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思骏沉默。
“关于我们昨天的对话,我昨晚也想了一些。我们很多理念不合,这不光源自于性别对立,还有方方面面的因素。比如说小苗姐的事情。她是我小时候就认识的姐姐,而你只是个陌生人。你不能站在她的角度考虑问题,这不怪你。我都想明白了,以后我也不会和你讨论这些问题!”
“霍水仙。”柏思骏表情有些复杂,良久之后才说道。“很多人觉得他们在思考,而实际上,他们只是在重新整理自己的偏见。”
是夜。
霍水仙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打开了手机。
“‘很多人觉得他们在思考,而实际上,他们只是在重新整理自己的偏见。——威廉,詹姆斯’。哼,我就知道这句话不可能是柏思骏说的。”
霍水仙放下手机,想了很久。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拉起被子挡住自己的脸。
次日清晨。
原以为又是尴尬沉默的一天,没想到柏思骏发烧了。
“叔叔的脸好红。”
大满跑来告诉霍水仙的时候,她还不以为然。直到看见他偏白的面部皮肤整个通红,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你烧成这样怎么也不说,我现在就给大林叔打电话!”
柏思骏有气无力的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短短七八天内,大林叔第三次踏进霍家小院,还是因为同一个人。
“一开始来,说是晕倒了,醒了就让人走。”大林叔一边调着针剂,一边斜睨着霍水仙,“刚醒了,脚又扭了。这趟来我才知道,他还在你这里租了房子。”
下趟来,估计就要商量着办事儿了。
现在的年轻人哪!
“大林叔……”
“我看过那个《还珠格格》,里面有一段跟这个挺像。就是那个乾隆皇帝到济南……”
“大林叔,你别开玩笑了。”霍水仙有些蔫。
“担心什么?就是受了寒。”
送走大林叔,霍水仙默默的搬张凳子坐在柏思骏的床边。
“你这是什么表情?”柏思骏皱起眉头。“我应该只是发烧而已吧。”说着,自己也有些无奈。
他父亲一项很注重家庭成员的身体健康,家里有私人医生。每半年,家族所有成员都会进行一次全面体检。
在国外,输液几乎等同于一次小手术。这么算来,短短几日,他已经接受两次“手术”了。
“对不起,柏思骏。”
“什么?”
“我跟你争辩了一堆,唯独忘记对你表示感谢。”
“……”
“谢谢你救了小苗姐。”霍水仙态度诚恳,“我昨晚想了很久……”
“哦~你又想了很久。”
“这次是不带偏见的想,主要是反思!”霍水仙立马解释。
柏思骏挑挑眉,没有说话。
“怎么说呢?可能是你这个人……虽然有时候嘴巴有些坏……”
“你确定这是不带偏见的反思?”柏思骏挑眉。
“但是你其实是个很好的人。”霍水仙连忙补充。
“……”
“你家庭条件好,人却没什么架子,性格也好相处。”霍水仙越说头越低,“可能是这样,给了我一种你比较好欺负的错觉。”
“……”
“也不是好欺负。就是,你让人没有距离感,感觉很亲切。”
“……很好的赞美。”
他二十六年的生命历程中,第一次有人这样评价他。
“你真的挺好的。”霍水仙再度肯定。
“谢谢。”
“我其实也很愿意跟你分享。”霍水仙继续说道,“我们生活的环境差异很大,你会带给我一些很新鲜的想法。我愿称之为‘另类的文化碰撞’。”
柏思骏已经有些习惯霍水仙啰嗦式的思维发散,稍稍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既然是碰撞,肯定得融合。我当然也希望我们能赤/裸坦诚的面对彼此。”
这种用词……柏思骏怀疑自己是否太敏感。
“菊婶一家从很久以前,就帮了我很多。”
唠叨半天,霍水仙终于进入正题,“我在外学习厨艺的时候能回来的时间很少,全靠菊婶帮我照看奶奶。小苗姐每次回村子,都会给奶奶带吃的用的。
不是说‘谁成为谁救命的稻草’,不能这么说的。我们只是尽可能的互相帮助而已。而且你不知道,我对我们之间能产生这样的联系,有多么的感恩。
之前也没有想过要告诉你,我其实是奶奶收养的孩子。”
柏思骏猛然抬起头。
“奶奶的亲戚不多,印象里也没走动过几次,我现在一个也不认识了。
桃林村是我长大的地方,但我跟这里的联系却很少。我很喜欢这里,很感谢那些枝叶繁茂的大树,感谢他们曾经为我遮风挡雨。也希望有朝一日,我自己能成为一棵大树,枝条展开,能偶尔小小的关照一下那些淋雨的人。”
在这样安静的清晨,霍家小院里只有清脆的鸟鸣。
柏思骏觉得自己可能烧的有点严重,甚至出现了幻听。要不然,他不该觉得霍水仙的声音,比窗外清脆的鸟鸣还要可爱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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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虚惊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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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头说厕所架梁的砖头碎的有些狠,要是下大雨了肯定不安全。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不能耽搁,霍水仙当即决定由工头做主整改。
“幸亏前两年县里花钱给大家改了三格粪池。要是老旱厕,现在这屋顶一掀掉,几里地都闻得到味道。”一个小工开着玩笑。
“我仔细看了一下,从厨房通过来的主梁不够长,以前盖房子的人就找了一根短木架在厕所上面。我们现在打算……”
工头边比划边说,霍水仙并不很懂。但是她也听明白了意思:厕所不拆不行了。
还好厕所面积小,盖起来快,大概一个礼拜就能彻底弄好。某个方面来说,倒是实现了霍水仙最初的想法。
环视了一圈家里的老屋。人会老去,屋子也会老去吧。
说到村里的老人,霍水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桂川奶奶。
听刘叔说了雷子哥的事情后,她便一直记在心里。刚回村的那几天就和菊婶去了奶奶家一趟。
桂川奶奶瘦小佝偻,但精神很好,身体也算硬朗。不仅自己种了一小块菜地,还把一片桃林照顾的十分好。但她毕竟年纪大了,运桃子这种事情就做不了了。
还好桃林村有天下最热心负责的村支书,每年桃子成熟的时候,他就会带人来帮忙摘桃运桃。卖给收桃的人后,再一分不少的把钱送回来。
“老婶还是狠,这么一大片桃林,浇水施肥都是难事情,她自己搞得好好的。”菊婶语气十分佩服。
过了惊蛰,农家人就开始了忙不完的活。村里人虽然热心,但也只能偶尔来山上帮把手。春天桃子要追一次肥,大家都惦记在心里,可是来了后才发现,老人家自己早已经忙干净了。
“不是我狠。”桂川奶奶笑的慈祥而略显神秘,“我这里有山神保佑着呢,看见我干不动,都偷偷给我干好了。”
“真有山神啊。”菊婶也跟着打趣,“那山神是男的还是女的啊?长得俊不俊啊?”
“那我哪能看清楚。”老人家十分认真,“天一亮就走了,我就看到个背影。”
霍水仙听得十分离奇。菊婶倒是没有多想,小声对霍水仙说,“肯定是村里的人,早上到田里去顺便来搭了把手。”
“肯定不是的!”桂川奶奶立即反驳,“村里人我还能不认得啊,那肯定不是的!就是山神!冬天还帮我把枝条都剪好了。我问了大宝,他也不晓得,肯定不是村里人……”
桂川奶奶对于山神一事格外执着,翻来覆去讲了很多“证据”。
霍水仙越听越有趣——故事里的山神都是挥挥手指用法力做事,桃林村的山神居然要亲自动手剪枝浇水?这简直就是海螺姑娘才会做的事情。
对了,奶奶口中的大宝就是刘支书。霍水仙十分喜欢老人家喊人的方式。那些高霍水仙一辈分的叔叔婶婶们,在她口里就变成了大宝、小菊、小业子……
冰箱里的包子吃完了。霍水仙决定在多做一点,给桂川奶奶也送一些。还有大小满都喜欢吃的奶黄包,也要做一些备着。
这些都好说,就是柏思骏……发烧痊愈后,他实在变得有些挑剔。
“这居然是奶黄包?”尝了一口后,柏思骏开始了今日份的嫌弃。
“家里没有黄油,所以馅调的不太正宗。”说道这个,霍水仙也有些心虚。“我没专门学过面点,做法也是东拼西凑看来的,肯定不太地道。”
柏思骏似乎对粤菜和南方的点心很熟识。
大小满就很好糊弄了,只要是甜的或者样子好看的点心,都会吃的很满足。
“太甜了。”勉强吃了一个后,柏思骏就转向偏辣的粉丝包。
“你不是海市人吗?”霍水仙有些好奇,“海市的菜都偏甜,你居然喜欢吃辣的?”
“我大部分时间在国外。而且,”柏思骏睨了她一眼,“并不是所有海市人都喜欢吃甜的。”
他就从来不喜欢甜的东西。尽管,他还有个身份是专业甜点师。
“也对。”霍水仙点点头。
吃过饭,霍水仙一边洗碗一边有些好奇。
柏思骏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高大英俊、身形匀称,皮肤也很好。这些都是很明显的外在优点。
他不说话静坐时,会偶尔流露出一种沉静高贵的气质。都说气质这种东西是需要几代来培养的,这说明他的成长环境应该真的很不错;脚上有伤还能见义勇为,可见本性也是善良的。
这样的男性应该很受女性的欢迎、私生活很丰富多彩才对。怎么会独自跑到桃林县来徒步,甚至还在村里住了下来呢?
“难道是跟家里闹矛盾离家出走,或者被赶出来了?”
很有可能。
他可是亲口承认了自己是个无特长的自由职业者,一般家庭大概都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这样荒芜度日吧?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
收拾完毕,太阳还没高升。趁天不热,霍水仙换了旧衣服胶鞋,手套小铲扔进筐里,挎着就准备出门。
“去哪儿?”柏思骏问。
“去菜园子啊。这时候野草比菜长得快,得拔勤快点。你有什么事儿吗?”
柏思骏摇头。
霍水仙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那我走了。”
看着霍水仙的背影,柏思骏皱起眉头:为什么要问她,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好奇心。
看了会儿大小满画画,柏思骏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又被留下来看门,顿时有种莫名的烦躁感。
每天早晨、下午回复两次信息已经是柏思骏这几日的固定行程。开机后,屏幕很快显示有四五条未接来电,时间正是几分钟前。一条短信恰巧弹出:
“柏先生您好,我是康南旅行社的小王,有急事告知,请您看到后尽快回电。”
康南旅行社。正是组织这次徒步的旅行社。
*
“小白菜、辣椒、西红柿、豇豆、丝瓜……茄子只能去菊婶家摘了。葱姜蒜还是在院子里种比较好,对!带大小满一起种。”
拔了草,浇了水。霍水仙坐在田埂上,满意的欣赏起自己的劳动成果——特别是那一小块“桃桃苗圃”。
种菜是国人印在骨子里的爱好,霍水仙也不例外。经过菊婶一再劝阻,她才放弃再开一片田的想法……
“够了!家里就你和大小满,种多了也吃不完。还要浇水施肥,不够你忙得。”
“可是我还想种点花。”
“种花?”
“对。”霍水仙点点头,“我要把院子里的几间矮房重新装一下,在旁边铺个花池。所以想在田里先种,回头再移栽过去。”
“你想种什么?”菊婶笑看着霍水仙。还是小姑娘哦,喜欢花花草草的。
“好看的、能吃的、都种!”
杜鹃和金银花都是山里常见的品种,菊婶当时就帮她各挖了一颗栽了下去,现在都已经涨势凶猛。尤其是金银花,急需一个花架子供它攀爬。
“等我网购的茉莉米兰月季铁线莲到了,你们就有伴了。”
休息够了,霍水仙挎着篮子准备去挖几颗嫩笋。冬笋适合做腌笃鲜,春笋适合和腊肉片一同爆炒,各有各的鲜香。
物色好了即将成为“花架”和“菜架”的竹子后,霍水仙哼着小曲朝家里走去。
刚转过林子,就看到工头几人蹲在门口抽烟。
“师傅怎么不进去?”霍水仙扬声招呼着。
“小大姐回来了?”工头站起身子,“门锁了进不去。”
“门锁了?”
霍水仙先是疑惑,而后心里一惊,扔下篮子就直跑过来。
锈铁门上了锁,透缝看去,里面主屋的门也关得严严实实。
“大满!小满!柏思骏!”霍水仙扣着铁门嘶喊,半天不见人回应,眼泪“啪”一下就掉了下来。
“小、小大姐,你怎么了?”
“大满……小满……不要吓我……”霍水仙双腿发软,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水仙?怎么了,水仙?”
听到菊婶的声音,霍水仙朦胧着抬眼看过去——菊婶一手牵大满一手牵小满,正走过来。
“大满!小满!”
“水仙姐姐!”
看到霍水仙一脸泪水,两个孩子连忙挣脱菊婶的手跑了过来。
“你们去哪儿了,你们去哪儿了,怎么能随便出门……”霍水仙哭着呢喃,把两个孩子紧紧的抱在怀里。
“怎么回事啊,我们家水仙怎么了?”菊婶插起腰就质问工头。
“我、我们不知道啊。”工头连忙解释,“这、这墙上贴了让我们在这里等小大姐回来开门,谁知道她一回来就哭了。”
“墙上?”
屋子里。
“你说你这孩子!小柏贴了那么大一张纸在墙上,你也不看看清楚,就知道自己吓唬自己。”菊婶笑着抱怨,眼角却有些发红。
“水仙姐姐。柏叔叔说他有事要去县里,不放心我们在家里,就让我们带他去找大妈了。”大满伸手擦擦霍水仙的眼泪,小脸皱成一团,“都是我不好,我和弟弟应该在家等你。”
“不怪你们,是我不好。”霍水仙吸吸鼻子。
她长这么大,没有遇到过坏人,也从不愿意把人往坏处想。可是刚才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被柏思骏骗了!觉得自己愚蠢,明知道柏思骏有那么多问题、那么多异常却不追问清楚。终于因为自己的天真,把大小满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