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皙仪回到家中,韩寂已经在等她,厅堂里放了一张书案,夜色之下看不分明。走近了,灯火辉映,莹光淡淡,皙仪才看清——那是一张上好白玉制成的几案。
大概还没有修整完全,因而韩寂与老师傅一同单膝跪在地上,仔仔细细查看书案的各个角落。老师傅不时根据韩寂要求左修修、右改改,就这样度过良久,他二人都没有发现皙仪已经回来。
还是老管家大声咳嗽,韩寂才愕然抬头,站起身拂过衣角灰尘,笑意温然,“小皙回来了?”
皙仪向那老师傅点了点头,当作问好。老师傅一张书案做完,这回的活计算是功德圆满,拿了钱很快就离开了。
室内剩下韩寂与皙仪,皙仪偏头打量那张白玉书案,疑惑问道:“添置在书房里吗?”
韩寂摇摇头,“是给你的。”
皙仪一愣,“给我的?”
她屋子里的书案也是搬家那年新做的,上好的木料,才过了多久,怎么就又要换一张?还是如此珍贵的白玉……
这样的好东西,放在高门女郎的首饰盒里都算是珍贵的,韩寂做什么要花这个钱给她添个书案呢?
家里虽说比从前富裕多了,但与那些钟鸣鼎食大族还有十足十的距离,她从来没想过自己配用这样的好东西。
皙仪难得结巴:“这……这得花多少钱?”
韩寂被她逗笑,“不是很多,至少现在我们还买得起。”
皙仪眼神黏在那张白玉书案上一样,“不年不节的,怎么置办这么贵的东西?”
韩寂视线随着她一块落到那张书案上,他笑意纵容,又温柔,皙仪结识他十年了,他始终是这副安宁稳定的样子。
“只是觉得这么些年都没送你什么好东西,今日当作补上一点点。”
皙仪揪紧了袖子,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这是个太合适的礼物。珠玉首饰,她固然也喜欢,但是从小就没怎么戴过,长大之后对此就不甚热衷。何况她常常要去见晏缘之,晏公过的日子是出了名的朴素清苦,她没事也不会太招摇。
书卷之类的东西,她看过的也已经不少了,再送也没意思。因而,这张书案,是最实用、也最适合她的礼物。
皙仪眨眨眼睛,睫毛微颤。
她忽然想起来,其实最近应是韩寂生辰,她应当送他礼物的。
皙仪抬头,陷入韩寂太温柔眼眸,她问他:“二哥哥,你也要过生辰了。”
她话音刚落,外间忽而“砰”一声惊雷,韩寂肩膀微微耸动,而皙仪只是又眨了一下眼睛,连指尖都没有颤抖一下。
暴雨是突然落下来的,老管家急急忙忙把门关上,“主君!姑娘!在厅堂里坐一会儿再回院子吧,风大雨大的,伞都吹跑了!”
莫名其妙的雨,无端降下的雷,皙仪心尖猛地一颤。
她和韩寂一同坐回去,那张书案摆在厅堂正中,皙仪本来十二分的喜悦,都被外面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冲淡了。
韩寂随口问了她一句:“今天去看过魏四娘了?”
皙仪点头,“她脸色是有些不好,不过精神气还可以,应该病得不是特别严重。”
韩寂沉默片刻,忽而道:“其实我不去,应当算是失礼。”
毕竟魏源的确待他这个准女婿很好,他如此举动,怎么看都是不识好歹。
皙仪微怔,对啊,她怎么从来就没想过,韩寂为什么不愿意去呢?他一向是温厚周到的人,魏慈病重的消息,上京朝廷都快传遍了,他怎么连魏府的门都没进去呢?
韩寂转过头,轻声朝她道:“你生病那个时候,魏四娘来看你,临走之前,她对我说了几句话。”
皙仪被他吊起心肠,立刻感觉到其中有隐情,韩寂正要开口,她却忽然抬手:“等等!”
她的确锋利,也确实敏锐,韩寂一直说她看人太准,皙仪觉得不至于,她只是从小过得太惨,因此凡事都会留个心眼,从而总是把人往坏了想。
但许多人天生就是坏的,所以显得她看得准。
也是因为这个,她觉得魏慈的纯善更难能可贵。
然而,在某一件事上敏锐到过分,其他的,她似乎就有些迟钝了。
她忽而开始好奇,当时魏慈见了她一面之后,为何天天都要让魏府的人来接她?她始终以为是她想同她做对关系不错的朋友,这样往后和韩寂相处的时候,皙仪也能算她的半个帮手。
她是后来才看见魏慈的真心实意,只是看见之后,她就会习惯性地躲避。
韩寂静了片刻,轻轻揉揉她头发,他似乎也能看得出来,只是这么多日子,都在沉默不言。
为了魏慈的体面,也是不愿意给皙仪增添负担。
他暗叹一声,接着道:“这桩婚事,是魏四娘不想结,只是她还没有寻到办法,因而一直拖到现在。”
皙仪怔怔,而韩寂始终温和地安抚她。
没关系,不是你该承担的事情。
--------------------
第33章 桃李年华(五)
===============================
再见到魏慈,是快入冬的事了。
韩寂听说她病愈,亲自去了魏府一趟,这一回,魏府管家待他的态度却不同寻常。没从前那么客气,也不比之前热络。
到底不是真夫妻,他不好像皙仪那样,直接踏进魏慈的院子。因而是魏源出来迎的他。
魏源还不算很老,他还没有到五十岁,又因为连年流离的时候,轮不到他征战,其实之前看上去,他比两鬓斑白的魏凛要年轻多了。然而这一回见面,韩寂却平白觉得他一下苍老十岁,不止是头发白了,整个人的精神也颓靡了。
他心头陡然一跳,隐约感觉到什么。
果然,喝过半盏茶之后,魏源犹豫斟酌着对他开口:“玄英啊……”
韩寂连忙拱手:“魏大人。”
魏源一偏头,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没事没事,不必这样客气。我就是想问问你,这些日子以来,你对四娘是怎么看的?”
韩寂垂眸,恭敬而有礼地回:“魏四姑娘是上京贵女典范。”
十分合适的回答,至少在魏源听来,挑不出半分错误。
魏源却更愁,他苦着脸,搓了搓手,犹豫了半晌,方又接着道:“那……唉!算了,管家——”
管家应声进来,魏源吩咐道:“去请四娘过来。”
说完,他转向韩寂,拍了拍他肩膀,“我家四娘做事稍有些荒唐,她一会儿若出言冒犯你,还请玄英体谅。”
韩寂颔首,“大人放心。”
片刻后,魏慈一身绿衣,盈盈步入。管家没有关门,丝丝寒风透进来,韩寂指尖微微一缩。
韩寂先开口问她:“四姑娘……是不是与魏大人说了什么?”
魏慈十分坦然地点头,“是,我坦白了。”
韩寂怔在原地。
她口中的“坦白”,绝不是一件好事。
当日画舫同游,魏慈想要邀请的是皙仪,只不过皙仪病了,去的才是他。正巧,也是在那一天,他得知了魏慈一直想掩藏的秘密。
摇晃画舫上,魏慈茶水泼了满地,她只是冷眼旁观,低眉道:“汾王出了那样的事,我和他的婚约取消,其实对我,算是好事。”
“就像我不想与你结亲一样,小韩大人。”
韩寂默然。
他心知魏慈接受不了这桩婚事,但光凭他与她两人,又没有办法违逆魏源、晏缘之两人的热络心思。因而只能拖延,先是皙仪生病,他这个做老师的,可以借着拖一阵。等到皙仪病好,再患病的,就只能换成魏慈。
韩寂今日听说魏慈病好,也是心中打鼓,不知是不是她寻到了什么脱身的办法,又或者是她妥协。总之他知道,必须得来这一遭。
却没想到,她什么办法也没有,依然不想低头妥协。
他问她:“之后,四姑娘想怎么办呢?”
魏慈发丝飘摇,似乎是风要将她带回天际。
“不知道,但是爹娘总是拗不过孩子。兴许,从此之后我就不在上京了。随处寻个庄子了此残生,就当魏府没有过一个叫阿慈的姑娘。”
韩寂无声攥紧了拳,“抱歉……”
魏慈却爽快地摇摇头,“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与我议亲的换了旁人,也是一样的结局。只是因为你,我能幸运地结识皙仪,其实对我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站起身,广袖猎猎,“小韩大人,皙仪应当不想现在就离开你。若你能做到,就不要太早为她定亲吧。”
魏慈回身,直视他,“毕竟,你们才是一家人。”
韩寂深吸一口气,郑重颔首:“四姑娘放心。”
魏慈孤身走进寒风里,只留下一句,我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这是韩寂与魏慈的最后一面,他本以为在离开上京之前,魏慈会来见一见皙仪,但是她最后没有过来,甚至也没有送一封信。
转眼是十二月初,又是一年岁末。
魏府少了个“重病去南方休养”的四姑娘,韩寂与魏慈的婚约,自然而然取消了。
韩府如今要忙的事,只剩下皙仪的及笄礼。
她生辰在除夕,平日里身边朋友又不多,因而当天来的人,只有一个晏缘之。
即使如此,皙仪也很满足了。
放在从前,若她没有被韩寂捡走,能不能活到及笄礼都是个问题。即便好命地赖活这么久,大概也早早被卖到哪家人家,做妻子、做母亲,也做奴隶。
不要说及笄礼了,梦里也不敢有的东西。
今日是除夕,正经的典仪是不可能有了,晏缘之与韩寂一人送了她一件礼物,又请晏府上老管家的妻子为她挽发,这一场礼就算是成了。
没有念诵祝词,也没有什么冗杂礼节。皙仪这一辈子,本就不是礼节能框住的。
晏缘之赠她一匣子簪钗,他喝了口茶,神秘莫测道:“你别看这些东西素得很,它当年的主人,是皇后宁江湘。”
皙仪与韩寂同时睁大眼睛。
满朝上下,还能直呼皇后姓名的,除去晏缘之也再没别人了。
她一瞬间觉得手中的盒子愈发烫手,甚至不敢握在手心。
宁皇后的旧物……晏缘之就这么送给她?难道不怕折她寿吗?
谁知晏缘之只是云淡风轻地吹凉冒热气的茶水,而后拂了拂衣袖上的尘灰,抬头直视皙仪:
“你也不用太惶恐。虽然这些是皇后旧物,但她不是苛刻的人,也看重天资绝佳的后生。”
皙仪低头看向匣子里的几支簪钗,的确不算很珍贵,样式也没有很复杂,甚至还有一支素银钗,看上去很像大夫手里的针灸针。
晏缘之接着道:“我在皇后面前提起过你,她听闻你天资不错,是个读书的好苗子,还挺高兴的。养在她身边的长宁郡主,学识也很好,你们年纪差不多,天分又都很好。皇后因而对你更有几分青眼,所以,这些东西,是她嘱咐我给你的。”
但是……
皙仪想,皇后也许没有别的意思。可在收到礼物的人看来,这份心意就太重了。
她自认为没有皇后宁江湘那样的本事,做不了一代传奇巾帼,撑死也就是在韩府里翻弄翻弄朝廷小风云,还翻不出几尺浪来。
这一匣子旧物,她受之有愧。
韩寂在一边,伸手为她合上那个小匣子,温声安抚她:“没关系,皇后能喜欢你,是好事,不必太有负担。”
晏缘之点点头,附和:“是,要是哪天皇后有兴致,我就带你进宫去看看她。多半,你和她女儿会是不错的朋友。”
他上下扫了皙仪一圈,她今天换下竹青,穿了一身很浅很浅的紫红,新裁的衣裙,绣上华美的花鸟纹。
她衣着素净的时候,其实就是个挺漂亮的小孩子,现在,看着倒是长大了。
晏缘之也不知道哪来的一汪热泪,也许是他这大半辈子过得实在寡淡,终于在半截脖颈埋黄土的时候来了个皙仪,吵得他的日子都活了起来,所以他才分外看重这个孩子。
老相公临走之前,深深看了皙仪和韩寂一眼,拍了拍学生的肩膀,看着皙仪道:“过新年重要,但过生辰也重要。今日过去,就是大姑娘了。”
皙仪睫羽扑扇,三人在庭院里站着,韩寂为她撑伞,也挡不住外间吹来的风雪。
雪粒子凝在睫毛上,过了一会儿,化成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颔首,“是,我知道了。”
晏缘之转身要离开,韩寂与皙仪并肩目送他,在老人家踏出门槛之前,皙仪忽然叫住他:“晏老!”
韩寂和晏缘之同时看向她,而皙仪冷静从容地笑了笑,讨个最后的生辰礼:
“能给我取个字吗?”
男子及冠取表字,当年韩寂是自己定下的“玄英”二字,只是借了晏缘之的名头。她既今日及笄,除去皇后赠她的、韩寂赠她的,还想要一些至死都只属于自己的。
就像当年她追着韩寂,求他给她取名。
到今日,她已经能渴求一个“字”。
晏缘之沉默了一会儿,看向立在雪中的韩寂,“玄英觉得呢?”
韩寂注视皙仪,看懂她眸中专注郑重之色,于是,他又回看晏缘之,“小皙想要老师为她取。”
晏缘之微微颔首,风雪沾湿他斑白两鬓。虽有屋檐与纸伞遮挡,终究挡不去汹涌而来的寒冷。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已经到了风烛残年。
因为这个他从十岁看大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得快要比他还高,从一个幼嫩稚童,到现在的娉婷少女。
不止黏着韩寂,更依赖着他。
晏缘之眺望远方,仿佛眺望着他过去的前半生,那烽火流离的几十年,徒手建起辉煌国朝的繁忙过去。
他徐徐念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注]”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注]
流逝的年华注定难以挽回,即使坐到他现在的位置,难免也会眷恋过去。
当年的挚友如今是亲疏有别的君臣,又或者,已经是分道扬镳的陌路人。
但谁又能说,当年在一场胜仗之后,幕天席地,彻夜豪饮的过往是假象呢?
不止是岁月无情,有时候,也是他做了错事,遭到太多报应。若能回到从前……
若能回到从前,他也许,还是会做一样的决定。从此背上一生的愧怍,从此与挚友彻底互相背叛为仇人。
晏缘之沉稳淡笑,“朝晞,就叫朝晞吧。”
皙仪也徐徐跟着他重复了一遍,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谁是她的阳春,她又在等待谁照耀一束天光?
她转头看向韩寂,韩寂带着她,一起向晏缘之道谢。
从今往后,她也叫朝晞,寄托了两个人愿望的,小朝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