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而去,留下一个潇潇而立的背影。
数日光阴,转瞬即逝。
顺平十七年五月十七,是钦天监测算的吉日。
延庆门外,西北劳军的行伍之首,立着一个如松似鹤的清俊男子。他跨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似一面昂扬的旗帜,从人群中夺目而出。
三步之外,有天子相送,群臣践行。
“爱卿代朕劳军,”玄色五爪龙袍常服的帝王举起酒觞,满面如沐春风的微笑:“朕祝爱卿此去一路顺风。”
“臣等祝世子一路顺风——”
话音方落,君臣齐齐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似曾相识的送别之语,马上的男子晃神了片刻。数息之后,才遥遥拱手行礼:“臣谢蕴,谢陛下与诸大臣相送。”
“表弟啊。”皇上换了个亲切的称呼,语气也更为关切:“西北苦寒,又有风霜磋磨。朕身为表兄,惟愿你能保重自身,平安归来。”
群臣恰到好处,纷纷露出了感动之色。
唯独马背上的男子,冷峻的神情殊无变化:“臣多谢皇上关心。”
皇上自讨了个没趣,暗自撇了撇嘴。他今日这般折节下士,放下身段亲自相送,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谢蕴造势?
天子的“好意”,臣下再不情愿也得受着。
谢蕴一时的得意不算什么,待到了西北,碰上那群老刺头怀疑的时候,就有得他哭了。
皇上的心情顿时平顺了不少,又说了一堆锦绣般的废话。
谢蕴不禁微哂。
只肖通晓了皇上的心思,情真意切也变得句句刺耳。
玉树般颀长的身姿立在马上,八风不动,末了只淡淡道:“陛下的好意,臣全部心领了。”说完便轻踢马肚,率着队伍缓缓出了延庆门。
皇上如沐春风的微笑忽地僵在了嘴角。
群臣中,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
皇上情真意切说了这么多,你就一句话作答?当真太张狂了些!
可他们望着那个疏潇的背影,如一面昂扬的旗帜,心底却不可抑止地生出些羡慕来。
群臣的想法,谢蕴自然不得而知。
打马过延庆门,便是夹道相送的百姓。与方才的肃穆庄严不同,此地喧嚣热闹非凡,百姓的喧呼之语不绝于耳。
“看啊,那就是淮安王世子!”
“哪个哪个?让我也看看——”
于京城百姓而言,世子可是传说中的人物,见一面的机会可不多。
是以他们纷纷争拥向前,欲一睹真容。那扑腾的劲头,险些让道路两侧的禁卫抵挡不住。
“世子——”
忽地,不知从哪儿飞出一个粉绣香囊。奈何准头不佳,香囊砸在了马的身上,倒呛得马儿打了个响鼻。
“哈哈哈哈哈哈——”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不知哪家的姑娘,这般不知羞!”
禁军见状,立刻维护起了秩序,高声喝道:“不准乱掷香囊果物!若是影响了行军那就衙门见!”
骇得许多蠢蠢欲动的姑娘停下了手。
谢蕴先是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清寒的眸子投向了人群。举目四望,俱是一瞬不瞬盯着他,眼含热切之人。
……唯独没有他想见的那张海棠般的面容。
罢了。
他收回目光,自嘲一笑。
原是自作多情,又何必奢求不该有的。
他策马而去,留下一个潇潇而立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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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确实不在人群之中,只因今日……
“陈甫”要参加科考了。
寅时四刻,阿妩已经提着考篮赶到了考院之外,岂料,那里有人比她来得更早。
而考院前,人群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拨。
一拨是普通的举子。而另一拨显而易见是靠恩荫入试之人。他们各个穿得珠光宝气不说,身后还跟着仆婢小厮。
阿妩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青色竹纹长衫,在普通举人中尚可,比起另一边的绫罗绸缎,就有些寒酸了。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走向了恩荫试的人群之中。
“不知这位兄台,是何人举荐而来?”
阿妩闻言一顿:“淮安王世子,谢蕴。”她的声音低沉而清雅,不复女子的绵软,乃是吃了一种药的缘故。
戏班子中常有女子扮男旦,靠这种药改变嗓音。
阿妩想着,科考中难免与人交流,漏了破绽就不好。便未雨绸缪买了几粒,果真派上了用场。
出口的声音,莫说他人了,就连自己也难分辨。
但此刻,人群仍是哗然了片刻。
不是因为她的声音,而是因为她说出的几个字的重量。
淮安王世子,谢蕴。
他们这些名门之后还要靠人举荐,谢蕴已然能举荐人了。
原先看不起她穿着之人,眼底的不屑化开,换上一副热络的神情,凑到她身前:“这位小兄弟,你说你是世子举荐来的?”
“小兄弟可否透露,谢世子为何会举荐你来?”
几个人毫不遮掩,上下打量起了阿妩,似是想要看出,她究竟有哪点值得谢蕴的青睐。
这小子……该不是靠貌若好女的相貌,才让世子高看一眼罢?
阿妩被看得浑身发毛,后退了一步。
心中不由有些后悔:早知道会惹出麻烦,她就再晚些来了。须知被人打量得越久,暴露得可能性也越大。
“瞧你们那样,吓着人家了。”
忽地,人群中走出个锦衣玉带的少年郎来,把先前打量他的二人推开:“去去去,都一边儿去。瞧你们嫉妒的样儿。”
两人被戳破了心思,碍于来人身份不敢反驳,灰溜溜的后退了。
见人离开,男子才笑吟吟对阿妩道:“别理他们,两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们就是攀不上谢蕴的高枝,所以嫉妒你罢了。”
说完自觉失言,拍了拍自己的嘴:“哎,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好心为自己解围,阿妩难免心生好感,闻言不由粲然一笑。
“不必挂心。兄台的意思,我都知道。”
少年郎险些被阿妩的笑晃了眼,怔了两刻,才回过神来:“那就好,那就好,我一向口无遮拦惯了。”
“对了,我是谢蕴国子监的同窗,姓方名知意,敢问兄台大名?”
阿妩学他拱了拱手:“我名陈甫。”
京中方姓人家不少,其中最为显贵的乃定安侯方氏。瞧少年的打扮,和与谢蕴的关系,多半是他家的子孙后代了。
掐指一算,开国时因武而勋的显贵人家,不约而同让子孙走上了科举之路。她表兄罗元绍是,眼前的方家少年是,谢世子也是。
不对,世子去了西北,应当算半文半武了。
阿妩心底琢磨着,就听见方知意可惜道:“唉,谢蕴他就要去西北了,奈何我这段时间被拘在家中备考,不然定要好好送他一程。”
“唉,陈兄你说,为何他偏要今日出发呢?若是明天就好了,怎么都要给他弄个夹道相送。”
“……是今天?”
“是啊。”方知意奇道:“陈兄竟然不知道?就在延庆门外,我今晨出发之时,还看到不少百姓赶着去送他呢。”
阿妩忽地有些心烦意乱,佯装遗憾笑了笑:“是,是我记错了日子。”
“哎。”
一只手忽地拍在她的肩膀上:“陈兄也不必沮丧,你我在恩科中拿个好成绩,待他回来时炫耀给他看。谁让那小子文也不参加、武也不参加,气得祭酒折磨了我们许久。”
阿妩胡乱地点了点头。
只是那时,她大约再不会以唐妩的身份出现了。
就在此刻,考院中走出了一人:“顺平十七年恩科,考生进院——”
人群中的私语立刻停止,连方知意也收敛了笑意,肃着脸立于队列之中,接受着小吏的检查。
阿妩也提着一口气,直到小吏喊道:“下一个”之后,她才卸下了通身的紧张,匆匆进了考房。
若被发现了女儿身……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不多时,试卷纷发了下来。
阿妩翻看了一周,皆是她意料之内的题,顿时成竹在胸。一提笔,她就将芜杂的心绪抛诸脑后,专心在白纸上打满了草稿。
考院中的香,燃尽一柱又一柱。
直到日暮微影,阿妩才将文章誊在宣纸之上。直到此时,她才觉得手腕微酸,倦意后知后觉地涌现。
她在椅子上瘫坐了片刻,兀地起身,干脆交了卷,把一众仍在抓耳挠腮的学子们抛在了身后。
她飞奔到了延庆门前。
那里的人群已然变得疏落,只有三三两两的摊贩,也已临近收摊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讨论着:“哎哟,今日这种热闹,真是多少年没见过了。可把那些姑娘们激动得,一点儿矜持都不讲了。”
“听说是西北打了胜仗,世子代皇上嘉奖他们呢。”
“西北这几年怎么老打仗?”
“唉,谁知道呢?”
阿妩抿了抿唇,望着渐渐西斜的夕阳,转身离去。
回到英国公府时,已是月上中天。
无人造访的小院里,她换回了女子的裙裾钗环,从“陈兄”摇身一变,又变回了那个“除了美以外一无是处”的唐姑娘。
在膳房的路上,又有几个小丫鬟凑在廊下,嘀嘀咕咕说闲话。
“听说少爷和表姑娘……老爷琢磨着……夫人……。”
阿妩从容地自她们之间穿行而过,旁人只能看见她娴静的侧脸。
这种话已激不起心间的半点波澜。如今前程已然明了,该是她离开国公府的时候了。
第19章
臣独爱阿妩,愿平生不二色,白首不相离。
话说回来,阿妩也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罗元绍离大婚的年纪愈发近了。以郑月秋对他的执着,定会闹出风波。稍有一个不慎,就会把她卷进去。
再说,万一她夺得了功名,报喜的信使却寻到国公府上,那连日来的苦心隐瞒,岂不就付诸东流?
仛寂的小院中,阿妩收整行囊之时,才发现她的东西当真少得可怜。除去几副女子裙钗,唯余双亲留下的书箱,和这些年偶尔涂写的手稿。
她的父母,赴任岭南的途中殁于瘴气,留下的财产由姨母为她保管。姨母离开后,又落到了国公爷手中。
阿妩叹了口气,继续埋头一张张清点她的纸稿。
收整完之后,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小院立刻变回了无人居住般的模样,清寂破败、了无人迹。
而了无人迹,成了她最好的保护色。
趁今夜有星无月,阿妩披着黯淡的夜色,从偏院旁的角门离开了国公府。她初时屏息凝气,脚步平稳地迈出角门,踏上巷道。
直到察觉无人跟随,她的步履越发轻快,最后近乎飞奔了起来。
她寄居国公府的年岁,比承欢双亲膝下的时光还要久。此刻离去,却半点离别的愁绪也无,倒像卸下了一道无形的枷锁。
从今往后,再不用任人鱼肉欺凌,再不用躲避不知何处而来的明枪暗箭。
阿妩在月下飞奔着,甚至微微喘起气来。夜风扬起她迤逦的乌发,书箱上的铜锁被得声声作响。
纵使结局并不如意,但曾有一刻的轻快自在,也是值得。
而黛瓦朱墙、高门深户的英国公府,此刻陷入了沉睡。无人得知,那个从不起眼、也无人在意的唐姑娘,已然金蝉脱壳、再寻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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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夜不禁,长安游不眠。
京中无宵禁,许多酒舍茶馆点了风灯,在夜间招揽生意。长街的灯火犹如鱼龙游舞,热闹非凡。
云洲客栈的柜前,唯余一个小二阖着眼打盹。
“小二哥?”
一个清甜柔婉的女声,驱散了小二大半困意。他揉着眼睛下意识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说完便反应过来,大半夜来的客人,自然是住店了。
“咳……客官是几人,想要住什么房间?”小二瞥了一眼女子就低头不敢看,她虽戴着面纱,仍能看出面容极美极盛。这样的人,不是自己该看的。
“我与我夫君二人,想住间舒适的屋子,劳烦小二哥安排了。”
“丙字十六号上房,承惠三百文一晚。”小二掏出了钥匙。
若放在往常,大半夜的一个女子孤身来住店,他难免多嘴问一句:“您夫君呢?”
可今夜他实在太困,收下银角子之后,忍不住打了个大哈欠,那句话就再未问出口来。
“多谢了。”阿妩接过钥匙,提着行李上了楼,一夜再未出门。
直到次日的清晨,一个面貌姣好,气质清雅的男子施施然下了楼梯。他走到柜前交代道:“小二哥,这些日子我欲闭门读书,起居事有妻子操持,就不劳烦你们了。”
小二听懂了,这就是不要让他们随意进门的意思。
他乐得轻省:“哎,小的省得了。”
直到书生打扮的男子出了大门,小二才疑惑地一拍脑门:不对啊,那位女子的夫君,是何时住进来的?他怎么没看到?
罢了罢了,定是自己打瞌睡之时,不曾留意吧!
他摇了摇头,将此事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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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心吊胆地过了几日,国公府都不曾派人来抓阿妩。
这让她重重松了口气。
旋即,又自嘲地摇摇头:早知道国公府是个风吹就破的纸老虎,为什么自己不早点脱离苦海?
也不对,也多亏了她现在是男装打扮。
不然,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子孤身飘荡在外,不知会招致多少恶意的目光,遇见何等的危险。
寄居客栈的日子,发生过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插曲。
一向从不打扰的小二,某日突然敲响了他的门,满面喜色:“陈公子,快下来!有人找您!”
骇得阿妩转身就想跳窗逃跑。
战战兢兢地下楼,岂料来的根本不是国公府,而是报喜的的官差:“恭喜陈举子了,顺平十七年恩科会试第六!”
一声郎喝,吸引了大堂中所有人的目光。
阿妩浑身僵住了,半晌从荷包中掏出银子:“几位特地走一趟辛苦了……这些钱请几位喝点酒。”
小时候她爹说过,有人来报喜,是要给他们发喜钱的。
官差接过银子掂了掂,笑道:“没想到陈举子竟然如此年轻,哥几个提前祝您金榜题名了!”
待他们离开之后,大堂中的人立刻闹哄成一团,目光灼灼地看向这位未来的进士来。
众所周知,会试一过,无论殿试成绩如何,都板上钉钉地有进士出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