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心向我妈展现友好态度,于是完全合作的接纳了她推送过来的微信名片。我妈认为自己是一款非常为他人负责的丈母娘,虽然手上掌握着数位适龄男青年的优质资源,但坚持要我挨个接触,有序洽谈,坚决不搞广撒网式、鱼塘式相亲,秉承着一对一高端服务的理念,我添加了第一位男嘉宾,微信名叫“广志”,头像是大海。
这位男嘉宾的开场白是:“您好,我是廖广志。”
尊称为您大概事出有因,他是我妈从家里的公司物色过来的,认为其闪光点主要在于勤奋踏实,和老板的女儿相亲会是什么心态?连我都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如果回复不用称“您”,说“你”就好,其实就已经有一种不自知的优越感,如果略去不讲,又好像理所当然一样,我想了一会儿,只好先自我介绍说:“嗯你好,我叫邓清。”
对面秒回:“知道的哈。”
然后又问。
“小姐姐喜欢吃什么?有什么忌口?一般什么时候有空?”
这套话术熟练得如此丝滑,给人一种很诡异的感觉,像劣质天鹅绒毯子似的,看起来顺滑,躺下去又毛扎扎的,说不出哪里不对,初次见面总得给陌生人足够的礼貌,于是我试图忽略这种感觉,为了调节气氛发了数张表情包,然后说:“你选位置就可以了,我刚离职,空闲时间比较多。”
这位廖先生又发了一串调研问卷似的问题,我耐着性子回答了几个,实在耐心得有限,最后只好试图委婉:“问这么细啊?”
“我得了解您嘛,不沟通怎么了解,是不是?”
“见面聊吧。”
对面这回收手了,回了一个 OK 的手势。
涂总强势回归,在朋友圈大发定位,表明自己飞机已经落地,公司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他这一趟是去找钱了,看涂总如此高调,抱着一种祈福的心态纷纷点赞,其中还有不少这一批离职的同事。但也有人仍然忧心忡忡,王瑶就发微信问我说:“姐,下个月不会发不出工资吧?你都走了,总能透露点内部消息吧?”
“还不至于。”
“可是财务说账面上就只剩十几万了。”
“涂总不是回来了吗?”
“好吧。”
如果还没有钱进来,就再裁掉三分之一,林州行当时是这么决定的,第一次的名单是我拟的,实在难以取舍,在办公室坐到半夜。作为技术研发型公司,结构本身就十分扁平化,研发中心和产品中心占了大部分,职能部门人员极少不能再减,最终名单人数不够林州行是不满意的,直接把花名册拉过来用钢笔划掉名字,我看着心痛,倒不是说都有多么深刻的个人感情,只是可惜,这个人性价比真的不错,这个人培养了两年终于出了成色,这个人负责核心代码部分……
“但是。”林州行说,“总得先活下去。”
“等缓过来了,再找回来吧。”他又说。
“谁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我皱眉道,“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那就是机缘问题,不可惜。”林州行扣上钢笔,收走了那份花名册,“你既然这么难做,下次这份名单我来出。”
我就在第二批名单上,难怪他要自己出。
涂总不食言,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老婆约我吃饭,这个说法其实不够准确,更准确的说法是涂总的夫人柳唯女士携家属邀我吃饭——我们不仅是大学的室友,也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柳唯女士是个美人,是那种书香气的漂亮,喜欢盘发,眼睛是细长的凤眼,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江苏人,连名字都是非常经典的江南风情款,可巧的是我们同寝还有一个叫刘薇的。
这两个人的名字读起来几乎一样,只是音调的区别,所以一开始在寝室我们就好像四个做牙齿矫正的人,叫人的时候下大重音在音调上,非常费劲,最后就决定算了。每个寝室凑齐后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排年龄顺序,于是排名第二的柳唯以后统称为二姐,离谱的是一周后辅导员也开始这么叫,我们认为她大概也觉得刘薇和柳唯连起来十分绕口吧。
但二姐是很活泼的人,和外表相比不说大相径庭也可以称之为毫不相干,她约我的时间好巧不巧和廖先生的约会撞在同一天,秉承着先来后到的公平原则,我拒了他们,二姐不可置信:“是谁?总不会是林老板吧?”
“不是,是相亲对象。”
“你居然去相亲?!”
“试试。”
“太不可思议了,你居然会去相亲,这饭非吃不可了,我等你。”
“嗯。”
003 第一位男嘉宾
【如果一个员工从应届开始进入公司,待得时间越长,跳槽的可能性越低 】
——
廖先生人长得还是很精神的,我一看到他就基本明白了我妈好感他的理由——是老太太最喜欢的那种浓眉大眼的“周正”款,头发剪得很短,这年头难得遇见一个会把衬衫扎进裤腰的年轻男人,但这点应该无伤大雅,起码说明了他很重视这场约会,显得很有诚意。
不过稍微有点不和谐的是,基于廖先生的资料里和聊天中时常提及自己有一米八,所以我没有想太多,穿了一双有点锋利的尖头高跟鞋,所以在跟着他从地下车库走上商场的这段路里,我的视线只好一直与他的头顶齐平。
“你还蛮高的。”他夸赞说,“是不是有一米七五?”
“嗯……”我很诚实地说,“一米六八。”
“假的吧?怎么可能。”他坚持说,“你看我就已经一米八了,你比我还高。”
“这双鞋比较高吧。”我说。
“对,你穿了高跟鞋。”
也许他需要一个台阶下,所以我又说:“女生有时候比男生显个子一些。”
“是的。”他笃定地说,“所以你肯定有一米七五。”
“……没有。”
“不可能。”
“嗯。”我妥协了,然后沉默地站在他身后,上了电梯。
后面的饭吃得无风无浪没什么印象,但一号男嘉宾就这样退场了,廖先生主动找到我妈说我们不合适,在我妈升堂质询我时我坚持我表现的很正常,无惧复盘,再来一次我也觉得我很正常,二姐听完这个过程之后赶紧放下勺子,她怕笑得太厉害,刚含进去的汤再喷出来。
涂总很关心我的下家,我说正在找,零星也面试了一些,拿了两个 offer 但没有去,说实话是没有想好要去做什么,毕业的时候直接跟了林州行,并没有很多选择的过程。
和反复表达惋惜的老公不同,二姐觉得这个结果是很好的,其实这个话她不是第一次说,但放在现在说意味就更深刻一些,她认为我应该离林州行远一点,这个时间点越早越好。
流动性不佳,我在猎头嘴里也听过这个词汇——增长势头更好的时候,企业的确会更看重长期效应,但是,一旦规模收缩,员工和企业都会进行更谨慎的选择,如果有空缺,那么,一定更看重中短期效应,战时存粮草,在寒冬,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如果一个员工从应届开始进入公司,待得时间越长,跳槽的可能性越低,从某种层面讲,这是一种值得引以为傲的忠诚,和归属感,但更多时候,在资本和人力资源市场的审视下,会换一个名字,全新的名字。
流动性不佳。
没有跳槽过,没有被市场检验过,职位和薪资标准完全是原司的内部体系中被评定的,并不能作为广泛的标准,不仅本人容易在这套标准中对自己的位置造成误判,其他企业在看待能力和薪资匹配时,对于其他公司的内部标准,通常也会有些迟疑。
“林州行就是个跑出来创业的富二代,一天班都没上过,他再有天赋,管理结果和大公司积累下来的体系化也不能比。”二姐说,“你跟他越久,越是只能在他的公司,就越离不开他,这对你不是好事。”
“你说得对。”我一点反驳的理由和动机都没有,只能频频点头,“这些话你和他也说过?”
“你怪我?”
“不是。”我无奈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说得也都对。”
“我平时又见不到他。”二姐重新拿起筷子,“说这些干嘛。”
“说不说都知道的。”亮哥一边给老婆夹菜一边打圆场,但很快一个眼色使过来,马上举手说:“我有事,出去打个电话。”
“你别不信邪。”二姐拿筷子点我,“你跟林州行不可能,也不合适。”
“我也知道不合适。”我很好奇,“但我想知道你这么说的理由。”
“事实胜于雄辩,你认识他七年,我认识你们两个也七年。”二姐说,“林州行的每一任女朋友都是一个类型,总之不是你这个类型,你谈过的男朋友什么都类型都有,但没有一个类型是他那样。所以?”她做了个摊手的手势。
我没有话好说。
“你说得对。”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林老板除了是那个几乎快发不出来工资破科技公司的老板,他还是零售巨头百乐集团林董的公子,唯一继承人,可是你呢,小清?”二姐最后总结陈词,“你跟他耗不起。”
我只好再次说:“你说得对。”
我问涂亮亮公司的资金来源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他说其实他也不是特别的清楚。
亮哥是在当初那个技术总监忽然带主要团队离职后才来救场的,林州行有一些忽悠的天赋,换个角度来说他对朋友是不错的,让亮哥技术入股,成为合伙人。涂亮亮毕业比我们早,先去了北京,二姐毕业后也跟去了北京,成为我们寝室最早结婚的一个,彼时亮哥很是有点青年才俊的范儿,没几年就在大厂做到总监,但加班极其厉害,行踪飘忽,二姐愤恨吐槽说,这和守寡有什么区别。
那时候我们偶尔在微信上聊天,我无奈道你别咒他啊。
后来是我去找的亮哥,一定程度上前技术总监的离职是我和林州行的共同疏忽,他是学金融的,我是学档案的,我们都不懂系统开发,对技术人员的依赖性太强,监管程度也不够,才导致前总监能够拿着整个团队作为要挟。但亮哥来了,还带来了家属,成功顶住了那一段时间的真空期,二姐对这个安排是满意的,起码加班没那么多,回家能看到人了,夸了一遍林州行还有点用。
然后她起了心思,问我,林州行有女朋友吗?你收进来算了。
没有,应该也没空,其实我也是,这几年我们都是单身,空窗到我妈急着给我相亲的程度。离开校园就是离开了象牙塔,人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爱情便成了其中可有可无的那个部分。
亮哥负责技术,我负责业务和渠道,管理和财务作为公司命脉,当然是林州行自己握在手里。SaaS 系统开发动辄半年起步,服务的用户也都是超大型企业,账面虽然盈利,但资金流转极慢,这些我非常清楚,但不间断的会有一些短期资金进来周转,保证了现金流的健康,具体细节就是我不清楚的了。
林州行用涂亮亮的名义另开了一家贸易公司做大宗商品,来养科技公司的日常开销,这个事情我虽然知道,但那家公司我完全没有参与。未必有立场去有些什么不开心,但若说毫无芥蒂,也是不可能的。
那顿饭吃到很晚,趁二姐去结账开发票的功夫,亮哥咬了一根烟在嘴里,我们站在店外等,亮哥用眼神询问我,我笑了笑说没事。
“你比你二姐真是好说话多了。”亮哥快乐地点燃烟卷嘿嘿笑,夸我,“脾气也好多了。”他忽然收起笑意,挺真心地感叹了句,“小清,你和州行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能怎么回事。”我知道亮哥指的不是工作上的事情,“二姐不是说了吗?我们不合适,就这么回事。”
“男的和女的看事情不一样,什么叫合适,处对象考虑个什么合不合适?”亮哥吸了口烟,一扬下巴,“你看我和你二姐合适吗?”
我故意逗道:“合适啊。”
“只要喜欢了,看上了,有毛不合适的?啊?”亮哥道,“那个电视剧里头的话怎么讲的,我偏要勉强!”
反而是我一下子被逗笑:“没想到你是赵敏,二姐是那张无忌。”
“姓柳的那就是缺心少肺,等她开窍黄花菜都凉了。”
“但是小清,你知道吗?”亮哥忽然又说,“我觉得州行选在这里开公司就是因为你。”
“他说的?”
“我猜的。”亮哥摇摇头,“我其实不比你更了解他,而且男人之间,不聊那么多。”
“你想过没有?”亮哥继续说,“你也知道他的启动资金是家里给的,但百乐的总部在深圳,他们家在香港,这里也不是我们上学的那个城市,抛去客观条件不谈,这里有什么?”
“这里只有你。”
我想过,我当然也想过,但有些事情你知道的,时机不对就是不对了,我们每天在电梯遇到,然后我抱着文件走进林州行的办公室喊他林总。我们可以一同应酬、开会、吃工作餐,但我们已经再也没法在任何场合顺理成章的去试探,去询问,长久而成的默契被用到了奇怪的地方——我想我们都认为,先开口的那个人,是输家。
就像我最开始说的那样,我和林州行的距离,已经被卡在一个安全距离,谁都不能轻举妄动。
“你的意思是我们小清要追着他跑咯?他姓林的凭什么啊?”二姐结账回来一把揽住我的肩膀,顺便把老公扎扎实实瞪上一眼,“还抽!”
涂总在烟灰缸把烟碾灭,郁闷道:“难道你们较劲一辈子。”
“那不至于。”我说,“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反正也离职了,以后没什么联系了,也许下次再见面就是他结婚……”
“你一定要比他先结婚,到时候我灌死他。”二姐马上接口,一想到这个场景就激动地双眼放光,“相亲十个,不,二十个!还怕找不到一个好的,大街上两条腿的男人满地跑啊!”
“亮哥,他和家里是怎么回事?”我想了想,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说实话如果深圳那边能伸手管一下,公司也不至于这么难捱,但最后两个月,常听见林州行打电话和那边吵架,说是吵架也不是很贴切,林州行声音不大,也不激烈,但脸色总是很难看。
“我也不清楚具体什么原因,只知道闹得凶。”涂总摇头,“他的家事,你都不好问,我更难插嘴。”他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说,“我告诉你吧,其实不在于深圳那边,而是贸易那边。”
“嗯?”
“我们被套住了,有两艘船的货卡在码头两个月不能出手,价格一直起不来,这样就压了三千万。”亮哥叹口气,“小清,我真的也知道这么多,州行一向谨慎,但谁知道会突然打仗?”
每个月运营开销加员工薪资不过几百万,压了三千万活钱,难怪被卡了脖子,但事到如今,我又能说什么,也只能试图开个玩笑:“以后多看点国际新闻。”
“公司就算缓过来了,你也不会回来了。”涂总笑了笑,是肯定句,偏偏加了后两个字,“是吧?”
“对。”我说,“我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