋里苏南枝又癔语高呼,小丫鬟看不主她,宋嬷嬷咬牙叹气,拍着腿进屋。
宋嬷嬷不知道的是,她千盼万盼找不见的新婚姑爷,这会儿正从几条街外的房顶上往家赶。
粗略勒在身上的深色长布成了夜行衣,映着明晃晃的月亮地儿,还能瞧见长布底下藏着的宝蓝色水裤,上头拿银线勾着朵朵梅花,随着他步子迈开的动作,一闪一闪如天上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