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送餐的。”
“得得得,去吧。”
紧跟着,门闩吱呀打开,门槛和木门摩擦出尖锐的动响。
一个佝偻着、满头银发的老人替着一个小食盒放在桌面上,她微微朝着逢萧玉一笑,随后放下食盒便离开。
那会子逢萧玉忙着查看沈嘉实的情况,是真的没空吃东西。
现下又闻着食盒里散发的饭香,饿了。
逢萧玉不动声色坐到桌前,拆开食盒,里面是小碗夹着的饭菜,还冒着热气,一看就是干净的。
捻起筷子,她再打开最下面一层,是一碗米饭。
沈老太太小厨房的菜不错,还做了和年轻人相近的口味,逢萧玉吃得多了些,吃到底,她忽而察觉到什么不对,筷尖插进米饭,用力搓了一下,那声音很像纸张摩擦着光滑瓷面。
垂下眼,筷尖扒拉开周边的米饭。
而后,她看见了深藏在米饭之下的纸条,取出打开一看,或许是没注意碗里有水,一部分墨迹都被晕染开来。
但好在不严重。
逢萧玉竖起来一看,顿然将纸条拢进掌心。
这纸条上所写的一切——
其实还是基于一点,那就是沈嘉实能尽快的醒过来。
……
竹青带着钟老回小院时,已经临近凌晨,打更人游走在街上的打更声迈过高高屋檐,跳了进来。
竹青担忧沈嘉实的病情,抬脚扯着钟老入房间。
一如他离开的那样,沈嘉实还静静躺在床上,钟老一摸额头上滚烫毛巾,斥责道:“怎么连一个换毛巾的人都没有?”
竹青回:“不应该啊,我离开的时候,萧玉姑娘还在这……”
提到某个特定称呼,他记起什么,目光扫视周围一圈。
没人。
竹青又去院子里找了一圈,还是没人,连同那个小丫鬟都不见了人影,只有龟缩在厨房里的下人。
下人看见他回来,顿然哭得泪流满面:“您终于回来了!”
竹青拧紧眉头,问:“怎么回事?萧玉姑娘人呢?”
下人哆哆嗦嗦的将事情的原委告知竹青,包括那个小丫鬟在看见逢萧玉被推着走之后,她强硬着跟上去,结果被关到柴房去的事。
火烧得太阳穴狂跳,竹青拔腿进了柴房。
小丫鬟果然在里面,她眼泪不断的流下来,双手双脚还被绑着。
这是从未有过的棘手事态。
他侧头望向院子中的主卧,抿紧了唇,当务之急的是沈爷的病情,至于逢萧玉……还是让她自求多福。
心下做了决断,竹青深深吸一口气,叮嘱小丫鬟赶紧回房间去,别再那么冲动。
小丫鬟泪眼婆娑抓着竹青,问:“那小姐呢,怎么办?”
频频看过主卧两眼,竹青勉强宽慰她道:“等沈爷醒来,萧玉姑娘自然会有救的。”
小丫鬟唇瓣紧紧抿做一线,挪动步伐,回到下人通铺里去,竹青则是赶到房间里去,等着钟老的检查结果。
老人药方一塞,直接指挥他去煮药。
竹青低声:“钟老,沈爷大概什么时候能醒?”
钟老懒洋洋抬起眼皮,问:“我怎么知道?他烧了这么久,你现在才请我来,我哪知道他什么时候醒,别一命呜呼就算好的了。”
“钟老,沈爷毕竟是你的……”顿了顿,他又唯恐惹怒面前人,赔着笑想,小心翼翼退出房间,“我现在就去煮药。”
房间徒然安静下来。
钟老注视着床上脸上苍白的男人,摇头晃脑,又走到桌前嘀咕两句:“时也命也,都是自己作的。”
第235章 只需一秒
多年费心的调养成了白用功,一朝回到解放前。
钟老咬着牙,又恨恨踢了一角床缘,疼ᴶˢᴳ得龇牙咧嘴后,他才堪堪罢休,指着躺在床上好没动静的男人大骂他折腾老人。
可沈嘉实现在高烧不退,完全没了意志,听不见外界的动静。
竹青趁势端上水,和抓来的药材,因为多年煮药的经验,所以在钟老说完的半刻钟里,他便已经悉数记了下来,去小厨房煮药去了。
水来来回回的换,黑暗过渡到天明,又再次沉入太平线。
过分安静的院子里显现出一种诡异的平和来。
这里的下人的精神是紧绷的,每一次弄出什么声响都小心翼翼,作为主治医生的钟老更是如此,三番五次的唉声,原本不算多的黑头发也变成了白的。
密密麻麻的针眼裸露在手臂上,沈嘉实的脸色依然惨白。
钟老看过两眼,他决意在下最后一针。
——“慢着。”身后声响兀然抬起。
他回头看去,一袭端庄沉敛服饰的沈老太太扫过房间内的装饰,闻见沉重药味时,嫌恶地一皱眉头,“他们都说你是神医,我却不这么认为,要不是你的不作为,小十二又何至于高烧不退,现在小四也是如此,我要将他带走,去看西医。”
抚过长长胡须,钟老嗤笑一声,转身手腕停稳,继续下针。
沈老太太哪见过这阵仗,顿然气得不行,抬手轻轻晃动两下,示意人将钟老拿下。
却不料蓦然有一个人闪到了钟老面前。
钟老神定气闲:“竹青好好挡着,你主子能不能醒来,就看你的了。”
背上骤然背上重压,竹青点头:“我知道了,钟老。”
几个婆子对视一眼,卷起袖口,就想强行突破。
竹青扭头看向沈老太太,扑通地跪在地上,“老太太,我没求过您什么,就求你让钟老下针吧,就当是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
早些年间,竹青的母亲曾帮过沈老太太一个忙,从此可谓是平步青云。
沈老太太也一直记着这件事。
不然按照竹青在沈嘉实那嚣张的劲头,早就被她暗中处理了。
沈老太太双手扣合,她似笑非笑:“你知道你这个要求代表着什么吗?要是小四没醒怎么办,你去陪他?”
“我知道。”额头叩在地面,重重两声,竹青咬着牙说:“要是沈爷没醒,我就去陪他!”
沈老太太:“好!那老身就陪你等等,老身也等了这么久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她早在来之前,就等了三四天,想着沈嘉实会在这其中苏醒。
可等啊等,一直没等到这一天。
本来沈老太太对沈嘉实还有所忌惮,因为一个小小的感冒也碍不着什么事来。
过两三天,就会自然痊愈。
殊不知对沈嘉实而言,每一次的感冒都是死神降下来的镰刀,也只需要这么轻轻一挥,他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在生死的挣扎线之上。
而沈老太太也是嗅到了这股味道,顺着摸爬过来,想看看沈嘉实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情况。
眯了眯眼,她笑着摆摆手,让所有的下人退下,充当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我也想我孙子能好起来,既然这样,我们就在这里慢慢等吧。”
时间漫长划过每一个人的心头。
最后一针落下。
汗滴从纹成一团的皱纹里滴落,钟老刚才的话说的那么中气十足,实际是一点信心都没有。
心跳提到了嗓子眼,他垂下眼看过去,轻声喊了两句:“嘉实?嘉实?”
没有任何反应。
甚至连眼皮上都没有跳动的意思。
沈老太太冷笑,懒得再看这种无聊把戏,将来之前打好的腹稿说出口:“由于小厮竹青处理不当,以至于主子患上重病,但我们沈家呢也并非是什么不良善之人,要人命的事做不来,打一顿发卖出去吧。”
目光瞥向站在那里的老者,她仿佛能看见沈嘉实死后的光景,努力克制翘起的唇角。
淡淡开口:“至于你,赶紧滚出去,至于小四的病,我们就不计较了。”
钟老从未见过如此信口雌黄之人,他眉眼挤出冷嘲,当着许多人的面和沈老太太作对,身子亦是岿然不动。
沈老太太:“既然你不愿意吃敬酒,那便罢了。”
外头再进来几人,众多人站在一块,宽敞的房子现在看着非常拥挤,都没了落脚的地。
“我佛慈悲。”沈老太太说完这一句,提足缓缓走了出去,好似不忍看里面的混乱场景。
步履逼近。
一步又一步,伸手就要去抓那个体态年老的老者,只需一秒。
——然后,一阵惊动房梁的咳嗽自床榻上响起。
男人声音低哑虚弱:“咳、咳,我倒是要看看谁敢动。”
所有人看着缓缓坐直的沈嘉实愣在原地!
沈府这些天的风言风语不少。
最多的就是沈嘉实快死了,家产该怎么分,听说大房差点和老太太打起来。
所以他们踏进来的时候,也是先入为主,认为沈嘉实已经不行了,可现在男人又活生生坐在他们面前,眉眼看着精神还不错,一时半刻,眉头皱得更深,脚步跟着也缓了下来。
沈嘉实垂下眼,又是一声剧烈的咳嗽。
他下意识去寻手腕的佛珠,这一回和上次不一样,摸到了实物。
硕大珠子老老实实地盘踞在他的手中,眉眼疏冷淡漠,他淡淡开口:“既然祖母这么喜欢多管闲事,那我也麻烦祖母一件事,将这些个大不敬的下人伙同他们家人一起发卖出去。”
沈老太太又折回来,声音颤抖:“要是我不呢。”
沈嘉实眼底阴鸷,“那就别怪孙儿心狠手辣了,想留个全尸,又不想牵连家人的,现在就可以去死了。”
话语压抑着翻天怒意,手指紧紧攥成拳。
闷嗽抵在喉头,指间依稀可见腥血的红。
顿了顿,他视线平静地穿过人群,“还有祖母,你孙儿是个瞎的,但不是个聋的,有些事我虽然没醒,但还是听的清清楚楚,我想您应该明白孙儿的意思,是吧?”
第236章 领情
沈嘉实能有什么意思?
不外乎是抓住人的软肋,让他们吐出应该吐出的东西,沈六是、五姨太是,沈老太太更是如此。
她好像并不是他的长辈,只是随处可见的一个路人,怎么处理、又怎么打她的脸,他一点都不在乎,只图能最高效完成自己的目的。
想到自己手上的筹码,沈老太太蓦然就不慌了。
侧过头,她咧开嘴朝沈嘉实缓缓笑开:“不过是一堆下人而已,你想处置就处置吧。”
“是吗?那孙儿就多谢祖母了。”男人现在的身体孱弱,语气更是低哑,抬手间还需要竹青扶着才能慢慢下床,别过脸,他看向屋内的饰品,目光又平静的看向竹青。
竹青瞬息领悟了沈嘉实的意思,朗声道:“这些人冒犯了主子,按照规矩,就全部发卖给牙子吧,要是没有和沈家签下卖身契的,就逐出去,永生不得再进沈家。对了,沈爷,我会记得务必得和务工的交代清楚缘由,让他们小心提防着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这话一出,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变了脸色。
一条条惩罚出来,基本是断了他们以后的生路。
发卖?交代清楚缘由?
那以后谁还敢用他们,也没人敢要一个冒犯主子的人,而且她们多数都伺候沈老太太伺候惯了,在府内也高调惯了,这一下出去无疑是送死。
大部分下人还陷入在未来不光明的命运当中,少部分聪明的人已经开始哭诉起来,向沈老太太求着饶。
沈老太太脸色一沉,难看至极。
沈嘉实这一招出的,何尝不是在逼她担下这个罪责,如果她真让这些人发卖出去,以后沈家她还能不能服众都不好说。
看着沈老太太权衡利弊,沈嘉实笑着打断她,“祖母,这些人犯得可是家规,犯不着。”
沈老太太目光阴森盯着他,清楚知道沈嘉实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些人。
一口银牙咬碎,她徐徐开口:“下人也是人,法不责众,能饶就饶了吧。”
长长‘哦——’了一声,沈嘉实艰难走到门口,看过屋内屋外跪着的一干下人,语气不徐不疾:“你们给我说说祖母让我饶过你们的理由来。”
紧跟着,五花八门的声音冒了出来。
嗡嗡直响。
沈嘉实一闭眼,竹青就像会了他的意思,转瞬踹倒一个求饶的人。
如同蜜蜂一般嗡嗡的声音戛然而止,耳根边清净不少,男人这才不紧不缓睁开眼,瞧向身边的竹青和旁边的老太太。
声音清贵温润:“祖母,待会要惩处下人不方便,就让竹青送您回去。”
沈老太太淡淡瞥过他们,自己抬脚走了。
健步如风,气势汹汹,一看就知道刚刚被沈嘉实气得狠了。
沈嘉实目光扫过面前几人,只道:“我累了,其余的交给你处理吧,竹青。”
除开竹青以外的几个下人连滚带爬出了房门。
放屋内徒留沈嘉实和竹青,以及钟老三人。
竹青将沈嘉实扶到床缘边,ᴶˢᴳ恭敬朝着两人行礼,就退出房门。
房门关合。
门外的下人此起彼伏的求饶声比刚刚更甚,沈嘉实的身形因着两天生病,比平日更清癯削瘦些,他撩眼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钟老,唇边无奈扯出一个笑。
“钟老,你都知道了?”
钟老鼻腔哼出一声。
沈嘉实淡淡开口:“那本并非我所意,送棺木山上时,突逢下雨,故而照了凉。”
钟老:“我看不止如此吧,你这感冒来的凶猛,多半还有心力交瘁的原因,怎么着,迫不及待要复仇了?”
沈嘉实干裂唇瓣微微抿起,“……”
没说话的态度是默认。
沈府后院的连环计让他看见了能一举铲除的曙光,正因如此,他也想尽早将这些结束。
所以设计了小十二的身死,五姨太的‘复仇’,和自己病倒的假象。
只是他没成想平日还好的感冒在这一刻居然变成了索命的镰刀,险些连他的命就没了,或许他想到了,但是还是决定赌一把。
钟老看着男人眸底隐隐闪烁的疯狂,知道对方已经是一个十成的赌徒了。
为了赢不惜拿命去赌。
他叹气:“你知道这回要是救不回来会怎么样吗?”
沈嘉实哑声:“我知道。”
钟老声音掷地有声:“你不知道!”
沈嘉实抬起眼,目光隐忍,眼白泛起红血丝,低声:“我知道,我要整个沈家为我娘亲陪葬,我隐忍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钟老低眸,冷声:“要是这样,你身子以后的调理我就不管了,你爱找谁找谁吧。”
像是受了这一句话的刺激,沈嘉实的喉头愈发的痒,可他又急于开口说话,剧烈的咳嗽从喉头一连串冒出来,嘶哑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