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把他拉出来,满脸严肃:“胡说,他不敢的。”
小楼玉树瞬间底气很足,陪着祖父坐在地上收拾散落在桌上的花生。
隔了半个时辰。壮石的爹娘当真上门与楼玉树对峙。
小楼玉树委屈巴巴地躲在祖父身后:“他先推我的。”
壮石的娘长着一张犀利的眼睛,嗓门贼大地嚷嚷:“我们家虎头这么乖,被你打到哭,老长叔,不是我说,你平时惯着他,要我说就该打几顿。”
壮石附和着:“对对,打他。”
祖父捏捏他帽子上的白色小圆球,敛眉凛然道:“小孩子的耍弄不要当回事,这次就算了,壮石下次再推小树,老叔公就不客气了。”
壮石娘被他当头一棒,厉声暴跳如雷:“老长叔我尊你是长辈,好声好气地跟你说。他拿着雪球砸我儿,没爹娘教,这怎么就是我儿的错?”
“你别冤枉我家小树,他性情好,懂礼又聪明,才不会胡来。这事你要是计较,我也要跟你好好计较。壮石爹,你爹当年欠我的五两银子什么时候还?”
壮石爹一愣,讷讷地应道:“什么,老不死的,你乱说什么?”
祖父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据:“你爹当年在里正面前借的,村里好几个老人都知道。你家这几年盖屋子有钱吧,是时候还来。”
壮石娘气势汹汹的脸当即软了几分,猛地惊慌道:“糟糕,家里还煮了粥,等下糊了。老长叔,小孩子打闹就算了,我得回去。”
他们是见爷孙明明种田不多,无依无靠,却每天都吃细粮与荤菜,想来讹一笔,没想到什么都没得到。
临走前,壮石娘拽过壮石,暗自骂骂咧咧:“早晚都死的老东西,看谁给你收尸。”
小楼玉树像看英雄般崇拜的眼神仰望祖父:“祖父,你不怪我。”
祖父坐在椅子上,淡然一笑:“祖父当然信小树,哪个小孩错都不是小树错。”
原本还很害怕的小楼玉树转阴为喜,一脸崇拜抱住祖父:“祖父,好厉害,我没有爹娘也可以赢壮石。”
祖父望着门口的积雪,若有所思地问道:“小树……你想你阿娘吗?”
“不想,她都不要我,我喜欢祖父,喜欢祖母,喜欢小雪,还有大蚱蜢。”小楼玉树一心盯着桌上的饴糖,垂涎三尺。
“小馋猫。”祖父扯了一小块给他,继续收拾桌上的花生。
转眼,冰雪消融,春光灿烂的日子里桃红柳绿,一片生机勃勃。小楼玉树又带着小雪,漫山遍野地玩耍,在浓丽的绿意里纵情地撒欢。
这一日,村里来了一辆香车宝马,每个人都跑到村口看热闹。
马车上下来一位温婉娴淑的女子,她身上飘逸着比雪还要洁白的衣裙,举止投足矜贵优雅。
小楼玉树睁着大眼睛,恍惚间以为看到梦里的女菩萨,一模一样柔和的神韵,可望不可即。
女菩萨缓缓挪步到他面前,轻柔的声音好听极了:“楼玉树,我是你娘。”
村民们好奇地围观上来,叽叽喳喳地讨论。可楼玉树什么都听不到,被心里的激动打败,拉着女菩萨的手往家里跑。
“祖父,祖父,祖父……”他一边跑一边呐喊,又觉得女菩萨跑得很慢,他急急忙忙跑到前面,冲进家门。
“祖父,我娘来了。”他只觉得这是一场梦,美得他不愿意醒来,比过年吃的糖还要甜蜜。
祖父从厨房走出来,见到贵气雍容的女子,大吃一惊,颤着双腿跪在地上:“小姐。”
楼玉树不懂祖父为什么要跪,但是祖父每次跪拜天地老爷保佑自己平安时,总会一块跪拜,这次也不例外。
杨绯月冷傲的眸子睥睨着老头,淡然道:“进去再说吧。”
祖父垂眸地应了一声,佝偻的身躯宛若弓起的山峰,像极了蔫蔫的冬日山头上满是秃树枯木的荒凉。
没有人比楼玉树更开心,他津津有味地朝这位素未谋面的娘亲介绍家里的一切,介绍祖父做的玩具,介绍他的好朋友小雪。
杨绯月淡淡地应了一声,面带笑容,手里的佛珠却转得飞快,无心听他废话。
祖父瞧小孩心思都黏着自己的娘亲,默默无言地躲在厨房为小楼玉树做他爱吃的枣泥酥。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从小到大,小孩都黏在他与老婆子身边。现在亲生母亲前来寻亲,他左右不过是个下人,连上厅堂看一眼小树都不合礼仪。
阳光昏暗地洒落在孤寡的老人满头银丝上,腾腾燃起的水汽盖住老人因惆怅与不舍而泛起的泪目。
他与老婆子的小孩子死得早,晚年得到小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倾尽全力地爱护小树。
望年隔空轻轻地拍拍老爷子的后背,不觉有些酸涩。
外面走来一个下人仰着下巴,高傲地呵斥他:“快点做饭,想饿死我们?别以为照顾小少爷多年就真把自己当主人。还有,小姐要吃好的,你这些都是什么脏东西,竭尽所能去买。”
旁边玩玩具的小雪听到有人凶祖父,怒目而龇地朝那人吠叫了几声。
老爷子急忙举起棍子喝住小雪,跟对方道歉。他卑谦地连连点头应声,迈着蹒跚的脚步急急巴巴地跑出去。
小雪委屈地跟在爷爷后面,一路睁着大眼睛看他,像是犯了大错,讨好地用脑袋蹭蹭祖父的裤子。
“走吧。”祖父俯身揉了揉小雪的脑袋,收拾好沉重的心思,匆促地去挨家挨户买食材。
第41章 祖父跑不动了
小楼玉树惊叹地看着满桌美食,没见过的菜色塞不下桌子。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肉食,平常祖父顶多给他做一道肉菜。他常常跟祖父一块吃,祖父却说牙齿咬不动,最后全部被他吃下去。
上桌时,祖父同其他下人候在门口,小楼玉树期待地等祖父过来,却等不来,焦急地跑下桌子,拉着满身热汗的祖父落座。
“祖父,吃饭。”
杨绯月满眼含笑,却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老人:“坐下吧。”
祖父紧张地搓了搓手心,低眉折腰,坐立难安地坐在八仙桌角落。
“吃吧。”杨绯月给祖父夹了一块肉,“把小树照顾得这般伶俐,委实费心。”
“多谢小姐赏赐。”
小楼玉树第一次见祖父吃肉,担心祖父的牙齿会疼,急切的目光始终盯着祖父,但祖父小口小口地进食,能吃下肉,他激动地给祖父夹肉。
晚上,他本想与祖父一块睡,然而家里只有一张床,祖父却提议去柴房睡。
杨绯月抱起香喷喷的楼玉树坐在床上,声音温柔得像一首安眠曲:“小树,你喜欢阿娘还是喜欢祖父?”
“喜欢祖父。”小楼玉树毫不迟疑地脱口而出,又犯难地补充说,“小树也喜欢阿娘。”
杨绯月温和的脸上浮现丝丝冷意,嘟囔一句:“这老头倒是有价值的。”
每晚就寝之前,祖父总要给他讲故事,楼玉树早已习惯被哄睡。
他想让温柔的阿娘讲讲故事,可杨绯月却不愿意,只轻声地安慰他:“快睡,明日还早起。”
他撇嘴地躲进被里,里面充满香香的阿娘气息,却没有熟悉的祖父药味,有点睡不着。
转头看阿娘,她已经安然入睡。
他闭上眼睛,嘴角咧出灿烂的笑容,扑进阿娘的怀里。
从今天开始,他有阿娘了。
明天他要去壮石面前炫耀他有个漂亮的阿娘。
春夜寒潮入窗,依旧有些寒冷。祖父坐在干稻草上,皴裂而粗糙的手指摩挲小树虎头帽上柔软的毛球。
这是老婆子做的冬帽,他还记得老婆子在烛光中用那双看不清东西的眼睛缝针的样子,手指被刺了好几针。
他劝她早点休息,老婆子咳嗽了几声,瞪了他一眼,骂骂咧咧的,驱赶他去给小树盖被子。
现在,他忘了老婆子骂他什么了。
可惜老婆子没看到小树戴上帽子时那般活泼可爱的样子,尸骨已寒。
月光清幽地爬进破烂的窗口,沉寂的夜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起老伴儿与小树,泪水噙在眼眶,就连混沌的脑袋都不清晰。
小树第一次没跟他睡觉,他很不习惯,心里更难受。
但他替小树开心,因为小孩要回去享受富贵生活,这是他们黄土之上的贫贱奴籍羡慕不来的生活。
只是一想到以后小树也会忘了他,亦或许当小树长大后想起他,他这把老骨头早就入土为安,便无法安心。
想来老天爷并没有听到他的祈求,让他注定是没有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
他思绪百般愁苦,难以扼住离别的悲伤,擦了老脸上的苦泪,暗骂自己:“老不死的,一把年纪了,还掉泪,丢脸。”
万籁俱寂,祖父刚躺下不久,忽然一阵冷风吹来,一个小团子悄咪咪地躲进他被窝,轻声地撒娇:“祖父,我想听故事。”
奶香气的小团子亲昵地抱着他的脖子,祖父擦了擦眼角的泪渍,避讳地坐起身,又忍不住惊喜:“你赶紧回去,一会儿你阿娘该着急找你了。”
“祖父,我不要阿娘,她都不会讲故事。”
“嘘,这话不能乱说。小树。她是阿娘,你要尊敬她。”
“祖父,我想跟你睡。”小楼玉树可怜巴巴地眨眨眼,像是受欺负的小狗,声音又清又甜。
想到小树以后不在膝下,祖父心一软,做出来有史以来最大胆的想法,把小树留在柴房里。
得到允诺,小树撒娇地抱紧祖父的手:“祖父,讲神仙故事。”
祖父缓慢轻柔地拍他的后背:“山上有一朵小红花,长在高山的石头上,你猜猜她为何长在石头边上?”
祖父轻声地讲述,见小树摇摇头,便继续说:“她原来是天上的神仙,在天上时她喜欢上咱们后山的一颗怪石头。她非常想要拥有这颗石头,就像小树喜欢吃甜的一样那么喜欢。于是她偷偷下凡把石头带回去,很不幸呀,她被大帝发现了。”
“然后呢,然后呢?”
“大帝知道后很生气,要惩罚小红花与石头,却不料石头竟然变成一个大哥哥。石头怎么会变人呢?大帝怕他是妖怪,派人去打石头。石头很争气呀,被他们打得越来越强壮,甚至还刀枪不入,什么都打不倒他。”
小树眼睛快睁不开,小声地呢喃:“火烧也不行吗?”
“火烧更让他强大,他在天上遭受了很多磨难,小红花一直陪伴他,后来……”祖父有节奏地拍他后背,直到确认他的眼睛紧闭,满脸宠爱地看他,掖了掖被子。
多么希望今夜漫长。
天亮之际,下人们早早起来准备出发。等杨绯月起身,却发现楼玉树不在身边,下人来禀告昨夜楼玉树在老人身边睡下。
她嗤蔑地冷笑一声:“出发。”
祖父起身正要把小孩送回小姐身边,几个下人突然破门而入,径直抱起沉沉入睡的楼玉树。
“这是要作甚?”
“小姐说了,立刻出发。”话罢其中一人用力地推了一把祖父,眼神里满是傲慢。
祖父颓然地跟在他们身后,还以为能等小树醒了,没想到分别来得如此之快,只能絮絮叨叨地叮嘱他们:“他喜欢吃鸡蛋,也喜欢偷吃甜的,你们别给他吃太多,小孩子该换牙了。他受了委屈,你如果不问,他也不敢说的,总喜欢躲起来。晚上他要听故事才会睡着了,不然会闹。如果可以,劳请各位半夜记得摸摸他后背,他经常会出汗……”
那下人烦躁地瞪他:“你烦不烦?”
杨绯月踏出房门,差下人给了他一袋钱,冷声如一把把刀朝祖父心里扎去:“老人家,记得自己的身份,你还能活久一点。”
祖父哑口无言,神色慌张地跪在地上:“愿小姐,小少爷一路平安。”
他丝毫不敢抬眼看那座豪华的宝车,只看到自己陈旧的布衣裤子,还有被楼玉树调皮地挖出一个一个坑的地面,鼻头酸楚。
荒野贱草怎能跟天上月共存?
小树,你要平安快乐地长大。
马车缓缓驰过颠簸的村路,惊醒的小雪跟马车在后面,被那几个满脸恶相的下人喝退,郁郁不乐地跑回家。它在家里到处寻找楼玉树的踪迹,呜呜地嚎叫了几声。
双脚跪得发麻,祖父艰难地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望着被村里人津津乐道的马车,沉默了许久。
路过的老妇人热切地凑上来闲聊:“我就说小树富贵相,那户人家给你不少钱吧?”
祖父涩然一笑,无力地摆摆手,满脸失意地关上木门。
破旧屋内的窗口,春光灿烂地倾泻在小树的衣服上,亮晶晶。
祖父形销骨立的身影伫立在黯淡而阴翳的角落,目光怔怔地注视小树留下来的玩具,心里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
他抓起那只巨大的草编蚂蚱,踉踉跄跄地跑出去,失魂落魄地喊道:“等等,把这个带上吧,把这个带上……小树……把这个带上吧,小树……”
小雪飞快地冲出去,跑得比祖父快很多,又回头看看缓慢奔跑的他,再次拔腿冲刺。
老人家缓重蹒跚地跑到村口,气喘吁吁地望着四野沉沉,荒寂无人,汗水顺着他额头落下滴进眼睛,刺疼又苦涩。
“小雪,祖父跑不动了。”他低声地囔囔,眼里进了沙,沉重的脚步再也迈不动了,抱着手里的蚂蚱,丢了魂似的坐在人来人往的村口。
小树被马车颠得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家里,有些兴奋地问阿娘:“阿娘,我们去哪里?”
“回我们的家。”
“祖父跟着去吗?”
“他不去。”
小树愣了一下,急忙跳下座位,慌忙说:“不可以的,祖父一个人在家,他腰不好,需要我帮忙的。”
杨绯月目光含着冰雪,厉声命令:“坐好!”
他悻悻然地垂头,试探地问道:“阿娘,过几天会送我回来吗?”
“当然。”
小树瞬间转悲为喜,安心地坐在阿娘身边,睁着明亮的眼睛打量他漂亮的阿娘。
“汪汪……”马车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狗吠声。
小树爬上座位,欣喜若狂地想推开马车窗:“阿娘,是小雪。”
杨绯月烦躁地闭上眼睛,自顾自地捻珠冥神。
“阿娘,阿娘,打开窗,我要见小雪。”
杨绯月依旧不理他。
他的力气很小,压根推不动窗户,一直拍打窗户,急得大叫:“阿娘,打开窗,我要见小雪,打开窗……”
杨绯月眼眸闪过丝丝冷光,是他从未见过的狠厉,吓得小楼玉树眼泪直落。
“我不要去,我不要去,我要回家,我要祖父……”小楼玉树嚎啕大哭,用力地推车窗,可阿娘根本不理他。
只要能打开,他愿意跳下去。
小雪听到小树的声音,激动地跟在马车后面,短小的四肢急速地奔跑,尘土飞扬里,洁白的毛发沾了许多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