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这么久没回来,自然不知。”姬衡偏头瞥了她一眼, 眼神无辜,说明他是真的不知道。
也就是说这东西是在他出事之后建起来的。
不过想到他出事,莫萱倒是有点疑问, 她皱眉道:“你之前是怎么回事?怎么会伤在荒山野岭里?”
姬衡自嘲一声, 道:“孤上次出宫确是为了南巡,只不过不是去寻仙问道的, 而是去解决南越人连日来的侵扰, 然后便遭到刺杀。”
“你可知想杀你的是何人?”
姬衡轻哂:“除了那位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阉人还有旁人么。”
那就是曹公公了。
但一个阉人, 怎么敢那么光明正大地刺杀一国太子?
见莫萱疑惑, 他笑了笑接着道:“孤知道你疑惑,孤本也不解,直到后来孤想明白了。”
他顿了顿,目光瞬间变得寒凉,嘴角不悦地抿起。
只一句话便勘破了真相:
“没有那位的允许他怎么敢动作。”
姜芙儿涉世未深,一头雾水地探了探脑袋,道:
“那位……是谁啊?”
“……”
其他几人大概已经猜到,但没有明说,莫萱直接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其实之前我就想问,老皇帝为什么这么对你?明明你跟平阳长公主一母同胞,却光明正大地搞差别对待。”
平阳和姬衡一母同胞,平阳娇纵蛮横,姬衡稳重明理,老皇帝却不喜姬衡,只偏爱平阳,这实在没有道理。
话落,姬衡可笑道:“你以为他喜欢平阳?”
“难道不是吗?”
事事都顺着她允着她,还不叫偏爱?
姬衡沉眸低声道:“他谁都不喜欢……他只爱他自己。”
“知道我为何只南巡不北上么?”他突然问。
莫萱摇头不知。
“因为北岐的铁骑已经挡不住了。”
原本南越和北岐只是中州的两个附属国。
附属国需连年上供才能得到宗主国的庇护,他们本也甘愿如此,因为以前的中天子都是明正的好皇帝,也愿意善待他们。
可自从老皇帝临朝后,终日耽于享乐,大肆兴建劳民伤财的行宫,中州官员腐败,民不聊生,国力下降。
并且老皇帝狂妄自大,还尤爱羞辱两个附属国的使臣,也瞧不上他们的王。
本来其他两国能忍也就忍了,怎料老皇帝被这些宦官吹捧后,竟生出了要一统三国,做天下之人真正的天子的想法。
他甚至还妄想过,打完两国后再去攻打修真界,一统天下。
如此这般,其他两国怎能容忍?
于是他们两国联盟,于渭水一战破釜沉舟,怎料竟然打赢了中州的铁骑。
自此他们发现中州的军队只不过是外强中干纸糊的一片,那些士兵就是一群酒囊饭袋,再不是从前的霍家军。
“霍家军?”莫萱抓住关键点。
姬衡的目光飘向远处,似是有些怀念:“是啊……霍家军。”
中州幅员辽阔,两边的邻国都想分一杯羹,打起仗来北岐和南越两面夹击,而北岐比南越难对付得多。
因为北岐是游牧民族,举国尚武,而南越仅仅擅蛊,以往能遏制住北岐的军队,多亏了镇北大将军霍勉。
听他说到这里,莫萱问:“这位霍勉将军如今人在何处?”
如果他还在的话,又怎么会放任北岐的军队进犯中州?
所以自然是——
“死了。”姬衡哑声道。
“死了?”莫萱不敢置信,按照姬衡所说,这位将军骁勇善战,怎么会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死了,于是她反问:“如何死的?”
姬衡哂笑:“还能有什么原因……无非是——”
他一字一顿:“功高震主。”
话落,空荡的宫殿蓦地响起咔嚓一声碎瓷声,莫萱循声转过头,就见顾染音身子对着她,手里还握着一个状似瓷杯的东西,维持着一个要把杯子递给她的姿势。
为什么说是状似瓷杯,因为那只杯子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说是碎片都是抬举它,青花瓷样的宫廷御用杯在男人手中瞬间化成了齑粉。
滚烫的茶水流了满手,冷白的肌肤顷刻红了一片。
“师尊你怎么样?!受伤了吗?怎么这么不小心!”
几乎一瞬间,莫萱根本顾不上其他,忙把那只染上水渍的手拉到眼皮子底下。
对此顾染音尽量强忍着情绪,扯了扯嘴角道:“为师无妨。”
他的嗓音压抑着惊涛骇浪,但莫萱急于为他疗伤,也没多注意。
“疼么?”
她说着接过姜芙儿适时递过来干净帕子,将沾湿的手心仔细擦干。
“……”
见他不回答,她又向宫人要了几块碎冰敷在伤处。见红肿逐渐消了,莫萱这才松了口气。
她的视线从掌心处抬起,一抬眼就撞见男人还未来得及收起的阴沉脸色,像是忽地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来。
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狠厉是莫萱从前从未见过的。
就连那双潋滟含情的桃花眼也蒙上几分凌厉阴翳。
见状莫萱更加担忧,她仰头皱眉道:“师尊这是怎么了?”
少女茶色的杏眼里闪烁着忧虑,见此,顾染音抿了抿唇,摒除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僵着脸色安慰地解释道:
“为师只是看不惯这个皇帝的做派。”
这个解释过于敷衍,莫萱是不信的,但见他不想多说,她也不想过多追问。
于是她托着他那只受伤的手,继续听姬衡讲述之后的事。
霍将军遭到老皇帝忌惮后,被有心之人污蔑造反,随后便是秋后处斩。
霍勉死后,世上再无霍家军。自此之后南北两国对中州的占领侵伐一发不可收拾。
“不光是霍勉,还有旧朝的一些肱骨之臣都是死于他手。”说到这里,姬衡青涩的眉眼沉了几分戾色。
姬衡是朝中重臣推举而出的太子,也是老皇帝唯一的儿子,他有经国治世的才能,原以为自己能挽狂澜于既倒,拯救中洲的黎民百姓与水火之中。
可他却被昏聩的老皇帝挤兑忌惮,老皇帝向往长生,长年被那帮阉人所惑,服食所谓的长生不老丹,以为自己能与天同寿,所以根本不需要继承人。
因而对他这个被官员推举出来的太子深恶痛绝。
这个官僚腐败,官官相护的朝堂,已然烂到根里了,若不是旧朝肱骨以死相逼,老皇帝怕是早就罢黜他这个太子。
官宦不愿放财,外敌不愿退兵,百姓无力反抗,这是个死局,这个国家是块连遮羞布都盖不住的腐朽废土。
这片国土但凡还有一丝复生可能,姬衡都不会选择头也不回的离开。
当初内阁大学士齐礼和礼部尚书林闻为了固住他的太子之位,被这狗皇帝活活剐死在养心殿外,而当时的养心殿内,他正宠幸着曹贤给他供上来的青城瘦马。
狗皇帝活得潇洒自在,而这些清正廉明、一身风骨的名士却死在了这片烂泥地一样的腐朽废土。
何其讽刺啊。
直到黎笙笙抬手安抚地顺了顺他的背,姬衡的脸色才好看些许。
话题回到一开始,姬衡看了眼对身旁男人一脸关心的少女,煞有介事开口:
“虽说我不知这宫殿是怎么回事,但有个人肯定知道。”
于是翌日一行人换了身行头,由姬衡掩护,去了太子太傅府上,他们人多目标太大,因而便只有莫萱和顾染音出了宫。
不同于盛京的奢靡繁华,李御的府邸显得相当清简,可能唯一值钱一点的就是大堂正中央高高挂起的那副山水画。
“太傅还留着这幅画。”姬衡目露感慨。
李御淡声一笑:“太子诚心赠予,老夫怎会随意丢弃?”或许因上了年纪,如今他笑起来都会轻咳两声。
这副山水画是姬衡几年前为恭贺他六十大寿相赠,也是姬衡手中最后一副绝笔画,自此之后,他终日陷于朝政倾轧,再也没碰过此物。
知道他们来此处是想问什么,李御便索性直言不讳了。
“那座宫殿名为虚妄宫,里面住着陛下新擢的现任国师——玄清道人。”
“国师?”姬衡讽刺一笑:“又是个说是能给他练不老丹的骗子吧。”
李御不作评价,只别有深意道:“这国师跟那位曹公公可交情匪浅呐。”
他们说话的功夫,莫萱几乎可以肯定,太傅口中的国师,就是苏不语的化身。
可她实在不明白,苏不语从飞灵谷逃出,甚至费尽心机偷走了预神骨,难道就为了在中州当个国师吗?
这不像他。
但莫萱一时理不清,索性就先拜别老太傅,跟其他人一起回去了。
一行人不紧不慢上了马车,回到皇宫时却听到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平阳长公主竟要嫁去北岐和亲了。
“可不是,我们刚刚听到这个消息也很震惊。”姜芙儿把她知道的都告诉了莫萱:
“据说圣旨一下,长公主闹到养心殿愣是没被人放进去,现在正缩在凤阳阁里绝食抗议呢。”
凤阳阁是平阳长公主的寝殿,也是整座皇宫内除了养心殿外最大的寝宫。
“所以皇帝他为什么突然下这道圣旨?”
姬衡早就看穿了一切,他语气凉薄:“北岐接连拔了中州三座城池,老皇帝美梦碎了,自然就坐不住了。”
北岐使臣今日上朝觐见,要求老皇帝将他的长公主嫁与他们的大王子做侧室,如若老皇帝答应了,便能还一座城池给他。
不日他们北岐的迎亲队伍就要进京,这既是要强娶,也是在羞辱。
宗主国最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居然要嫁去附属国当个妾室,整个中州王朝的脸面都要被丢尽了。
直到如今,莫萱才终于明白,姬衡之前所说的那句“他谁都不喜欢,他只爱他自己”是什么意思。
……
*
是夜,得知苏不语具体方位,几人乔装打扮一番,便打算潜入虚妄宫,活捉苏不语。
途经凤阳阁时,莫萱发现周围有些不对劲。
太暗了,也太静了。
虽说已是亥时,但宫里的人皆知长公主从小怕黑,因而她的寝宫往日里哪怕在这个时辰都是灯火通明的,如今却漆黑一片,没有一点活人气。
带着这丝怀疑,莫萱探进了长公主的寝殿,她这才发现,原来不是没有人,只是这些宫人都昏睡过去了。
廊道上稀稀拉拉倒了一片。
莫萱害怕公主出事,于是疾步进了寝屋,甫一看到里面的场景,她身形猛地一颤,瞳孔皱缩,忙对身后人道:“别进来!”
顾染音等人就真的停下外面,只因他们了解莫萱,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情绪那么激动。
眼前的景象若是传出去,恐怕整个中州的国本都要动摇。
屋里没有点灯,也并未开窗,今夜天际的一轮沉钩亮得惊人,却也没在此处洒下一丝一毫的光辉,内室到处是昏昧晦暗。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糜昧的异香,一闻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层层垂丝细纱后的床榻之上,高大壮硕男人匍匐在女子山峦起伏的软躯上,女子昏昏欲睡,手脚无力的推拒着,时不时发出不情愿的低吟,显然是被人下了药。
男人作侍卫打扮,而他身下的女子赫然就是即将要驶往北岐和亲的长公主殿下!
第49章 魔沼
◎小心!◎
余光瞥见檀木桌上的银壁香炉燃着, 莫萱抬手一道术法将它熄去,接着又是一道术法将女子身上的那个男人挥开。
不顾地上嚎叫的男人,莫萱几步上前把平阳扶起来,帮她把散乱的衣服理好阖上, 又用褥子将她紧紧裹了一圈。
期间平阳一声不吭, 一动不动任她摆弄, 只是一直啜泣流泪。
说到底长公主也还只是个十七八的小姑娘, 如今险些失了清白,难免害怕不安。
还好莫萱来的早, 没有发生更严重的事。
平阳后怕地瑟缩在她怀里,一个劲地哆嗦, 莫萱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没事了没事了……”
等怀里的女子冷静下来,莫萱才有功夫处理地上那个男人。
她眼神冷冽地望着地上哆哆嗦嗦之人。
一个普通侍卫怎么敢无缘无故出现在公主的寝殿, 又怎么会有这个能力迷晕凤阳阁的所有宫人?
许是莫萱探询的视线太强烈, 男人猛地抬起头, 二人视线瞬间交汇。
这个男人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恐惧, 这种恐惧莫萱莫名觉得熟悉,她从别人身上也曾见到过。
不, 不是人。
而是……魔!
身侧的赤金剑似有所感,不断发出嗡嗡的轰鸣声,莫萱发觉不对, 抬手间, 一道剑气挥过去。
那“人”立马现出了原形。
只见其一身灰褐色的皮,人头马面, 重眼獠牙, 赫然是一只面目可怖的魔物。
见他现了原形, 怀里的平阳更加害怕, 莫萱一只手将她眼睛遮住,而另一只手则抬起赤金剑,直接一剑了结了地上那个手脚不干净妄图偷袭的魔物。
魔物霎时间灰飞烟灭,想着自己还有要事要做,莫萱把怀里的女子轻柔放倒,就想离开。
怎料起身时袍角受到一股阻力,少女低着头掩盖住泪痕,一只手几乎没用力地拽住她一片衣角,随后朱唇轻启,轻轻道了声:
“多谢。”
没了往日的骄矜,但莫萱就是看着不怎么舒服。
总觉得她不该是这样。
“你还是仰起头比较好看。”
她如是说。
平阳瘫坐在床榻之上,怔怔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松软榻前还有停留着女子的温度,她探手抚了抚,是温热的。
莫萱走前帮她把窗子打开了,银亮的月华大片大片地倾洒进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连月光仿佛也带着少女炙热的温度。
她哭着笑了。
……
前往虚妄宫的路上,莫萱的脑子飞速地旋转,这魔物定然是苏不语安排进来的。
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若是长公主失了清白,无法和亲,那么战事就永远无法结束。
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莫萱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而这种预感没过多久便应验了。当他们迷晕那群守卫进入虚妄宫时,偌大的宫殿早已人去楼空。
而寻玉引上的目标方向也变了,随着莫萱抬手施法,虚空中版图出现的一刹那,黎笙笙神色变了几变,她不敢置信地开口:
“那是……魔族地界?”
众人一时脸色都不太好看,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潜入魔界,才能带回那个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