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烟笑了笑,又问:“幽冥界动凡心者,多吗?”
怒目圆瞪,几乎快要掉出眼眶,胡须炸开气得头上冠冕的旒珠晃得直作响,说:“没有!绝对没有!一个也没有!你非要说有,可以去油锅里找找,没准能找到一两个贪赃徇私的。”
说完,觉得不够准确,补充说:“凡人的鬼魂不算。”
是这个原因那执著之物才没人涉足幽冥界吗?晴烟无法确定。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情给了她莫大的鼓舞欣慰。
三万年后还有一方故土,皆如从前。
晴烟站起来,走到炎庭面前,笑着作揖道:“冥君大量,我如此污蔑实属不该,给你赔罪了。”
“哼。”炎庭很是受用,脸皮又如从前一样厚起来,挑眉道,“岂敢岂敢。”
得见故人,晴烟也没面对后辈们那么严肃,开玩笑道:“哦?冥君震怒,不肯宽恕。我便从黄泉路,一路三拜九叩来请罪吧?”
“也不是不可以……”炎庭梗着脖子厚脸皮接下玩笑。
“好,那我便去了。”晴烟点点头,转身就要走出去。
“别!别别别!是属下错了!”刚才还梗着脖子的冥君连忙跪下,“我给你磕,我磕,你千万别当真,谁受得起呀!”
晴烟摆摆手将他扶起来,不再与他玩笑,说:“天帝长女划生死簿,杀死了一众将士,我原本是想来寻你将他们还阳。”
“烦死了,天上那群蠢货。”炎庭直摇头,冠冕旒珠劈啪作响,“已经在还阳了,生死簿被她撕了好几页,这可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
炎庭重新坐下,突然道:“人间如此,你怎才来幽冥界,否则我也能早些知晓变故。那邪物,是什么来头?”
“天帝易位,群仙不复。我心中忧虑者多,寻玄薇转世时又遭变故,琐事缠身。”
仙者自有转世之道,跳出因果轮回。除非是被贬成凡人,否则不会在阴司留名,便没有往幽冥界来。
而且,比起寻到玄薇归位,她更在意的是人间劫难。他困于红尘受两万年情苦,再受几年也能忍得。
但三界正道却不容耽误,晚一天便多一天的不公正。
炎庭闻言,本就凶狠的面目更显得恐怖,问:“你找到玄薇天帝了吗?”
“寻得一魂转世,又遇了变故转世而去。虽有线索,却也艰难。”
恐怖的表情变得狰狞扭曲,说:“具体时间可以告知吗?”
晴烟便将自己在元黎山遇到玄薇转世,以及他灰飞烟灭的时间,告知给了冥君。
在确定了时间后,炎庭站起来说:“请随我来。”
两人来到后堂的一面墙壁面前,墙上挂了一幅画。
这里原本该是天帝牌位,三界之中所有仙官无论职务大小,都需要供奉牌位以表尊敬。天帝易位后,牌位便撤去了,不过也没供新的。
画像上是一座山间凉亭夜色图,看着平平无奇,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炎庭在画像前站定,念了一句口诀,便拉着晴烟进到了画像之中。
两人来到那个小亭子,空中明月并无多少光亮,亭子里反而光火熠熠。
只见亭子的石桌上,摆放了十个琉璃莲花盏,其中金光火苗微动。
“魂灯?”晴烟心头一惊,沉声道来,“是……玄薇的魂灯?”只是,不知为何,已经灭了一盏。
“正是。”炎庭说,“三万年前,在你择日而眠后约莫二十年的时候,玄薇天帝来幽冥界将此物交给我。他说三界变数已生,就连他都没有把握,若将来魂灯尽灭……”
“如何?”
“便将人间所有生灵的魂魄尽收酆都山,关闭轮回通道,断去其他二界往来,待天道归正,再启轮回。”
二十年……如此短暂。
她记得不周宫记忆里看到的,是她沉睡没几年,玄薇就赐予了半仙们永生,让他们等候她醒来,协助她守护三界,而他与群仙们继续治理三界,将来会化墟而去。
才十几年过去,却已经有端倪出现,并且以他所预见十分严重,甚至严重到让他来幽冥界交代遗言?
既然如此,那时为何不唤醒她?二十年眠尚浅,他唤一声就能睁眼了啊。
“这盏魂灯。”炎庭说,“熄灭的时间,与你方才所说的时辰,完全一致。”
晴烟愣在原地。
也就是说,当日元黎山上,玄薇转世并非寻常死去往生,而是那一缕魂都灰飞烟灭。
困在红尘受情爱折磨两万年,偏就在她相认的瞬间魂飞魄散?明白了,明白了,难怪魔鳐未发,人却先死。
魔鳐只是为让他所爱之人亲手将他杀死,送他去下一世受折磨。一旦她来到身边与他相认,要将他接引跳出红尘归位,在他魂上的死咒便会生效,令他这一缕魂,再无来世。
向来慈悲的神女,此时都咬牙切齿。
她若要救玄薇,必定见他认他,则是杀他。
若不救玄薇,他长沉苦海,生生世世受尽情爱折磨。
当真阴狠毒辣,究竟多恨天神,多恨天道秩序,要这般折磨他?万物执妄已经令它如斯强大,像玩弄蚂蚁,将玄薇反复折磨,若有人要救,则立刻捏死。
但那日断崖所见,它实力并不敌自己,又是为何?
是这些年的布局损耗太多,还是有意隐藏实力……
难道她,也已经是掌中的蝼蚁?
晴烟终于察觉些违和来,它能逃入时间之中,实力与她不相上下,却完全没有对阵几回合,直接……逃了?
就算断一缕神识被她捉住,寻到它分身本体又如何,都有重铸三界将玄薇与群仙按入红尘的本领了,反正它也不在意三界存亡,就算与她同归于尽,怕什么?
是的,它在怕……
它在怕什么?
“冥君,外面来了个天界使臣,有天帝旨意,鬼差不敢阻拦,已经到大殿了。”判官来到后堂,对着画像通传一声,便又退了出去。
此话打断了晴烟的沉思,她回过神来也要道别。
“好。知晓了。”炎庭点头,先不急出去,想到了什么说,“哦对了,先前有个叫清尘的仙尊,也来打听过玄薇天帝的魂魄,不知什么用意。我没明说,不过感觉,他应该猜到几分了。”
“嗯。”晴烟点头,“此后辈并无恶意,我不能再见玄薇,此事还得由他协助。”
炎庭递给她一块令牌,说,“我不喜欢去外面走动,他要是有事需要帮助,就让他拿这令牌来。免得被拦下,我现在看见神仙就烦。”
比如明明关了鬼门,天帝有派遣下来的使臣,肯定没什么好事。
两人离开了画像来到通判司,便看见一袭白衣的老天使立定在那,满脸高贵,对冥君无多少尊敬。有些眼熟,天帝要将万舟打入天牢的时候,这位曾开口劝阻。
“陛下命我前来,翻查大公主转世记载来生因果。”这建议,就是他向天帝提的。
罚都罚过了,样子已经做足,诛仙台罡风的罪都受过了,也便可以了。那可是天界公主,犯了过错怎会与庶民同罪呢。
溜须拍马的好手,还占了为三界稳定着想的美名。
话落心声都到晴烟耳朵里,平淡的眼神浮现起一丝不悦。
晴烟上前一步,说:“有礼了,我是负责书写公主因果的判官。”
“哦,你?”那老天使冷眼斜视,说,“小小一个判官,竟对我如此无礼,见了天界使臣也不知跪拜。”
炎庭一脸笑,因为相貌凶狠,所以显得像是狞笑。
“他让你跪拜呢,小小判官,知点礼数吧?”看热闹不嫌事大。
晴烟问:“敢问天使,寻到公主转世,意欲何为?”
“这就轮不到你管了。”见她无动于衷,使臣眉头拧起,便要发作。
“三言两语说不清,我直接带你去见公主转世吧。”
“哦?”
晴烟抬手一挥,转眼间已经带着天使来到一座荒山上,劲风阵阵,被曝晒断裂的山石到处都是。
“就在这了。”她指向一块尖利的顽石。
“一派胡言,冥君怎会允许将公主转生成石头!”
“你对天帝倒是忠心耿耿,不让公主受半点委屈。”晴烟冷漠宣道,“你便在这,守着公主吧。”
话罢,便将他也打入轮回,化作一粒石子落在那顽石上。
山风凌冽,吹动她的裙摆,飞扬的披帛像是一股浩渺烟波,她听着猎猎风声仰头看天。
下一个,是天帝。
第30章 天帝更易位
晴烟离开后, 荒凉的石山只剩一片孤寂。
一只爬虫从泥土里钻出来,爬到石头上面远眺,看到一行人背着各类工具来到此地。
身穿官服的干瘦官吏手持鞭子, 随意挑了一处高地站立,向下吩咐说:“干活都麻利些,别耽误了好日子。”
一些工匠对此地的石头挑挑拣拣,让徭役们装入巨大的框中。官吏掂着鞭子,使唤说:“都认真点,这可是皇家的陵墓, 糟料子可不要。”
工匠们在荒山四处找料子, 突然看到一块锐利的大块石头,颜色偏白如玉,很适合用来雕刻人像。
“这块石头, 运走。”官吏也觉得很满意, 便下令将石头从底下切断,将凸出的一整块全部装走。
一颗小石子在装石头的时候被压到, 崩到了官吏的脑袋,听到他哎哟惨叫一声,很快就在地上看到了那颗小石子,当即骂骂咧咧, 一脚将小石子踩在地面,陷入到沙泥地中碾了碾, 这才作罢, 继续与工匠一起寻找合适的用料。
石头公主无声哭泣, 石头也会痛呀。
小石子使臣自身难保, 走动搬运石头的工匠们来来回回,一个个脚步落在上面, 没多久,小石子就完全被踩到泥土下面,不见天日。
石头被运走去修陵墓了,要挨无数钉锤刀刻,而小石子仍旧在这荒山上,被沙粒磋磨。
----天界----
云雾渺渺,仙音飘飘。
不过几日的时光,天帝便从悲痛中走出来,多亏了天妃们的柔情抚慰,不似天后那般不懂事,还整天催人再去幽冥界。
使臣一直没回来,再派人去时则说鬼门已关,只有凡人鬼魂可以通过,若没有冥君的旨意不再放行天界仙人。
“彭——”手中酒杯气愤掷地。
一想到这回禀,天帝便怒从中来。再将长女被害一事串联起来,觉得诸多巧合未免太巧了。
常在人间但不问世事不沾因果的清尘,突然说为消去长生城恩赐,沾染因果祸事;向来闲散不端嚣张跋扈的万舟,竟有心思管人间作恶的罪仙?一直以来勤恳毫无怨言管理生死的冥君,竟关了鬼门?
天帝眼中流露出些许危险的神色,喃喃道:“看来不是什么邪魔潜伏在天界,是有仙人和幽冥界勾结……炎庭仗着自己更年长万岁,是想夺我天位,一统三界?”
清尘虽是仙尊首座,终究是孤身一人,不成气候。
而且,清尘此人看着不近人情,其实有些忠心在,否则也不会任由押去天牢而毫不反抗。
万舟是个麻烦,手下有十万天兵将士,若是与冥君有勾结,将会是极大的危险。
天帝沉思一阵,吩咐侍从说:“去把万舟麾下的三位领将传来。”
“是……”
此时云兮宫中。
清尘自从天牢出来后一直很沉默,眉头紧皱思索着事情。而今天界,究竟担得起庇佑苍生的职责吗?好,先不论人间如何,就是天界自己,都没公平公正。
同样的罪孽,无人知晓的小仙,便判打落诛仙台,公主便是高贵无罪。
就连他自己,他揽下消恩赐导致长生城“死亡”的罪孽,就是想知晓会被判怎样的罪,能执行到怎样的地步。然而,陛下当天就派万舟来将他放了。
“陛下恕你无罪。”
因为他是天界修为境界极高、又颇有声望的清尘仙尊,而不是无名小仙。
他想,若说是人间一个叫晴烟的散仙所为,恐怕为显“神爱世人”,天帝立刻就会派人前往捉拿,冠她一个“祸害苍生”的罪名吧?
清尘手捏茶盏,看着眼前自己与自己下的棋盘深思出神,黑子局势大好,白子却无力死撑,一人下出两种局势,就是下棋时将自己只代入了其中一方,偏私所致。
棋都如此,何况苍生。
侍立一旁的小童皱眉,纠结忍不住多言,说:“上尊,你向来不沾因果,为何如今犯了糊涂?驸马与大公主成婚,长生本就情理之中……为何突然想起消去恩赐,让他们分离呢?”
“情理之中吗?”清尘反问,“大公主为保亲眷,要将一伍士兵杀死,如此杀孽,不该所为。”
小童撇撇嘴,说:“依我说呀,是那皇帝的错,一个凡人竟敢挑衅天界大公主,皇帝再有权力也是凡人,能和仙人比吗?”
“你如此想的?”清尘扭头看向小童,指尖捏着的棋子放回到棋篓中,说,“既然如此不屑人间,为何仙者还一个个偷下凡去?受凡人供奉敬仰,却将他们视作蝼蚁。”
最近在人间的这些时间,清尘感悟到了许多,再加上天界遭遇,心中颇为不适,越加觉得旧天条的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