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里一片模糊, 几乎不能视物,浑身的力量像是突然被抽干了。
她摸索着扶住箱子缓缓坐下,紧紧抱着铁面罩, 将汹涌的悲伤一点点压了回去。
自那夜离开之后,她没再去过安定王府。
但她知道冰窖是什么样子,幼时姑丈给她雕过各式各样的冰灯, 比水晶宝石还璀璨夺目……
她痛苦地捂住了心口,轻轻摇着头,自言自语道:“我还不能想这些, 等到葬礼那日再说。”
如今回忆对她来说,像凌迟的刀, 不忍回顾,唯恐沉溺。
她走出去时, 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长赢站在对面角门下和两个小厮说话, 见他出来, 忙迎上去问道:“阿郎没事吧?”
阿霁摇头,望了眼屋内,吩咐道:“准备一下,把那口箱子戴上,咱们即刻出城,把那个虞卓然也叫上,以备顾问。”
长赢疑惑道:“去哪里?”
阿霁道:“去军营,城中有孙铭坐镇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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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幽深的甬道深处有一间密室,正聚集着六七个身影,一灯如豆,看不到众人的神情,隐约只能辩个轮廓。
“车马辎重、攻城器械和一应长兵器平时都封存在武库,所以,我认为应当先夺武库。”一个低沉激烈的男声响起。
话音刚落便遭否决,“兵贵神速,哪有时间夺武库?你当安定王府的望楼修来是登高赏景的?”
那人噎了一下,懊恼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再磨蹭可就来不及了。”
“这种事急不得,”拨弄灯花的卢粲抬起头,朝不远处的拐角望了一眼,“咱们得等一个人,或者一个消息。”
“郡王何在?”有人问道。
“进宫了,在帮王妃筹办明日的赏花宴呢!”卢粲道。
“王妃究竟什么态度呀?”方才那心浮气躁的汉子走过来,在卢粲对面的蒲团上坐下,急切地问道。
“依旧摇摆不定,”卢粲叹息道:“她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因为她认定了是郡王给公主下毒的。”
“到底是哪个狗娘养的……”
“老冯,你注意点身份。”卢粲不悦地瞪了一眼,“堂堂虎贲中郎将,又不是乡野匹夫,等事成之后,还不知道有什么样的荣耀呢!”
冯覃讪笑着咽了口唾沫,谁都知道参与这种事有多凶险,可是又有谁能抵挡的了拥立之功的诱惑?
不过简短的一句话,密室中的气氛立刻活络了起来。
“尘埃落定之前,公主若出事,于我们有百害而无一利。而且她身边的人严防死守,怎么会给别人可乘之机?思来想去,会不会是她自己……”站在暗影里的陆健双手抱臂,曼声沉吟道。
室内响起一阵阵抽气声,连卢粲也有些不寒而栗。
但他很快摇头:“陛下和千岁没有孩子,自打抱养了这丫头,那可是当成心肝肉抚养的,从来没给过半点苦头,半分委屈,她何来这等心性?”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陆健喘了口气,缓缓放下手臂语气凝重道:“是陛下——”
周围霎时鸦雀无声。
“说起来,也不无道理,一个没有生养过的女人,其心思狠毒,绝非常人所能想象。”卢粲打破了沉寂,起身环顾众人道:“所以,咱们这次必须赢。”
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便在这时,甬道另一头响起了脚步声,几人俱都神情激动,定定地望了过去,但旋即转为失望,因为来得并不是他们以为的人,而是往来传话的密探。
密探带来了两个消息,明日宫宴设在濯龙园,陛下会亲自出席。
听到这些,大家都不由精神大振。
卢粲抚掌大笑道:“濯龙园好,地势开阔且多水泽,陛下设伏兵,我们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冯覃第一个告退,拱手道:“南宫卫士令和我交情不错,我这就去找他探听明日各宫门的布防。”
濯龙园位于北宫,自打两宫复道封死后,官员们再想过去,就得提前打探哪个门可以通行。
其他人也一一散去,最后只剩下卢粲和陆健两人。
“你二叔……”卢粲迟疑着道:“这么多年了,真就不为所动?”
陆健甚是苦恼,皱眉道:“虽是同宗,可到底不是一条心。”
他们说的正是卫尉陆瑥,前大将军陆琨的弟弟。
陆琨勉强也算有拥立之功,和女皇夫妇又是挚友,可他去世后女皇提拔的并非他的儿子,而是他的兄弟。
这倒也符合她一贯的作风,因为陆健的母亲出自青州豪族,正是她致力打压的对象。
卫尉掌宫门卫屯兵,为九卿之一,其属官有公车司马令、南宫卫士令、北宫卫士令、左都候、右都候。
若能将他拉拢过来,便可长驱直入,一路杀到濯龙园,再挟持天子,迫她写下退位诏书……
“那个人的身份——”卢粲寻思着道:“会不会是你二叔?”
这个大胆的推测把陆健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可能,绝不可……”
对上卢粲笃定的眼神时,他的态度便没那么坚决了。
保王党的创立者并非卢粲、陆健等人,他们顶多只能算骨干。
前辈们出于各种隐晦的理由,大都不肯露面,顶多提供资财或人脉,其中最神秘的当属东君。
方才的机密消息,便是由东君传出来的,而且他还能秘密提供甲胄和兵器。
“他能自由出入宫禁,颇得陛下信任,对陆家了如指掌,又能接触兵械,耳目众多,藏得极深……”卢粲一桩桩比对着,说到后来,陆健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该如何印证?若他真是东君,那我们岂不是胜券在握?”
“别轻举妄动,待宫宴开始,确定陛下在场后,我们先按计划行事,东君是谁不重要,反正他定会暗中策应。”卢粲忽然问道:“外边由谁指挥?”
陆健忍俊不禁,“徐忠。”
卢粲闻言也笑了,“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谢青阳发现自己被架空时的表情。”
“明儿他应该会伴驾,到时再看好戏吧!”陆健得意道。
卫尉属官中,有常备军编制的便是虎贲中郎将冯覃和羽林中郎将徐忠。如今这俩双双弃暗投明,就剩他一个空头上司还蒙在鼓里。
别人当然会瞒着他,更会提防着他,谁教他是谢珺的亲侄子、坚定的保皇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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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重阳宴如期举行,濯龙园里焕然一新。
园门两边以木架为骨,用盛放的金菊堆叠成了跃起的巨大雄狮,中间的绣球则由五彩斑斓的各色菊花扎成,整座景观色泽艳丽、妙趣横生。
官员们陆陆续续过来时,都不由自主会被吸引,像是从萧瑟肃杀的深秋走进了暖意融融的晚春。
“嘿嘿,有意思。”卢粲远远看到,摸了摸下巴,笑着转向身边同僚道:“那俩狮子,像不像郡王和公主?”
同僚愣了一下,旋即会心一笑,意味深长地望了眼凌空的绣球,“可真应景 ”
入园之后,便有内侍将大家引至路口方亭前,几名女官正带着宫娥逐一为官员们分发插鬓的菊花和装有茱萸的纱袋,并且贴心地帮他们戴好。
这个风俗源于凤始一朝,如今已有二十多年,大家也早就见怪不怪,可卢粲的心却不由得提了起来。
如果真像萧随调查的那样,谢珺已经死去多日,女皇怎么还会有这等闲情雅致?
难道她没有半点身为人的感情?若真如此,那太可怕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一阵莺声燕语由远及近,转头就看到一群女眷说说笑笑地过来了。
女宾们自然也有礼物,是精巧的小花冠和缀着流苏的五色香囊。
卢粲正欲收回视线时,却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不同于年轻女子的清脆柔婉,那是一个苍老却透着力量的声音。
身边的人都不由得寻声望去,只见一群妇孺拥着位盛装华服鬓发花白的老妇进来了。
是谢梅英,她原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这今日却心情大好,丝毫看不出悲戚之色,而且赴宴还带着小侄孙。
卢粲记得那孩子是谢青阳幼子,往年在宫宴上常会碰到……谢庆阳?
他竟然不在园门口,莫非在凝晖堂伴驾?
一行人在内侍簪好花、佩上茱萸后便跟着内侍继续往里走,凝晖堂周围守卫森严,奇怪的是,这些卫士看装束并非光禄勋直属卫士。
卢粲心下狐疑,直到他在凝晖堂外看到陆瑥,才猛然明白过来,这边驻守的原来是卫尉的人。
卫尉与光禄勋虽同属九卿,但军职权大为不同。
光禄勋负责保护皇帝安全,不会离开御驾左右,卫尉负责宫外和诸门以及镇守宫城,两者分工极为明确,为何今日却……那么谢青阳在哪里?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许多人,直到凯宴的乐声奏响,女皇驾临,众人又发现了一件奇事,她身边只有女官和命妇作陪,并无公主的影子,那么阿霁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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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中军帐。
阿霁正襟危坐,面如寒霜,下方部将也都满面焦灼,。
片刻后,帐外响起一声嘹亮的“报——”
探子飞奔而入,扑跌在地,旁边的步兵校尉赵铣忙一把扶住,紧张道:“怎么样?”
众人也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阿霁强自稳住,只听那探子气喘吁吁道:“射声校尉……带人掉头……奔北宫去了……”
“这王八蛋敢违抗军令?莫不是要反了?”赵铣失声道。
帐下左部督胡坚越众而出,按剑行礼道:“末将请命,即刻追击叛贼彭休。”
驻守平阴的荡寇将军陆伊率一千轻骑离境,一路人衔枚、马裹蹄,夜袭孟津关,与细作里应外合,杀了孟津关守将,顺利夺取关卡,正欲发兵洛阳。
阿霁接到军报时,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
她当即召麾下部将商议对策,射声校尉彭休自告奋勇,愿前往拒敌,可谁也没想到他离开军营十里后,转头奔向了洛阳城。
濯龙园位于北宫最里边,若他们攻破大夏门,便可长驱直入……恐惧瞬间席卷全身。
就在她陷入混乱不知所措时,耳边响起锐利的破空之声,崔迟在飞虹阁上射出的那支箭,像是突然从眼前掠过,她猛地惊醒,看到帐中数十双眼睛正齐刷刷盯着她。
人这一生,总得全力以赴,去做些不擅长的事。
“即刻发函给执金吾,让他通知卫尉做好北边防守。”她扬声道。
“陆伊反了,孟津关失守,这么大的事不向他们通个口风?”赵铣迟疑着道。
“你是担心卫尉陆瑥和他们一伙?”阿霁反问道。
赵铣连忙点头,众人也跟着称是。
“陆瑥是否忠心,该由陛下来判断。戍卫京畿是北军五校的职责,咱们当务之急是挡住陆伊,不让他靠近洛阳。至于城内,自有执金吾、光禄勋和卫尉负责。”她脑中渐至清明,精神越来越振奋。
北军中候诧异道:“孟津关的事陛下已经知道了?”
阿霁回头扫了眼书案旁的虞卓然,道:“早就由兵曹掾拟军报,快马加鞭送到北宫了。”
见她如此冷静从容,众人先都先后镇定下来,开始共同商讨该如何破局。
屯骑校尉抬手在舆图右上角圈了一下,语气凝重道:“咱们这边已经出了叛徒,不可再妄动,更不可接近洛阳,如今最好能搬动翠羽营。”
“她们是陛下亲军,并不隶属于北军,只有御令和兵符才能调动,我们根本无能为力。”身为监军,北军中候心里有些发虚。
阿霁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我有公主手令,或可一试。”
赵铣失笑道:“您和公主闹和离闹得人尽皆知,现在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阿霁讪笑道:“赵统领并非感情用事之人,不会借故为难的,你们放心。”
何止手令,兵符都在她身上,还是离别那日崔迟亲手帮她缝在内衫里的,针脚虽有些粗糙,但密密匝匝倒挺严实。
当时看着他有些笨拙的飞针走线时,她心里涌动着一股奇异的情愫,等到一切结束后,她一定会好好爱他,不止是嘴上说说那种。
“中领军……”有人打断了她的遐思。
“该派谁去迎敌?现在各军都整装待发,只等您一声令下。”北军中候请示道。
兵力有限,一定得善用,这种形势下全靠情报和主帅的决断。万一派出去的又是叛徒该怎么办?
阿霁定下心神,望了众将一眼,面上缓缓绽开笑意,朗声道:“原本是私事,我并不打算这么早说,可今日情况特殊,我还是跟诸位交个底吧——”
她故意顿了一下,满面兴奋道:“崔家后继有人了。”
虞卓然第一个反应过来,忙作揖道:“恭喜中领军,贺喜中领军,愿崔家与皇室世世代代永结为好。”
其他人这才渐渐回过神来,也跟着恭贺。
陆健的父亲是前任大将军,所以军中若有卢家的残存势力也不足为奇,阿霁此举不过是给他们敲个警钟,莫要自毁前程。
作者有话说:
原本想写公主有喜了,可有喜的梗实在太深入人心……
第九十二章 (结局上)
后经商议, 最终决定由越骑校尉带兵先行,步兵校尉紧随其后,兵曹掾负责粮草辎重, 务必阻住陆伊军队的进程。
阿霁自己准备前往翠羽营调兵,让北军中候坐镇大营。
“这是为您量身打造的吗?”长赢带着两名仆役, 正帮阿霁披甲,惊异地发现从头盔到战靴都极为合适。
阿霁也深感疑惑,是崔迟长高长壮了还是姑丈变矮变瘦了?
她轻抚着护臂上的青铜兽纹,慨叹道:“这是千岁为自己打造的, 还没穿过呢,公主暂借给我用。”
长赢亲自帮她系上披风, 整了整裙甲和吊腿, “公主可真大度,千岁和陛下待您也极好,真乃天赐良缘。”
阿霁有些不好意思, 活动了一下四肢,检视了一番行装,转身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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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东有三门, 靠北头第一门是建春门,其次是东阳门、青阳门。
建春门外穀水绕城,阳渠之上有座年代久远的四柱石桥, 时人称为东石桥。
这一带林深叶茂,曲水流觞, 岸边红枫遍野,地势高低起伏, 有着离城最近的好景致, 朝食刚过便游人如织。
日中之时, 桥上突然响起鼓点般密集的马蹄声。
登高的游人回首望去,就见两名身披墨绿战袍的骑士正策马奔过,看到头盔上的翎羽时,大家不由顿住了脚步,面面相觑道:“是翠羽营?”
“城里莫不是出事了?”一名中年文人面露忐忑,遥指着消失在道路尽头的女骑兵,颤着手道:“前面那个背后缚着军中传、传急件的信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