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澈知道徐翊白明白她的暗指,心中甚至略带讽刺地想,她和徐翊白还真是有那么一丁点默契,凡事连说破都不必——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徐翊白了解明澈有郑磊这个“前科”。只是她的乱来是乱来,是不能容忍、不被姑息的,为何王彬多年前的乱来就要被轻描淡写抹灭过去?这一刻明澈突然领悟了从前徐翊白提及的观点,当他人期待自己是善良的、是美好的,这期待就是负累,是甩不脱的沉重蜗牛壳。
明澈倏忽目光尖锐起来,直直望进徐翊白眼中,“我不是什么好人,不要对我抱有期待。”
出乎明澈意料,这般忤逆徐翊白意愿的话并未激怒他。徐翊白只是阴沉脸色,冷然道:“我不想你脏了手。”
明澈心烦意乱,回手要开车门,“我现在不冷静,让我下车冷静冷静吧。”
车门锁着,其实明澈打不开,明澈也就是一时走神,压根忘了现在车还行驶在路上。但徐翊白仍用力钳住明澈的手腕,大力将她拽向自己,“别闹。”
明澈突然恼了,“你放开!”
徐翊白没费力气,可明澈使尽浑身解数也挣不开,挣扎半晌,终于不挣扎了,安静望着窗外,一语不发。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浓云密布,像要下雨,可这雨一直落不下。傍晚起风,卷起几片枯叶,明澈涣散想着,事情变成这样,是她的错吗。
是啊。就是。
明澈错就错在,五岁那年不应该帮杨文雅说谎。
要是那时没帮杨文雅说谎,会不会如今的一切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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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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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几日过去。星期三刚进办公室,同事告诉明澈,孙检找她。
直到敲开孙鹏飞办公室的门,明澈都在纳闷孙鹏飞叫她有什么事。孙鹏飞是一分院另一副检察长,说白了就是明澈归盛南华管,不归他管,即使大案中偶有交集,这交集也十分有限。
带上了门,孙鹏飞招呼明澈坐下,又在茶杯里添了热水,让明澈尝尝新拿到的茶,“朋友辗转捎来的,不好买。”
明澈象征性碰碰茶杯,烫得拿不起来,遑论装模作样喝上一口。
孙鹏飞今年五十多岁,年纪比盛南华大些,大约是因为头发健在,长得却比盛南华年轻。头发健在的孙鹏飞开门见山,口吻在威严中透着亲切,笑眼和善,俨然一位关心青年检察官成长的慈祥领导,“王彬那案子,怎么样了?”
问题问得模糊,明澈就也模糊着答,“还行。”
一回合过去,两方都没掉血。
孙鹏飞略点点头,“他们单位的领导觉得出了这样的事不好看,不想这案子拖着。判都判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既然到了你的手里,你就快点处理。”
明澈沉默片刻,心领神会。
法院不告不理,只要检察官不多事,让这案子原封不动递到二审法院,改判可能微乎其微。孙鹏飞分明就是知道这案子有隐情,又见明澈一直按兵不动,担心出岔子,才出言暗示她。
明澈起身,说知道了。新茶留在桌上一口没动,热气蒸腾。
回到办公室,明澈发了许久的呆。明澈必须承认给王彬挖大坑这事非常有吸引力,心心念念二十多年的报复,不应该只是纸上谈兵。但王彬这事与郑磊那事又有本质上的区别。郑磊确确实实犯下过滔天罪恶,明澈纵然越界,说到底也就是黑吃黑,不算冤枉郑磊。可王彬身上疑点太多,细究下来没准真是一出六月飞雪。
明澈曾经设想过许多报复的方式,甚至还离谱地想过,等以后王彬的女儿结婚了,有孩子了,她要去勾引王彬那个倒霉女婿,让她身上经历的一切在王彬的孙辈身上重演,最后再轻飘飘告诉不幸一家人这一切真相,让他们哭嚎,懊恼,痛苦万分。但所谓“报复”的执念不该为她的职业生涯添上污点。不值得,也不配。
下午徐翊白突然打来电话,让明澈出去一趟,说有话对她说。明澈本不想答应,毕竟与这老男人僵持了一整个周末,加之跳出孙鹏飞搅局,面对徐翊白时估计很难控制好脸色。
可要不去吧,又很想他。
别说分开数天,哪怕分开一天,明澈都想他。
徐翊白从未在明澈上班时间突然造访,明澈想想还是决定出去与徐翊白见上一面。司机没来,徐翊白亲自开车,明澈坐上副驾驶座,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僵硬问道:“什么事?”
徐翊白单刀直入,简洁如同下达命令,“王彬的案子拖着,什么都别做。”
明澈难以置信地拧起眉心,扭头看向身边的人,“你什么意思?”
之前明澈并未向徐翊白提起王彬的名字,显然徐翊白已经在背后做过一些什么。上午孙鹏飞刚找过她,下午徐翊白就劈头盖脸甩来这么一句,明澈实在很难不多想,“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我不和任何人一伙。”徐翊白轻易将明澈那话驳回,甚至都没深究,“记住我说的话。这事你先压着,别轻举妄动。”
明澈深深呼吸,胸口剧烈起伏,想要说话,却又无话可说。
所有人都要她顺水推舟。所有人都要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得罪孙鹏飞,明澈自知日后在一分院恐怕举步维艰。但明澈是想相信徐翊白的,明澈相信徐翊白不会害她,然而徐翊白说破天也就是个律师,干涉不了司法程序。如此一来,徐翊白此话与孙鹏飞背后的人出自一处或许是最好的解释。
许久,明澈问道:“为什么压着?”
“因为不需要你动手。”
徐翊白总是这样,事情不到最后、不到尘埃落定,明澈就永远看不见他的底牌,即便徐翊白在为她办事也是如此。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会明白的。”
窗外街景一成不变。明澈怔怔望着湛蓝清朗的天,又隔许久,梦游一般轻轻念诵,“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检察官,我宣誓: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忠于宪法和法律,忠实履行法律监督职责,恪守检察职业道德,维护公平正义,维护法制统一。”
这是明澈成为检察官那天的宣誓词。明澈自小反感一切形式主义,宣誓词是在宣誓五分钟之前现背的。明澈本以为她早将这些没用的话抛在脑后,可也不知怎么,这么多年过去,她竟然一个字也没有忘记。桩桩案件都是刻刀,将这誓言刻在明澈的血脉里。
“我从未背弃过我的誓言。”
中隆制药假疫苗案近期提上日程,明澈刚返回一分院,就被盛南华赶着去开会。案件调查已久,证据确凿,最近一分院内部扯皮的重点在于量刑建议。明澈对犯罪嫌疑人向来严厉到近乎苛刻,尤其这种祸害民生的败类,明澈没建议死立执那都是《刑法》救了他们。然而近日对面递话过来,愿意用高额罚金换取量刑从轻。
“其他案件或许可以这么操作,哪怕是经济案件我都认了,”明澈语速快到如同带着敌意,仿佛与她交谈的不是同一战壕的战友,而是战场拼杀的仇人,“可连疫苗都造假的人,有什么资格拿金钱换取自由?别说换几年,哪怕换一天都不行。”
盛南华好说歹说,说不通,气得脑门冒汗,简直后悔死了让明澈进组,“小姑娘年纪轻轻,怎么那么大火气?虽说现在我国——”结巴一下,喝口热茶继续,“对,辩诉交易不算真正拿得上台面,但法律是一门时时进化的学问,你看美国……”
明澈不留情面打断盛南华,“法系都不一样,有什么可比性?再说我早就强调过了,我不是接受不了所谓的‘交易’,毕竟认罪认罚从宽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种辩诉交易,但有些人他就不配靠这种潜规则受益。”
参会人员的不同意见全部需要记入会议纪要,盛南华脑仁疼,抽了张纸巾抹汗,仰在椅子上呼哧喘气。孙鹏飞坐在旁边一言不发,似笑非笑,明澈偶然瞥到他那笑容,别扭得像一脚踩到螺丝钉。
隔天明澈约见王彬的妻女,虽然全无必要,明澈还是见了。方绿萍四十多岁,眼角能看出些许细纹,目光柔和,声音也温软,看上去端庄而好脾气。王梦妍跟在妈妈身后,怯怯缩着脖子,紧咬嘴唇不敢出声。
明澈问这二人如何看待王彬所犯罪行。方绿萍笃定王彬不会做这样的事,又说相信王彬,他说没做过那就一定没做过。明澈笑里藏刀,问王梦妍,“你觉得呢?你认为你爸爸是强|奸犯吗?”
这个词被毫无修饰摆在面前,对于十几岁的孩子而言是极大的冲击。王梦妍紧张地看看妈妈,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抬高音量,颤声回答,“爸爸不是这样的人。”
方绿萍似乎觉得明澈如此问话不妥,伸出手臂搂住女儿,将王梦妍往后拽,试图挡在她前面。明澈并不在意对方聊胜于无的抵抗,“他说他没做过,你们就信?”
或许是因为明澈的眼神和语调都太有攻击性,也或许是因为王梦妍先被击破,方绿萍此时也渐渐失了强作的镇定,嘴唇发白,兀自坚持,“当然。”
明澈死死盯着方绿萍,忽然笑了,“他说他没犯过强|奸罪,你们当然可以选择相信。如果你们还有机会近期见面的话,方女士,你还可以问问你的丈夫,他是否曾插足别人家庭。大概你还从不知道,王彬本就是寡廉鲜耻之人。他配不上你的信任。而你,小朋友——”明澈转向缩在方绿萍身后的王梦妍,“你爸爸曾经想给一个五岁小女孩当继父。他逼得那个小女孩的父母离婚,给那个小女孩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要不你想想,当你爸爸想这么做的时候——他心里有你吗?”
方绿萍愈发慌张,又被明澈身上的制服震慑,丝毫不知应该如何招架,脸色灰得仿佛当年毛坯房里脏兮兮的墙皮。明澈将嘴角扬得更高,眼睛微眯,眼尾弯曲,一双眼里媚气横生。明澈五官轮廓精巧素净,偏偏眼睛带着钩子,直截了当打破清纯面相的平衡,矛盾而热烈。此时明澈刻意为之,甚至笑出了轻薄的风尘气,制服尊严也不顾了,轻佻得不像正经人,眼中鄙薄剜在方绿萍心上,如同最让人无地自容的嘲笑,“方女士,您比您的丈夫小十二岁,老夫少妻,您自然对他很有吸引力——不像那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她竟然蠢到以为只要她离婚,王彬就会和她结婚。只是红颜已老,您现在岁数也不小了,如果王彬不进去,很难说他会不会再找一个五岁小女孩,上赶着给人家当继父。”
方绿萍抽泣着带王梦妍离开。明澈心里畅快,像是终于捏碎压在胸口的巨石,虽说残存的道德感提醒明澈她应该对伤害这对无辜母女感到愧疚,可无论这提醒如何一遍一遍重复,明澈都很难察觉得到朴素价值观应该衍生出的薄弱情感,从小到大承受的情绪太多,哪怕情感稍微丰富一点都不能活。明澈背负这身制服的职责,也仰赖这身制服作恶——当然,这也是她能作的、最后的恶。
回到一分院后明澈打了个报告,申请公安补侦。虽说明澈猜不透徐翊白究竟要做什么,可无论徐翊白打算如何让她将此事脱手,不作为犯罪也是犯罪。然而报告刚递过去,周五早上就被打了回来,与此同时两个有关王彬的消息接踵而至:其一,王彬在看守所被同屋罪犯打了;其二,王彬有职务犯罪被揭出来,现在案件由监察委接管,日后并案审理,暂时不再由明澈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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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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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澈从前一心只想徐翊白不可能干涉司法程序,至多出面让盛南华把案子派给别人,可万万没想到这老男人竟会来一招釜底抽薪,祸水东引,干脆利落地一杆子将麻烦支到监察委去。
监察委办事效率奇高,当天就与明澈做了交接。明澈不明所以,又不好向监察委打听,刚把监察人员送走,就溜到小花园没人的角落给徐翊白打电话。
最近几天起了风,洗发水广告里的艳丽女模都能吹成扒拉电视机框爬出来的贞子,今早又乌云压顶阴气沉沉,风一吹透心凉。明澈冷得牙齿打颤,一蹦一蹦跳着取暖,心里乱七八糟琢磨要是让徐翊白听见她在电话这头跳来跳去也太不端庄了——徐翊白怎么还不接电话?
电话等了许久才被接起来。
刚刚还满心怨念,盘算着电话接通一定要骂这老男人一通,她都快让风给吹死了,可当机械等待音变成沉默背景板,明澈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别说骂了,说都说不出来。
在这事上明澈认为徐翊白会让她明哲保身隔岸观火,而徐翊白认为她会不择手段火上浇油,互不信任对方的道德底线,扯平了。可再怎么说,现在的案件发展走向都合理合法,监察委没那么好糊弄,或许王彬真有翻案的可能,明澈也避免了在良心不安与报仇雪恨之间挣扎,再跟徐翊白耍小脾气那就是得了便宜卖乖。
徐翊白等不到明澈提问,沉着声音问她,想问什么。
这老男人可恨,明知故问。明澈忸怩着不肯暴露好奇,脑子飞速转了一圈,灵机一动,“想问你今晚吃什么。”
这话已算是讨好与示好。电话那头低低笑了一声,再一开口,嗓音终于不像刚才那般冷硬,“想吃什么让阿姨准备食材,我晚上做给你吃。永远都是订了餐厅又要回家吃饭,今天这餐厅也别订了。”
明澈心中欢喜,又蹦又跳转了一圈,雀跃着往回走,“那你来接我下班。”
“好。”
傍晚一到下班时间,明澈就飞速换好衣服翩跹飘了出去,直奔路口宾利,开门,上车,笑得万物生长,“叔叔。”
车内,徐翊白正阖眼休息,听见这声唤,冷冽淡漠地抬抬眼皮。宾利缓缓行驶,笑脸后的街景倒退,徐翊白瞄了明澈片刻,再度闭眼假寐。
明澈压根不怕徐翊白这虚张声势的震慑,凑过去趴在男人肩头,鼻尖在其凌厉的下颌线条上蹭蹭,软着声音撒娇,“就知道叔叔对我最好了,以后都听叔叔的。”
“都听我的?”徐翊白重复一遍,睁眼冷冷瞧她,“都让补侦去了,这叫都听我的?”
明澈一听这话来气,当即变脸,从徐翊白身上起来,在他肩上拍一巴掌,牙尖嘴利地兴师问罪,“你跟谁打听的?你监视我?”
徐翊白由着她打,没说话,明澈又瞬间变回乖巧模样,伏在徐翊白肩头蹭他,“叔叔……”见徐翊白始终不为所动,既憋屈又委屈,“你抱抱我嘛……”
徐翊白这才伸出手臂揽住明澈,略微低头,在她额头亲了一口,语调如训诫也如情话,“早这么乖不就好了。”
明澈拼道行拼不过徐翊白,再怎么折腾也翻覆不出他的五指山,并且经历这么多事情,回头再看,徐翊白最初看似武断的结论和解决方法最终被时间证明都是正确的。明澈忍不住沮丧地想,以后还是直接听他的吧,省时省力,少走弯路。
等在徐翊白身上蹭够了赖够了,明澈才切入正题,问徐翊白究竟王彬犯了什么事,怎么会在这当口被捅到监察委。
“宋星瀚帮的忙。”徐翊白看出明澈好奇得抓心挠肝,好整以暇解答她的疑惑。
以宋明礼的背景,即使金盆洗手也凡事想着为自己留活口,长年累月下来,手里攒了不少各路官员的把柄。王彬这种不入流的处级其实入不了宋明礼法眼,可架不住宋明礼诸多手下被规训出了习惯,捡人把柄比特意上大街上捡钱还心细如发,徐翊白托宋星瀚一查,王彬还真算不得干净——借由职务帮助亲属违规经营获利。宋星瀚让人将这事捅出去,王彬才被直接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