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讨厌陌生人的触碰,尤其不要碰她的手和脖子。
……
这诸多的嘱咐更像是一种顽劣的罪证,祁父祁母深感头疼,只想一条一条给她掰直修正。
他们一回家就给她立了很多规矩,非常人性化地设置了奖励和惩罚机制,但她对奖励无动于衷,对惩罚表现出极大的抗拒和仇恨情绪。
那一年里,祁父祁母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无力,他们请了许多儿童心理专家都束手无策,因为她丝毫不配合,而父母对她的所有了解都只来自于爷爷奶奶只言片语的口头描述。
父母工作再次陷入忙碌,无暇他顾,她再次被丢去了爷爷那里,但只待了一年半,爷爷也病危了。
她和爷爷一起被接回了江城,后来葬礼在江城举办。
病房里,各界名流汇聚,来送这位颇有声望的老先生,老爷子只是握着孙女的手,殷殷嘱托,可祁免免茫然地听着,脸上是无动于衷的表情,然后她皱着眉,挣脱自己的手,说:“你弄疼我了。”
那一幕刻在很多人眼里,无论隔多少年都有人用复杂的眼神看她,仿佛她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天生的冷血动物。
她看不懂那些眼神,但祁父祁母全都看在眼里,脸面仿佛被人撕扯下来扔在地上踩,祁父把祁免免拖到无人的角落里,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压着无尽的怒火说:“那是你爷爷!把你从那么点一手拉扯大。”
祁免免的眼珠子黑沉沉的,可什么内容都没有,没有不舍,没有遗憾,也没有痛苦,只有对父亲那一巴掌的不悦。
祁父的手不住颤抖,最后掐着她的脖子狠狠收力,仿佛只想看她害怕,又或者真的希望她立马死掉最好从来没出生过。
那一年,九岁的季淮初就旁观着这一切,他跟随自己的爷爷去看望老人家,在嘈杂的人群里望着这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
她穿着干净漂亮的裙子,头发松散地扎在脑后,并不像别的小孩那样戴上漂亮的发卡或者皇冠,她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
没有人理会的时候,她其实很安静,安静得像是橱窗里仿真的娃娃。
季淮初感觉到一种没来由的情绪,仿佛是怜悯,又或者是其他的,他走过去,叫了声:“祁叔叔。”
祁父的手松开,仍然难掩怒气,回过头看他。
季淮初镇定地说:“我听见病房里有人找您。”
祁父怕有事,说了句你自己在这里反省,就丢下女儿急忙走了。
祁免免靠着墙站在那里,眼神看着父亲离开的方向发呆。
季淮初走上前,鬼使神差问了句:“你爷爷对你好不好?”
祁免免看了他一眼。
他也看着她,其实她是他最讨厌的那种小孩,固执、自我、自私、不计后果、毫无分寸。
但他又隐约觉得她不太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他也分辨不出。
祁免免没有回答他,他抬手,想碰一碰她脖子的掐伤,刚一抬手就被她攥住手腕,她眼神警惕而凶狠地看着他,他只有一个感受——
她的力气真的大得过分,像是要一把掐断他的手腕。
*
每次陷入回忆都会忍不住头疼,这些记忆并不是遗失的部分,但似乎他很少想起来了。
祁免免。
他低声默念一句,仿佛能穿过时间,和她父母形成一种微妙的共鸣。
他也觉得无能为力。
那种无能为力和她父母又不太一样,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父母排斥他们有一个不听话的女儿这件事,甚至一遍一遍希望自己的孩子从没出生过,祁母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坚持拿掉这个孩子,哪怕当时的身体条件并不允许。
可血缘关系让他们无法丢弃责任,他们只能被迫承受。
而季淮初觉得自己的无能为力更多来源于,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远离她,但他却不可自抑地一次一次靠近,仿佛清醒地看着自己在走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其实你潜意识里是认为对方推你下楼的吧?”那天心理医生和他对话完的时候这样说,“你知道她有这个能力,也知道她的道德感并不强烈。”
季淮初沉默不语。
“她是个天生的反社会人格倾向者,根据DSM-5的诊断标准,她在15岁之前有明显的品行障碍史,但没有酿成过不可挽回的后果,你试图挽救过她,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失忆只是潜意识里在抗拒接受她其实根本不可挽救?”
他从诊疗室出来就看到了她,她安静地坐在外面的塑料椅上,看见他,眼睛微微眯起来,露出一点类似于愉悦的表情。
她握住他的手站起来,身子微微靠向他,那是一种亲昵的姿态。
她问他医生怎么说,他随口说了句老样子。
她漫不经心地说:“或许就是我推你下去呢。”
他很努力地想要回想到片刻的场景,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如果不是后脑勺的伤疤时刻提醒他,他会觉得根本没有过这件事。
忘得这么彻底,他到底是不愿意接受,还是想彻底隐瞒?
“你大概是目前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影响她的人,你有没有仔细考虑过,你对她到底是爱,还是出于一种没了你她会走向不可控的责任感?”医生问他。
他答不上来。
但祁免免这么问,他又觉出一种难言的悲凉。
于是他故作轻松笑了笑:“那你挺厉害的,到时候家产可以多分割点了。”
……
季淮初无法再专心工作,索性拿了车钥匙,去商场逮她。
他踏进去的时候,祁免免正在热情招呼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模,她拍着身边的位置:“来来,你坐过来我看看。”
男模本来要过去,看到她身后走过来的脸色不善的男人迟疑了脚步。
季淮初从后头拎住祁免免的衣领,俯身,声音从头顶压下去:“看什么?”
第9章
“看……衣服。”祁免免反手勾住他的后颈,撒娇似地捏了捏。
季淮初哼一句:“你最好是。”
挥退了人,选好了衣服,刷卡签单,服务员恭恭敬敬打包好送上车。
祁免免挂在季淮初胳膊上:“下次别揪我后衣领。”
季淮初沉默片刻,问:“为什么?”
和祁免免相处是件很困难的事,但季淮初始终能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安稳地待在她身边,源于他对她有着敏锐的直觉。
她有很多古怪的地方,大部分是不可窥探的。
最好不要问,因为她不会回答,答案或者也并不是你想要的。
但或许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及自己不喜欢什么,这让他生出一点越界的心。
祁免免的确沉默了,空气里还残留着水汽,被太阳烘得潮热,两个人之间却像是隔着一道长长的冰河。
那一道似乎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天堑,季淮初曾经视若无睹,他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祁免免反手推他下去,她冷眼旁观着他的徒劳无功,然后在某一刻,浑身颤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和恐惧。
现在,换她来跨这道天堑。
只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感情是多么复杂的东西,它有时坚不可摧,有时却又一碰即碎。
季淮初本来就没期盼她的回答,那些久远的记忆告诉她,她的诸多怪癖都是不可言说的秘密,不能触碰的逆鳞,是独属于她的私人领地,一旦被侵犯就会被驱逐出境。
他曾经以为离她很近,但可能其实他从没有走近过她。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替她打开车门。
司机没来,他自己开车。
跨进驾驶位的时候,祁免免抓住了他的手。
“一些童年阴影罢了,没什么,只是被触碰我就会下意识愤怒,我怕我会伤害你。”她抿着唇,眼神里压着复杂的情绪。
可以说吗?
如何开口?
他会愿意听吗?会怜悯她,还是恐惧她?
会不会……远离她?
这是不舍吗?她的医生知道,或许会开心的,她是不是该去复诊了。
季淮初扭头看她一眼,那目光里也复杂难辨,对于她愿意解释这件事他感到意外,但仍旧无法解惑:“童年阴影?”
他微微蹙起眉头,搜刮了无数的记忆,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蛛丝马迹,她的父母吗?可是她从海岛回来就已经性格古怪了。
还是说在海岛?
她的爷爷奶奶都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除了对她放纵了些,看不出来有任何不好,她第一次回江城的时候还表达过想回爷爷身边的意思。
或许是保姆?
吴妈……茜姨……
到底是什么,他毫无头绪。
祁免免微微阖闭双眼,眼底氤氲着浓重的戾气,那种隐藏的暴虐和毁灭欲始终将她囚困在过去,她以为自己压抑得很好,她以为自己适应得很好,她以为……
太多的以为,到最后都会变成自以为是。
仅仅只是一句简单的问话,她就变得怒不可遏,某一瞬间她甚至想要撕碎他,杀了他。
为什么会有季淮初这种人,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她……
她闭了闭眼,把呼吸调整到缓慢的频率,她终于冷静下来的时候,又忍不住出神望向车窗外:我又凭什么折磨他。
“你不想说就算了,等你想说了再告诉我。”季淮初故作轻松地摸了下她的脸,“长这么漂亮,脾气那么大。”
祁免免吞咽了口唾沫,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极端的紧绷状态里,她因为他的语气而变得松弛,但仍旧不免怀疑,自己到底能在他身边待多久,他又能忍受多久。
“哥哥,你真的喜欢我吗?”她语气第一次这么飘忽,像是梦呓。
手还被她握着,掌心温热,但指尖是冷的,她微微松了力,是一种无意识的逃避姿态。
季淮初反手握紧了,脑袋泛着疼,说不上来是焦躁还是什么。
他记得父母移民前夕,她和他一起去机场送他们出海关,她站在那里,微微眯着眼睛,挥手说再见。
一向严肃而苛刻的祁母泪湿了眼眶,走了几步,倏忽回过神,快速走上前,温柔而沉默地抱了抱自己的女儿:“你自己一个人,要多保重,有事跟妈妈打电话,和淮初要好好的。”
祁免免有些不太喜欢这样的触碰,她身子微微僵着,脸上不知道摆什么表情似的,唇抿得很紧,只从喉咙深处溢出一丝声音:“嗯。”
那真是相当怪异的一幕。
等他们彻底走了,祁免免才微微出神问他:“她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看起来那么伤心?”
季淮初不知怎么回答,斟酌着词句:“爱和恨本来就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真是复杂。”
那夜里他们搬去了新房,他以为两个人会平静地度过新婚,这桩婚事更像是一种形式,一个虚假的契约。
但只不过是因为一个毛绒玩偶的争执,不过拌了两句嘴,互相摔倒在床上被彼此的呼吸和眼神烫到,肌肤就像是着了火。
气喘连连的间隙,她也问他:“你喜欢我吗?”
他反问:“你说呢?”
祁免免就笑了,笃定:“你喜欢我。”
但其实她似乎没有爱,也不需要爱,她像是个高高在上的神,平静地俯瞰着众生,信徒是应该奉献一切爱和尊崇的,但她不必。
她第一次露出这种不确定的表情,好像害怕他不是真的爱她。
季淮初便说不出不喜欢三个字,但也说不出喜欢。
脑子里瞬间闪过的,是医生的话:你大概是目前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影响她的人,你有没有仔细考虑过,你对她到底是爱,还是出于一种没了你她会走向不可控的责任感?
他蹙眉,偏过头去:“我不知道。”
余光落在后视镜上,能看到祁免免半边脸,她的脸上有些茫然,但没有更多的情绪波动了。
或许她根本也不在乎。
“喜欢你其实挺累的祁免免,从小到大我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但在你身上感觉到的,除了挫败感还是挫败感,但没关系,保护妹妹是应该的,你脾气那么怪,好像只有我能把握分寸,我了解你比你父母都多,我觉得没了我好像你和这个世界都没法好好融合,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特别重要。”
他停顿片刻,继续:“有一次我生病了没去学校,你就和人打起来了,因为那个人站在身后蒙你的眼睛,她想和你玩而已。你很讨厌有东西无声无息出现在你身后,所以我每次从你身后出现,都会先叫你的名字。但刚刚我没有,我就是故意的,你现在看起来心情不错,我想试一试,我们结婚了,会不会变得不一样,但你现在和小时候其实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你那时候还小,不懂得掩饰,你现在懂得了。”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丢失了什么记忆,以及为什么会不记得,他只知道现在头疼得仿佛要裂开了,他的呼吸都难保持平静,像是有什么强烈的情绪一直在大脑里撞击。
他俯身过去,钳着她的下巴接吻。
连吻都带着苦涩的味道。
我们那么近,却好像那么远。
他的舌头不由分说地搅进来,侵略性十足的接吻方式,将她肺部的空气都压榨干净,仿佛要彻底侵占她,夺取她。
可肉-体挨得越近,越觉得精神上的疏远。
他卸了力,有些疲倦地舔吻她的唇角,近乎缱绻的将湿热的嘴唇印在她的耳畔。
他对她对自己,都无可耐何,只好承认:“我喜欢你。”
哪怕什么也不知道,迷雾一重一重,失忆的阴影还压在灵魂深处,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吸引。
“那你呢?喜欢我,还是在玩我?”
祁免免落下一滴泪,眼泪顺着脸颊溢进唇缝,那里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她感觉到咸苦,抬手擦掉了眼泪。
真稀奇,她竟然会哭。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沉默。
季淮初感觉到愤怒悲哀痛苦交织的情绪,他目光咄咄地逼视她,企图通过她的眼睛看穿她那颗裹了几百层壳的心脏。
两个人离得越来越近,近到能看到彼此眼睛里的自己的影子,他把额头贴在她额头上,痛苦而压抑地逼问:“还是你确实根本不懂爱,所以看我像小丑一样为你生为你死,现在这么对我,是因为害我受伤失忆补偿我,还是想看我会不会失忆了还是忍不住爱上你?”
祁免免抬起手臂环绕在他脖颈,仰头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虔诚的吻。
“我们第一次接吻的时候是我大学开学第一天,你怕我没法和室友好好相处,去帮我申请外宿,你在学校门口帮我租了一个公寓,那天下了大雨,你留宿在那边,你睡在沙发上,我半夜醒了去帮你盖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