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京畿后,他们父子二人果然被皇帝扣留了下来,一待就是三个月。在这期间,黎之承在明处周旋,黎桓于暗处游走,看似是羊入虎口,实则是以退为进、深入敌后。
而作为前朝皇室一脉的成王,则是黎桓关注的重中之重,他多次深夜摸进王府,避开所有耳目,将一切重要的消息探听的一清二楚,在这期间,他注意到了王府里的不对劲。
成王生性风流好色、奢靡无度,府中姬妾子女合计数百人,人人住的是飞檐斗拱、金碧辉煌的屋舍,配有随从十几人,唯有嫡子嫡女的屋子,外看华美,内里空空,简陋异常。
观察了数日,黎桓才知晓,原来是成王正妻已然过世,留下的一双儿女体弱多病,又被父亲嫌恶,王府里众人踩高捧低,也连带着针对他们,堂堂王府,嫡子女平日里吃得竟是冷饭残羹,连下人都不如。
成王薄情寡义,对待自己的皇帝兄长却忠心,他当初并不喜爱自己的正妻,娶她只是为了兄长在争夺皇位时,能得到其背后侯府的支持。
候府里学着三从四德、贤良恭顺长大的女子,只一心以为和丈夫是门当户对、两情相悦,她被表面的甜言蜜语所迷惑,哪里想的到,枕边人不仅对她嫌弃厌恶至极,还在她的吃食里下了慢性毒药,日复一日、从不停歇地对她用药,连带着两个孩子,从母胎里就虚弱多病。
随着前朝昏帝即位,大揽权势,一向是清流忠臣的侯府一派因多次进谏,渐渐成为了昏帝的眼中钉。利用妻子设计榨干侯府用处后,成王与昏帝合谋诬陷、编织罪名,将侯府一门上下百余人全部杀害,血腥气冲天而起,绕皇城数十天未散。
成王正妻多年被喂毒,本就缠绵病榻,又得知母家惨状,骤然看破枕边人的口蜜腹剑,竟然生生被气死在床上,只留下一双年幼儿女,被成王念在是自己亲生骨血的份上,丢在王府犄角旮旯处苟活。
对,苟活。
这是黎观月的母亲,也就是那对姐弟中的姐姐亲口对黎桓所说,她恨极了成王与皇帝,早就忍受不了这腐朽、死气沉沉的皇朝,无意间撞到黎桓来王府时,她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却什么都没告发。
黎观月的母亲蕙质兰心、机敏沉静,多年在王府里忍受着忽视与虐待,却还能把半残的弟弟护住,自然不是无脑的人。她没有声张,甚至主动找到了黎桓,提出了合作。
两人具体交流、经历了什么,这些黎观月即使作为女儿也并不太清楚,只是知道,在这短短的三个月中,他们慢慢由互带防备的试探,到彼此信任甚至心怡对方。
三个月后,昏帝再也找不到强留下黎家父子的理由,忌惮于江南、西北的蠢蠢欲动,他只好放黎之承与黎桓离开。他俩回到江南后,黎氏就起兵谋反,黎桓跟随父亲领兵,大军自江南始,一路浩浩荡荡、势如破竹般渡江北上,直取京畿皇都。
仗打了三年,这三年间,黎观月的父母一直暗地里有书信往来,而成王越来越过分,为了自己的宠妾开心,竟然断了嫡子的药和木炭,数九寒天里,小小的少年没能扛过去,死在狠毒冰冷的父亲的一句玩笑话中。
弟弟的死成为了黎观月母亲心中最深的梦魇,她彻底不再对前朝有所留恋,自愿成为暗探,将京畿中的一条条密报寄给黎桓,黎氏的大军攻破皇都城门后,她诈死离开了成王府,与分别三年的心上人重新站在了一起。
后来前朝覆灭,大越建立,黎之承做了皇帝,身为他的长子,黎桓顺理成章成了太子,他给黎观月的母亲换了全新的身份,为了她的安危和将来孩子的名正言顺,加之她自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多病,黎观月的母亲便一直没怎么出现在众人面前。
即使是后来黎桓登基,她做了皇后,她也一直以轻纱覆面,所以,除了很少亲近的人,几乎没什么人知道,前朝皇族还有人活着,甚至做了新朝大越的皇后。
……
往事讲完了,黎观月慢慢回过神来,先帝与先皇后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过她这个秘密,这么多年来她也一直好好守着,连黎重岩都没来得及告诉。
这也就是前世她非先帝亲女的谣言能流传开来的原因之一——黎观月的长相不像先帝也不像黎重岩,倒是有八分像母亲,而先皇后几乎没有露过面,留下的画像也极少,加上有心人编排,自然会引起怀疑。
南瑜呆呆地坐在地上,眼中是一片连一片深不见底的灰暗,她打了个寒颤,眼前浮现出曾经应娄谈及复辟前朝、恢复天子正统血脉时,他脸上那种期冀和狂热。
哪怕知道前朝皇室已经无人幸存,应娄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哪怕有一丝亲缘关系的前朝人士。他完全忠心于前朝,甚至到了愿意将全部身家、毕生所经营乃至自己的命——
都奉给遗存的前朝皇室的程度,他的忠心是疯狂极端的忠心,是非黑即白的忠心。
而黎观月的母亲是前朝成王的嫡女、是昏帝的侄女,那么,就意味着黎重岩、黎观月身上也有前朝皇家的血脉……应娄如果知道自己半生经营,全然背离所求,他……他该是怎捶胸顿足、目眦欲裂的悔啊!
他们所做的一切,赔上所有孤注一掷的一切,可结果最后竟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从始至终错了!这个事实让南瑜无法接受。
南瑜眼珠飘忽地转了转,僵硬地一点点转过头来看着黎观月,她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奇异地灰白,仿佛一瞬间血色全无,知晓应娄的悲,比杀在她自己身上都更让她痛彻心扉。
在这种巨大的悲恸催发下,南瑜体内的蛊虫剧烈地涌动起来,大股难闻的腥味儿在山洞内逸散开来,黎观月就像闻不到似得,平静地回望南瑜的视线,开口轻轻吐露道:
“等到了下面,你就将这个秘密说给应娄吧,到底君臣一场,我也不想看他到死都糊里糊涂、白为我做了嫁衣裳。”
听到这句轻飘飘的话,南瑜瞪大了眼睛,脖颈处一阵抽搐,仿佛不敢置信,黎观月会说出这般杀人诛心的话来,她急急地喘息两声,张口想要说什么,可蛊虫连带着血沫一股脑从喉咙处涌上来,生生堵住了她的最后一口气——
“咳咳——咳……咯!”
南瑜的身体剧烈抽动了几下,随即就瞪着双眼,软绵绵地一头倒栽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她被黎观月活活气死了。
日头彻底沉入了天际,山风此时轻柔了下来,打着旋儿往山洞内灌来,黎观月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一股沉寂感慢慢盈满了她的心间。
确定南瑜这回是已经彻彻底底死透了,再也不会出现假死的情况,黎观月慢慢走出了山洞,众人在不远处等着她,季延迎上来,不知从哪里拿着的披风呈给她,怪医已经不见了踪影下了山,而剩下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去问南瑜的情况。
“把这处烧了吧,弄得干净些,别让蛊虫流出去害了无辜百姓。”
骆二连声答应,很快便有军士提着火油过来,熊熊大火燃起,热浪升腾,草木发出燃烧时的轻微噼里啪啦声,一并将过往的一切、前生今世的恩怨吞噬、掩盖。
第62章
南瑜死后,黎观月难得享受了几天的平静,匈蓝王女的车队就已然到了北疆城门下。再次见到她,黎观月还是不能从外表上看出来,眼前这位瘦小的女孩,会是江归月口中“运筹帷幄、心狠手辣”的人。
王女高鼻深目,脸部轮廓深邃,除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一些中原人的特征外,其它完全是匈蓝人的长相。比起上次在京畿时她乔装打扮过后那种灰扑扑又平凡的样子,这一次,兴许是代表着匈蓝,又无需再顾及自己的兄长,十一王女完全变了样子。
她身着绮丽华美的匈蓝贵族服饰,额间、腕间、颈间都戴着光彩鲜明的宝石,朱唇一点丹蔻,眼尾上扬,整个人透露着一股锐利逼人的气势。
随行的匈蓝人都对她毕恭毕敬,连下马车时,都有人恭顺地俯下身让她踩在自己身上下来,明明是负主要谈判的官员,在她面前却连话都不敢大声讲。
看到她这种仗势,黎观月明白,匈蓝大皇子被扣押在大越、边境也出了乱子,这位十一王女一定是趁机夺到了不少权,才敢这样明目张胆、毫不掩饰。
果不其然,两人一坐下来,屏退了周围侍从后,十一王女就开门见山,先是感谢了黎观月当初在京畿的合谋相助,又说出了匈蓝此次不愿挑起争端,可以让出一些利益,希望双方各退一步,就此平息。
毕竟匈蓝内部正到了争权夺利最激烈的时候,没有人想节外生枝、再分神来处理和大越的争端。
而就大越而言,仗还没打起来,北疆就风雨欲变,百姓惴惴不安,更不用说前世黎观月真的见过打仗带来的惨状,所以,双方通过谈判来解决问题也是她觉得最合适的,所以,有来有回地与十一王女交流试探了几回,她也就很痛快地答应下来了匈蓝的条件。
匈蓝驻军往后再退二十里、赔一年的粮草给大越,互市也就不必开了,维持过去民间货物往来即可,两人都很默契的没再提当初伤了应娄的那支神秘“匈蓝军队”。
话谈完了,茶也品得差不多了,却不见十一王女有结束会面的意思,倒是犹犹豫豫,几番迟疑。黎观月知道她肯定还有话要说,便不紧不慢地等,眼看着王女实在找不到什么话题了,她终于肯开口了:
“大越的长公主殿下,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此次前来大越,我还想要寻找一位故人……”
王女边说边思量,不确定到底该怎么说,才能在不让黎观月多想的情况下,让她帮自己找人,可令王女没想到的是,自己在这边一字一句地想说辞,等忐忑地说完后,就听见对面的女慢悠悠地道:“若是王女拜托,本公主当然会竭尽全力,只是,这个人情……我怕是承不了了。”
王女一愣,以为黎观月是想拒绝,脸色瞬间就有点不好看了,她语气生硬道:“既然这样,那就不打扰公主了。”说着,放下茶盏就要起身离开,黎观月见她急躁的样子,也不恼,而是淡然地开口,笑道:
“王女莫要着急,本公主这边还有个人想要见见你。”说着,黎观月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王女眯起眸子,蹙眉随意道:“本王还有事,阿猫阿狗的人就不见……”
她的身后门轻轻响了,王女边说边不耐烦地转身,在看清来人时,她不由得瞪大了双眸,眼睫微颤,说到一半的话蓦地被咽回了喉咙里——
几步远的地方,她心心念念找了几年未见踪影、原以为已经葬身兽腹的阿姐,就站在那里,一如以往般温柔平静地看向她。
“……阿姐。”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震惊一个淡然,王女看着对面的江归月,第一次有些恍惚,她有些无措地抬起手向前走了两步,动作间扯动衣衫,银饰玉器环佩叮当,玲玲作响,而江归月走来,衣袂拂动,一举一动间端雅柔美,已经是与她截然相反的举止神态了。
看到这一幕,王女的心突然微微刺痛了一下,莫名的异样让她本要伸出的手一顿,不落声色地缩回了袖口,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收起了异样,脸上神色适时地换上了讶异过后的笑,上前道:“阿姐,你还活着,太好了。”
江归月看着眼前已经几年未见的人,心头也是涌起百般滋味,当初尚是幼童的王女偷溜出皇宫,甩开众人非要来巷尾见她母妃曾经的“家人”时的样子,一转眼,已经是物是人非。
这对姐妹相看无言,只是默默落座,黎观月知道他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自己在这里干站着也不好,于是轻轻颔首,对着王女道:“那我便先行离开了,王女殿下,这里有充足的时间留给你们姐妹叙旧,还请自便。”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江归月,黎观月便轻轻离开了,走时还不忘贴心地关好了门。
“咔哒——”门扉被关上,黎观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十分安静,午后柔和的光从窗子中透露进来,静静地洒在地上、桌上,王女腰间悬挂着的银饰将光折碎成片片琼影,投射到江归月的面前。
一片静谧,只有两人的鼻息声细微可闻,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江归月低垂着眉眼,王女偏过脸,盯着窗外摇晃着枝叶的竹子,一言不发。
良久,一道带着微微叹息的声音轻柔地响起:“小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在怪我要走,到现在都不愿回头看我一眼吗?”
是江归月,她的眼眸清浅,盛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哀伤,看着十一王女轻轻说道。
王女蓦然回头,手不自觉攥了起来,声音里莫名干涩:“……不,我没有。”
……
黎观月优哉游哉地慢慢走出了宅院,远远地看见两个十分眼熟的身影站在一起,她心头起了疑惑,不动声色地走近两人,隐约听到几句语意不明的交谈:
“……装下去……秘法……”
“……没资格……不信……去说……敢”
嗯?
这两人在说什么?
黎观月蹙眉,往前又走近了些,却引起了两人的注意,季延和宋栖齐齐回头,看到是她后,两人肉眼可见的一顿,又齐齐往后退了一步,隔开互相的距离。
季延从鼻间轻嗤了一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他皱着眉头远离宋栖身边,往黎观月身边走近了几步,殷勤道:“谈完了?总算谈完了,殿下你累不累……”
他满脸是笑地迎上来,被黎观月淡然地伸手挡住,冷静道:“别往上凑,季公子,请自重。”
看向宋栖,黎观月眼神中带着探究,她的眼睛瞟了瞟,上上下下去似乎要将宋栖的内心看穿,比起季延稍显急切地讨好,宋栖看起来就镇定多了,默默垂着眼皮站在一旁任黎观月打量。
只是这份镇定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就说不准了,反正在黎观月看来,这两人平时接触不多,也互相没什么交集、相看两生厌,今日这么站在一起谈话,听着还似乎有什么秘密……太可疑了。
她眉头一挑,直接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怎么本公主一来就这么心虚……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呃……”季延摸摸后脑勺,神色有些尴尬,他刚要说话,就被宋栖顺势接过了话头道:“是我看不惯他总跟在殿下身边,才忍不住上前警告,一个异族人,不知道安着什么祸心,借着您的名头出入我大越军政重地……”
宋栖语气低沉,一双眼阴测测地盯着黎观月身后的季延,话语中暗藏着锋利的杀机,听得黎观月皱起了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宋栖的话:“够了!宋栖,你是什么身份,敢在这里平白无故污蔑构陷他国使臣?!”
她的语气冰冷,冷到让宋栖说到一半的话截然而止,他面色苍白,一瞬间就被黎观月那句“你什么身份”给打击到了,闭紧了唇,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默默退开到了一旁。
只是身形有些瘦弱,看起来瑟缩了不少。
黎观月又瞥了一眼在旁边探头探脑的季延,脸色仍是冷冷的,刚才宋栖的话只能信一半,她看出来这两个人一定还聊了别的,只是宋栖都不惜在她面前撕破和季延“友好恭顺”的脸面了,她再追问也不一定能问出来什么。
转身深深地打量着季延的神态,黎观月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分给宋栖,她在对面两人紧张的眼神中淡淡地抛下一句“最别再节外生枝。”后,转过身便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