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髻因奔跑散了大半,簪在发髻上的绒花摇摇欲坠,鬓边的碎发俱都落了下来,扫落在她纤细的颈边。
浅浅的细眉仍旧簇成一团,他看不清她眼帘下的眼睛,只看得出眼尾红红的,有些微的湿漉,小巧的鼻尖也隐有泛红,唇下紧紧抿着,越发显得整张小脸紧张又无措。
她穿着一件浅淡水绿色的对襟长袄并艾绿色褶裙,一身绿莹莹的颜色在竹林草地里极不显眼,而她的右手间也满是绿色,上面沾满她方才洒出去的蓼草碎叶和草枝,可虎口上被割开的一道鲜红却十分显眼。
她努力恪守他的“意思”,与他保持距离,以至于连被恶人追逐,半路遇到他,都没有张口跟他说一个字,没有一句求救......
秦慎看着眼前的人,心里莫名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蔓延开来。
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他的目光,她把弄脏弄破的右手向身后藏了藏。
秦慎皱了皱眉。
这会工夫,哀嚎一声坠地的朱建应,像一只死掉的臭虫一样不动弹了。
傅温手脚利落地将人打昏,拖进了一旁的林子里,回来上前禀报。
“此人一时半会不会醒过来,属下先把他拖进林子里,回头让人带走。”
带走?带去哪?
秦恬下意识有点怕,但一想此人暂时不会出现了,倒是放下些心来。
她被这一提醒,才回过神来察觉,自己竟是被嫡兄出手救了。
她虽然不知嫡兄为何突然出现救了自己,但也赶忙正正经经行了礼。
“多谢兄长。”
她的声音不大,或许是因为遭遇了险事,微微有些哑。
秦慎又瞧了一眼她的右手,低声开了口。
“傅温,带姑娘去净手。”
秦恬微顿,讶然瞧了嫡兄一眼,又在他的严肃神色里连忙收了回去。
路边不远的林子里就有一口井,傅温三下两下就提了满满一桶水上来。
井水干干净净的,只有一片落叶飘在上面,秦恬撩起水来,泛着凉气的井水落在手上,方才被追逐被恐吓而产生的惊惧和不安,都在井水里镇定下来。
她仔仔细细把手洗了干净,将虎口因为拔草而被割伤的血口,也细细清理了一遍,一桶水刚好用完。
傅温还要再替她打一桶上来,她连忙摆了手,飞快地看了一眼傅温腰间那柄曾在她颈边出鞘的剑。
“不用了,多谢傅侍卫。”
说完,快步走开了。
傅温眨巴了一下眼睛。
秦恬回到了刚才的路上。
嫡兄负手立在那处,似在等着他们。
秦恬不敢再耽搁他的时间,再次跟他行礼道谢。
“多谢兄长出手相帮,秦恬不便再耽误兄长,先告辞了。”
秦恬说完,见嫡兄颔首应了,小小松了口气,再次行礼快步离开,往学堂去了。
只是距离学堂还剩下最后一段路。
她快步走在前面,却发现嫡兄也走到了这条路上,负着手,远远地跟在她身后。
她悄悄回头了两次,发现他仍是肃着脸,但脚步没有停下。
而自己一直在他视线可及的地方。
就好像,他在一路送她回来似得......
第24章 “过来”
这念头气泡般刚冒出来,就被秦恬立刻戳破了。
嫡兄怎么可能送她,左不过顺路罢了。
秦恬不敢再多想,也没再回头,加快了脚下回到了学堂里。
学堂里不知为何,先生竟然没来。
先生没来,秦恬就算不上迟到,她松了口气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却发现姑娘们并没有在读书练字或者做文章,反而一直叽叽喳喳地小声言语。
秦恬留意听了一下,还真听出了一件事来。
原来墨山先生后几日的讲学不知何故暂停了,明日就要离开鹤鸣书院,而今天晚间书院会给墨山先生备下送别宴。
这送别宴盛大,还有学子载歌载舞,因而氛围也更加松快。
不似檀台下听讲那般随意,因着是宴请,众人都须得有个正经的位置。
而位置上讲,自然是越靠近中间,越能看到歌舞景象,越是人人渴望的好位置,不过好位置并不是随便能得来的。
这会学里的姑娘们都在羡慕魏缈,魏缈的长兄是山长的得意门生,近日正于京城春闱,极有可能拔得春闱头筹,魏家门庭兴盛,魏缈自然跟着兄弟坐在第一二排的位置上。
众人论的兴致勃勃,但秦恬却想不了这么多了。
就像檀台下听讲那般,她一定是在最后一排了。
她可不会因为嫡兄今天出手救了她一回,就以为自己真的是他的妹妹了。
那朱建应说得也不都是没道理的话,至少说她的话,还挺一针见血的。
秦恬暗暗摇头,轻轻摩挲着自己微微发痛的右手虎口。
最后一排没什么关系,只要安稳就好,其他的,她并无所求。
先生一直都没有来,学堂里成了自学的状态。
但姑娘们也都着意晚间的送别晚宴,一直在低声讨论。
秦恬没有人可以论,倒是想起了座位的事情,她若是能做到沈潇旁边就好了。
这几天,秦恬也没能跟沈潇说得上话,沈潇对学问,对交际都不甚感兴趣,好在她又不用举业,没有什么课业的压力,不过也多半沉默,每日里与秦恬的对话就是:
秦恬:“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沈潇点头。
秦恬:“谢谢。”
沈潇颔首。
秦恬:“我走了,明日见。”
沈潇:......
尽管如此,秦恬也觉得自己好像比旁人同沈潇更加亲近。
而沈潇身上,自带一股生人勿进的气质。
秦恬自认不是生人,但沈潇可以帮自己驱逐生人,她已经想好了要死皮赖脸地蹭一蹭沈潇。
可是沈潇一下晌竟然都没来学堂。
秦恬寻不到人,待到送别宴开宴的时分,秦恬到了宴请地,又不知道该坐去什么地方了。
宴请地在后山的四季林,这片树林四季都有花香,林子环绕一周围起来的空草地,便是置办宴请的地方。
傍晚时分,长长的一道火红云霞跃在远山边,像是仙女衣衫上的明艳又轻透的披帛。
秦恬趁着霞光尚明,四下里寻了寻沈潇。
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却发现今日的宴上,众人与平日里好像都不太一样。
平日先生也好学子也好,普遍穿的朴素一些,除去矫饰,彰显的是诗书礼仪的气质。
但今日秦恬眼前的众人一下都变得亮丽起来,不知何时,大半的人都换了干净体面的衣裳,尤其是学堂里的姑娘们,全都换了鲜艳华贵的衣衫,重新梳理了发髻,打扮得令秦恬耳目一新。
她赏旁人自是好的,可再看自己——
她全然不知还有这样的礼节,没换一套正经衣裳也就算了,偏这身因着午间的追逐,有些灰扑扑的,袖口还染了没能洗掉的草绿。
在众人的盛装里,秦恬尴尬地攥了攥脏掉的袖口。
她还是想再找找沈潇,却听见周围稍稍静了些,墨山先生当先来了。
宴请的气氛是松快的,众人稍稍迎接了墨山先生,便又三三两两地继续说话。
可秦恬却终于找打了沈潇,她也换了一身新衣,此刻着檀色镶藕荷色襽边对襟长衫并雪青色马面裙,虽然还是深色,却比平日里艳丽了许多。
而她跟在墨山先生身后,不久就走到中间,坐到了墨山先生身后。
宴请地整个沿着中线分开成两边,中间空出大片空地,是载歌载舞的地方,最中间对坐的两排都是第一排,除此之外,靠近中间的位次都是视野极好的地方。
沈潇就坐在墨山先生身后,那是很显眼的位置了。
秦恬见状,只好打消了自己去蹭沈潇的想法。
她还是得老老实实坐在后面。
这次她充分吸取了教训,不再发呆,左右瞧着,找了个靠着几位同窗姑娘不太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秦恬从前在诸城小院里,平时外人都见不了几个,见过的最大场面的宴请,便是李二姑娘小叔的婚宴。
她缠着周叔替她也上了一份儿礼钱,跟着去瞧了一回,那办喜宴的李府门庭若市,秦恬差点迷失在人群里。
近几年,李家生意做得大,来的人也极多,她那会觉得比这更大的宴请估计也没有多少了。
但谁能想到,还有整个书院的宴请,人更多,也更排场。
秦恬悄声坐在角落里,带着三分兴奋地左瞧瞧右看看,虽然位置不好又没有人搭理她,但她依然觉得能参加这么大的宴请,着实是件有意思的事。
可惜她被划破的虎口又疼又痒,恰在这时,一旁的树林里发现了一丛艾叶。
秦恬过去摘了几片干净的嫩艾叶,然后回了位置上,从腰间的秀囊里掏出两只玉物件。
那玉质的物件只有婴孩拳头大小,但却是、一臼一杵,是某年母亲送她的小玩意,她时常带在身上,平日只当玉质挂件,今日却把嫩艾叶放进去,用小玉杵轻轻地捣碎开来,准备一会敷在虎口的伤处,止血止痛又止痒。
不想她做着自己的事情,一旁竟有窃笑传了过来。
“太好笑了,今天送别宴,还真有人不换一件体面的衣裳,不失礼吗?”
秦恬没抬头也知道说得是自己,她继续捣药没理会,听他们又道。
“衣裳不换,也不正经戴两件像样的首饰,以为是去路边吃摊子吗?”
秦恬还是没抬头。因着那朱建应的追逐,她头上为数不多的两朵绒花都跑掉了。
她没什么想说的,就当听不见,但那几人又说了一句。
“所以呀,只能坐到后面。我要是秦大公子,也不愿意和这样的妹妹坐一起。”
秦恬手下捣药的玉杵顿了一下。
突然,那几人止住了话题。
“魏姑娘过来了。”
秦恬顺着他们的目光瞧了一眼,看见了魏缈正从另一条路上走了过来。
魏缈下晌还穿了一身柳黄色的寻常衣裙,这会亦全然和下晌不同了。
她此刻着茜色绣粉白桃花的裙裳,重新梳起的发上并排簪了三朵娇嫩桃花。
这会时节,桃花已经败了,不晓得她从哪里得了这三朵花,同衣衫上的绣花几乎一模一样,好似发上的桃花飘到了身上,似真似幻。
她到宴请上来,用面纱遮了半脸,那几位议论秦恬的学子还是看愣了神。
秦恬坐的位置距离一条主道不远,来来往往人不算少,这样也安全一些。
这会魏缈过来,她稍稍思量了一下,要不要打个招呼。
她正想着,魏缈一双眼睛弯了起来,眼眸里盛起了星星点点的光亮,但不是看向秦恬,而是向秦恬身后的路上看去,她上了前走了两步,欠身行礼。
“秦大哥。”
秦恬愣了一下,转头看去,一眼看见了自她身后走来的嫡兄秦慎。
秦恬下意识有点怕,但刚承蒙搭救,秦恬可不是转头就忘的秉性,只能起身行礼。
然而她站的地方比较偏,魏缈脚下稍稍一动,就将她挡在了后面。
秦恬:“......”
秦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不过这样倒也不错,她就不用直面嫡兄了。
她抿了抿嘴,就当自己在这个场合并不存在,侧过了半边身子准备等秦慎走了,坐下继续捣药。
她转了身,魏缈抬头看向了走来的青年。
青年一身绛紫色素面锦袍,唯有胸前和衣摆正中,银纹细细密密绣了万字雷纹夔龙团花,通身气派,贵气逼人。
魏缈站在他面前,只觉两腮都热了几分。
秦家是青州府执掌兵权的大员,魏家则是青州本地的百年大族,两家素来相交甚密,魏缈的长兄同秦慎还是多年同窗。
魏缈这般称呼虽然稍显亲近了些,但在旁人眼里都是应该。
她不由地看着秦慎,等着他的回应。
然而秦慎目光只是从她身上轻轻扫过,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一向态度偏冷,能点头魏缈就觉得不错了,眼角微翘地半垂了头。
不想秦慎却转头叫了侍卫傅温一声,然后朝着魏缈的方向,示意了一个眼神。
一旁瞧瞧关注的众人,此刻目光也都定在了秦慎和魏缈身上。
魏缈心下一停。
可傅温走到魏缈身边,然后一错身走了过去,往魏缈身后去了。
秦恬这会还以为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准备坐下了,傅温突然出现在她脸前。
秦恬看见傅温,尤其看见傅温腰上的剑,脸上就露出惊吓的神色来。
傅温尴尬,赶忙把佩剑向身后拢了拢,接着俯身把秦恬桌案上零零碎碎的东西,一股脑全扫进了一个锦囊袋里。
秦恬:?!
傅温这才跟她行了礼。
“姑娘,请随公子到前面就坐。”
话音落地,四下里皆是一静。
秦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却看到了周遭众人同样一副听错了的神色。
尤其是刚才小声议论他的几个男学子,几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而魏缈则怔了几秒,这才看向了秦恬,可与此同时,她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脚步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
她避开,立刻就看到了秦大公子的目光,直直落在了秦恬脸上。
不知道是不是被天边的霞光映在脸上,男人平素冷淡的神色竟在此刻有些许柔和。
秦慎薄唇轻起,看向那发懵的小姑娘,不禁温声开口。
“过来。”
......
天边的晚霞也似仙子的薄纱披帛迎风而飞半变化,此刻两头散开扬起,将红宝石模样的日头环绕其间。
秦恬跟着嫡兄的脚步,从宴会边缘最不起眼的地方,一路向前而去。
夕阳散发着傍晚最浓墨重彩的光芒,照在姑娘不甚明艳的衣裙上,反而似彩绘水墨画一样,令她看起来就像是九天落下的仙子,静美又夺目。
秦恬从未感受过如此多的目光聚在自己身上。
她每往前走一步,就有人转头向她看过来,之后目光好似被定在了她身上一般,一路相送,直至她走到最前面的第一排,落座下来。
到坐下,秦恬还有些懵,便没留意到,坐在她身侧的嫡兄亦悄然看了她一眼。
第25章 她不明白
突然坐到了显眼的位置上,秦恬稍有些不自在。
尤其一旁有条过道,导致两张桌案摆的极近,秦恬对于同嫡兄这么近的接触,总是怯怯的,这下更加不自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