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想得到母亲这支宝簪。
但她们的母亲雍容闲雅地笑出了声,谁都没有给。
“这支簪子啊,只有帝王才可以拥有。”先皇俨如普通平凡的母亲,倾了倾身,随意地笑着逗弄他们几个稚童,“所以现在只有母皇能戴。”
彼时,先皇尚未立储,因此他们兄弟姊妹三人都听明白了。母皇的意思是,既然要争,就别为了一支簪子抢来抢去,应该直接去争那天下之主的宝座。
一句玩笑话夹杂着些许认真。又因为出自帝王之口,所以连玩笑话也不得不背负起一诺千金的深重意义。
“后来皇兄即位,所以那簪子自然到了他的手里。”姬旖说到这个典故时,嗤笑了一声,“谁能想到他堂堂天子,竟然因为母皇当年随口的一句话,记了一辈子。为了戴那支簪子、为了当皇帝,硬生生把自己扮成了女娇娥。”
……
建章宫里,满身绮罗金玉的王公贵族齐聚一堂,言笑晏晏,但是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这支簪子的典故。这是只有先帝和姬蕙、姬旖、姬盈手足三人才知道的“家长里短”。
或许皇后也知道。但她更可能是听从了皇帝的指示,将这支芙蓉簪赐给了齐漱华。
芳卿不动声色地瞥着齐漱华的发髻,默默思忖。然后她看了一眼皇后身侧的汲清河,他低垂着头站着,如同一座安静的玉雕,没有向她望上一眼。
这时,又有几十名妙龄宫女鱼贯而入,手端绿酒金杯白玉瓶,步履轻盈地潜入席间,为诸卿斟酒。
大殿里铺着巨幅栽绒毯,甫一望去,满地的碧绿六边龟背纹如同浮着绿藻和水波的池面,虚虚实实令人目眩。宫女们的绣鞋踏上绿毯,微弱的窸窣声完全淹没在了贵人们的谈笑声中。
她们行动有序,一举一动都教尚宫女官们严苛训练过。每个人都低着头,不曾发出一点动静。
芳卿知道,即使她们不把脸藏起来,也不会有人注意她们的长相。
因为她曾经也是她们当中的一员,所以最清楚不过了。就是不知道,永康习不习惯这种奴颜媚骨,却只能被人蔑视的滋味。
与别人不同,芳卿很快就在成群结队的宫女中找到了永康的身影。她不习惯低下头颅,所以即使自愿卧薪尝胆,身形也比其他人僵硬。她的年纪也要比其他宫女大上许多。脱离了养尊处优的生活月余,永康脖颈中间的沟壑愈发明显了。
只是不会有人将目光落在这些不起眼的宫女身上。
芳卿的眼神不着痕迹地追随着永康,看着她迈过殿门,绕过屏风,走进筵席,手里的托盘端得稳稳当当。
她没有揭穿她。
永康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她虽低着头,一双泛红的眼睛却不知何时抬了起来,死死看向了位于凤座下首的齐漱华。
按照宫女们行进的路线,她本该是给旁边的老郡王妃献酒的,可是她却径直走向了齐漱华。
永康身侧给齐漱华献酒的宫女训练有素。她见她改了方向,以为她只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没有多想,便漫不经意地与她交换了路线,没有乱了套。
单纯不谙世事的齐漱华还未察觉到危机,跟左右语笑嫣然地说着话。发间的朱翠宝簪熠熠生辉,明灿夺目。
永康的脚步愈发迫近齐漱华的席位,一直垂首立在皇后身侧的汲清河也悄悄抬起了眼。芳卿微蹙的蛾眉倏地展开,一下明白了皇后赏赐的用意。
若齐漱华真是先帝遗珠,又一个有权有势的父亲,对帝位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威胁。至少居于帝位的皇帝会这么觉得。
所以,他命皇后将那象征着母子誓约的发簪赐予了齐漱华,仿若她才是天命所归的君主。那支芙蓉翡翠簪入齐漱华的发髻的那一瞬间,更点明了她的身世。
旁人看不出这层深意,但其他两个姊妹一定明白。
在外面的场合,芳卿从不与姬旖有任何接触。但此刻,她却忍不住看向了她。
姬旖又恢复了久违的放浪形骸的姿态,倚在案边,手持金樽,任谁都想不到她现在是个孕妇。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宴中歌舞升平的画面,视线似有若无地掠过了齐漱华那里,然后顺理成章地与芳卿对上。
此时,永康已经走到了齐漱华的面前。
芳卿遽然起身。
她应该不惊动任何人,径直上前捉拿永康。但是看到姬旖的那一刹那,一股寒意便从脚底袭据了她的全身。她顿时看透了姬旖的计划。
——“借刀杀人,正合我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她的惯用招数。还有什么比坐山观虎斗更令人痛快的事。
芳卿在站起来的瞬间,立即高声喊道:“来人,护驾!”
建章宫内的空气凝固了一刹那,随即便倏地爆炸开来。
这时,谁都没反应过来怎么了。燕皇宫已经有几十年没出现过刺客,席上也一片祥和,没有任何奇异的人影。直到有人尖叫了一声:
“……是、是永康殿下!”
这下,其乐融融的人群转眼作鸟兽四散,慌乱逃窜。自宫变以后,永康行踪不明,皇城内外也流传着她早已死无全尸的传说。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因此也就不知道眼前的永康是人是鬼。
惊措之间,众人都以为永康是化作了厉鬼前来复仇,否则她怎么会穿宫女的衣服!
齐漱华也花容失色,转身欲逃,却被逶迤拖地的裙裾绊倒,让永康似捉小鸡似的攫住。
芳卿的喊声传到外面,最先闯入殿内的是霍行泽。他带着一众侍卫呼啸着冲进建章宫内,但芳卿早已随人群躲至角落。侍卫们一进来,首先将凤驾团团围住。但等他们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看清形势时,已经为时已晚。
大殿中央只剩下了满地被掀翻的几椅和酒浆佳肴,所有宾客都四下逃走,唯有永康单手掐着齐漱华的脖颈站在狼藉之中。
皇后站在侍卫堆里,一张脸惨白惶急,不像做戏。她说话的声音也比平日奸细了一点:“叛臣姬蕙挟持郡主,你们快速速把她拿下!若郡主有恙,陛下和本宫唯你们是问!”
众侍卫齐齐应了“是!”但永康却抓着齐漱华后退了半步,同时狠狠地拔下那支芙蓉翡翠簪,拿簪尖抵在了齐漱华白皙纤弱的玉颈上。
“皇嫂……皇嫂……救我……”齐漱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粉颈随着她的抽噎一起一伏,几乎将吹弹可破的皮肉送给了永康手中的利器。
殷红的血液很快顺着她的脖子蜿蜒流了下来。
永康手中所刺的部位并非要害,但也相去不远。她残忍地改了改握着发簪的姿势,仿佛只是以折磨怀中的雏凤为目的,将齐漱华的脖子越攥越紧。
玫瑰红的宝石时不时反映着霞光。刚刚还令无数女子惊叹艳羡的华簪,未过半刻,就从至高无上的荣耀变成了齐漱华的催命符。
女客们或奔出殿外,或藏匿于廊柱、编钟架之后,只有皇后不得退怯,立在重重警戒之中统御眼前的变乱。
“姬蕙,住手!”皇后疾言厉色:“安都也是你的妹妹!她懵懂年幼,可是从来没伤害过你!你的良知何在?!”
魏王是先帝的男人,可以算得上是他们兄弟姊妹三人的半个后父。他的义女虽不上玉鞢,但也可称为“家人”。皇后说齐漱华是“妹妹”,放在平日的语境里并无不妥,但此时传进永康的耳朵里,就是另一种含义了。
永康对皇后的话充耳不闻,全无反应。她转过头,对着瑟瑟发抖涕泪交流的齐漱华恨声说道:“原来你也是她的女儿?!”
然而齐漱华根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只一个劲儿地颤抖着说:“我不是,我不是,皇嫂救我……”
永康听见她矢口否认,反而更受刺激,声嘶力竭地诘问道:“为什么只有我不是?!”
“为什么只有我不是?!”
她一昧地问着,却又不知道是在问谁。
冲进来的侍卫们拿刀动杖,对她拔刀相向,但包括霍行泽在内,并无一人敢上前。
永康看似端庄儒雅,但她年少时为了博得先帝的青眼,也曾刻苦习武,寻常侍卫都不是她的敌手。而且,她手中的利器离得齐漱华的主脉太近了,稍不留神,小郡主就会当场丧命。因此没有人敢轻举妄动,生怕危及齐漱华的性命。
众人都瞧见了,永康红着眼睛,眼珠凸出,眼底又凹陷得厉害。况且她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似乎听不见皇后说话,似乎神志已经变得很不正常。
芳卿也留意到了。她又忍不住再次找寻姬旖的人影,却发现她早已不见踪迹。
……
永康表情可怖,又极为狠毒地摧勒着稚幼无助的妹妹,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溢出,更衬得她像个前来索命的厉鬼。
她视侍卫们和刀光剑影于无物,擒着齐漱华便往外跑。
皇后愣了一下,才下令让侍卫们去追。
“快,快去告诉陛下!”
混乱之中,谁都没有留心皇后这道命令。这个时间的皇帝应该在听政殿与阁臣们议事。
芳卿追出建章宫,却被宫盈一把拽住了。宫盈同样夹在人群里,但眼疾手快抓住了她。
宫盈也是姬旖得力的智囊,只是一只藏于水下。姬旖与芳卿明牌之后,芳卿为了避嫌,也几乎从不与宫盈接触。但眼下这个危急关头,她们就是姬旖在内廷唯二可以亲信的耳目。
“郁大人,你一个人太显眼了。我随你一起。”宫盈道。
芳卿问:“殿下呢?”
两人远望着永康逃亡的身影,隔开一段距离走近人影稀少、葱茏迷蒙的御园。丛林中光影斑驳,她们在森森苍郁的绿荫之间疾走低语,鸟语莺啼没过了两人的声音。
宫盈道:“殿下离开去与来将军汇合了。夏泓大人理应已经架空了庆王。如若顺利,这队四千人马该按照约定,半个时辰后抵达九华门。”
芳卿点点头。有姬旖亲自巡风,上至来棠这样的将领,下至普通兵卒,亲眼领略了她的君威便不敢再动摇,更不敢生出叛变之心。遐迩一体,同心戮力。
她们避开了侍卫们追拿的路线,远远跟着。
永康拖着不情不愿的齐漱华,走得跌跌撞撞。宫盈一直充任下僚,鲜少有机会踏足宫禁,这时不禁求芳卿解惑:“郁大人可知道这位殿下要往哪里逃?”
“我猜……是延英殿。”芳卿对皇宫地形了若指掌,凝眉道:“先帝的寝宫。”
宫盈就此噤声。
她们干脆抄了近道,往延英殿走了一段路,从园林摸到了宫殿后方,悄声进入了禁地,躲在高台的雕栏之后眺望。
延英殿空置许久,方圆二里浑然肃寂。延瞰空阔的广场与宫道,满目高旷茫漠,一望无垠。殿前澄静冷清的水池如同一面冰莹的镜子,倒映着瑰伟而壮美的鸾凤雕像。
万籁俱寂,芳卿和宫盈忽闻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能在宫苑中策马而行的只有天子一人。
再看永康,她仍是疯疯癫癫的模样,嘴里依稀念着那一句“为什么只有我不是”。
马蹄声愈来愈近,御马而来的皇帝旋即出现在眼前,他身后的侍卫只能疾步快跑地跟着。
金络青骢白玉鞍,皇帝穿着玄色衮服坐在马上,傲然冷峻,远远地便勒马停下。
齐漱华分明已经看见了他,如同陷在荒漠里的濒死之人等到了天降绿洲,却不知是海市蜃楼,只管哭着向他求救。
芳卿和宫盈仍藏在雕栏后面,身子几乎紧紧地贴着冰凉刺骨的石壁。透过雕镂的空隙向下望去,只见蔺征第一个赶到皇帝的身边。
御马身上挂着箭筒,皇帝跟蔺征要来了长弓,毫不迟疑地搭箭、扣弦,瞄准了远处的永康。
“虽然听闻陛下弓马娴熟,擅穿杨贯虱之技,但永康与郡主实在离得太近了,当真能避开郡主射中永康吗?”宫盈紧皱着眉头说。
芳卿心下蓦地一凉,和宫盈一齐向下遥遥远望。
此时箭在弦上,但永康和齐漱华几乎贴在一起,就是再精准的弓箭手也会伤到齐漱华。蔺征唤了一声“陛下!”也未能阻止那离弦的箭。
皇帝第一箭射中了齐漱华的小腹。一声“皇兄”戛然而止,丝毫没有唤起他为人兄的温情。
随即,他毫不动摇地搭上了第二支箭,终于射中了永康。但这支箭插入了她的上臂,并不致命。
失张失志的永康受了这箭,似乎清醒了过来,然而为时已晚。皇帝见一击未中,反被彻底激起了嗜血的杀意,一连抽出三支箭矢,一齐搭在了弦上,
芳卿和宫盈见状都别过了头去,不忍再看。
几声空响划过恢廓的天地,随后人声渐渐充沛了起来。侍卫们才姗姗追上皇帝的坐骑。
芳卿她们离得远,听不见皇帝对左右吩咐了什么,但能猜中一二。
“废长公主姬蕙逃藏于皇考遗殿,因妒丧心病狂,残杀郡主,现已伏诛。”
“召王叔进宫吧。”
作者有话说:
首饰描写有参考故宫藏品镶宝石碧玺花簪
12点前应该还有
第69章 玉碎
◎(四五更)最后一件事。◎
69. 玉碎
传闻安都郡主生前风华绝代, 却死相凄惨。
传闻,已废永康长公主用先帝遗物,也就是一支发簪刺穿了郡主的喉咙。而长公主被发佯狂,如同得了癔病, 疯狂地用那支发簪剥刺着郡主的身体, 将她活生生剖杀了。
……
传闻十分离奇, 却没有人追究真伪。
毕竟没有人亲眼见到那残酷的画面, 说不定这日出现的,真的是永康长公主的鬼魂, 所以才飘到了延英殿与先皇相见。
……
魏王闻讯立即进了宫。
这是芳卿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魏王此人。即使是先前请他襄理豫州的案子时,她登门谒见, 也吃了闭门羹。魏王一直在皇陵旁边过着枕山栖谷的生活,只是过去十几年在朝中留下了不少声誉。如今仍有不少人臣服于他的威望, 和皇帝一样期盼他能再度出山, 藩屏辅弼。
魏王今年年过五旬, 还是满头青丝, 英姿挺拔。但在见到独女的遗体那一瞬间,他的身影便佝偻了下去, 旋即跪倒在地,再无风度可言。
齐漱华的尸身早已收殓,平平整整地端放在延英殿里。伺候先帝的旧人都守在这里, 不忍目睹这“阖家重聚”的场景, 纷纷垂着头,被迫听着丧女之父难以呼吸的粗喘声。
此时, 芳卿已经与宫盈离开了延英殿。一路上, 两人的情绪亦十分复杂, 但又因为有彼此作伴, 所以还算镇静。谁都没有料到皇帝会下此毒手,一箭双“雕”。
芳卿道:“如果让魏王发现真相,后果不堪设想。”
宫盈也说:“失去女儿的父亲,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神思恍惚,不知时不时联想到了自己的家事,露出了晦涩沉闷的表情。
芳卿点了点头。
少顷,宫盈回过神来,问:“我要去将此事告知殿下。郁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