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绣猫【完结】
时间:2023-05-20 14:43:27

  轮船刚泊进码头,便有官兵闯了上来。船上旅客都骚动起来,听话音,似乎是在搜捕革命党人,要挨个查看证件。众人不知道汉阳城里是什么情形,都在窃窃私语,那新军统领合上了证件,疑惑地打量了慎年几眼,问道:“这不是于公子吗?”
  原来这人在督署当差,时常听邝老爷提起这位乘龙快婿。他热情地招呼起来:“在下护送公子进城,这位是?”一双眼睛在令年身上打转。
  慎年没有接话,只婉拒了对方,等官兵离去后,他在船舱里写了字条,打发听差送去于家钱庄的分号,要释放杨金奎的老婆和儿子,令年见他改了主意,问道:“你不去汉阳了?”
  慎年把信折起来,这才看了看她,“你不是担心要和邝家人打照面,一路上坐立不安的吗?”因为邝老爷已经进京,他也不耐烦再单独去敷衍邝家人,索性船也不下了。
  轮船泊在码头卸货,要等次日一早再启程。旅客走了大半,令年患得患失的,望着窗外江面上灰白的浮沫发起呆。
  听差接过信走了,慎年自身后搂住令年,在她脖子里吻着,将她最上头的盘扣解开了。令年把他的手握住了,迟疑地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信上写的什么吗?”
  慎年说:“一路上都有人碍眼,不如趁清静,我们好好待一会。”他从侧面审视着她下垂的蝶翼般的睫毛,问:“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令年把低着的头摇了摇,说:“没什么。”
  慎年笑了一声,“我还不知道你吗?表面上一声不吭,心里不知道打了多少个主意。”想到还有两天就回上海,他忍不住了,把她打横抱起,放在床上,笑道:“不愿意说,就做吧。”经过晋宁那一夜,他一有机会,就要和她亲热,令年心里正烦躁,咬了牙挣扎,半片衣襟被掀了开来,慎年手指挑起她脖子后的系绳,顺势在她胸前咬了一口,“你只知道羡慕葛氏,怎么不知道跟她学一学,心疼你的男人呢?”
  令年脸上腾的红了,啐道:“那你找她去。”
  慎年成了个贪色耍赖的男人,碰到她细嫩的肌肤就不肯撒手了,说:“你不会疼我,那我来疼一疼你吧。”他温柔是温柔,体贴也算体贴,但做起那种事,手下没有轻重,揉捏得她喘不过气来,好像她越哀叫,他就越兴奋。青天|白日的,他把她的裙褂都剥了下来,两人好像回到了幼时,在床上打滚,凌乱的衣裳扔了满地,舱房门响时,令年突然噤声,脸色都变了。
  敲门声不停,外头还有人在唧唧喳喳的说话。慎年见令年手慌脚乱的,拾起肚兜替她系上,依依不舍地在她嘴唇上亲了亲,说:“我去看看。”他因为被人打扰了寻欢的兴致,在外头说话时,腔调也不是很好,不一会,回房来了,脸色还算平和。
  令年已经把衣裙穿好了,在床边正襟危坐,看他那一眼,有埋怨,也有不安。她依稀听见了,是邝家闻讯派了人来,要接三小姐去府上小憩。
  来人是邝夫人贴身的仆妇,轿夫、车马都来了,在码头上等着,慎年知道令年绝不愿意走这一趟,但也没办法,只能哂道:“看来汉阳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落到他们家耳朵里。”
  令年沉下气来,那些娇羞不翼而飞,面孔上冷冰冰的,“你当人家都是聋子瞎子?”
  刚才他们在舱房里说笑,也准被外头的人听见了。但邝家的下人至多不过以为他狎妓,哪会想到是三小姐?慎年知道这话多说无益,琢磨了一下她的脸色,“你生气了?”
  令年是恨他不知收敛,满腔的怨气要爆发,被他和声细语的,只能忍下来,睨他一眼,“走吧,邝小姐在等你呢。”
  这话里是掩不住的酸气。慎年把她拉住,替她理了理衣裙,正色道:“退婚是退婚,但不能和邝家结仇。这件事我只跟邝老爷谈,先不跟邝家人透露,免得她们一群女人七嘴八舌把事情闹僵了。去了邝家,你想坐就多坐一会,不想坐我们就走,别理会他们说什么。这种事情要有计划,有步骤地来,不能鲁莽冲动,你懂吗?”
  令年才知道自己想错了。他才穿上衣裳,脸就变了,又成了那个冷静精明,让她有些敬畏的二哥,好像刚才那些耳鬓厮磨、柔情蜜意都是假象。
  她没有作声,把他的手拨开,冷静了一会,走出舱房。
  果然码头上的仆妇上来问了安,便往慎年身后张望,问怎么不见随从和使女,“还有别的女眷同行,请一并去府上坐坐。”
  慎年说不必了,径自上了马,令年被请进那顶四人台的青围轿子里,来到了邝府。
  邝家的宅院很深,慎年已经拜访过一次,仆妇们都脸熟,不算外客,邝夫人并没有在正厅等候,请他们兄妹来到内院的厢房。邝夫人也吃烟,她才放下烟枪,用茶漱口,周围叽叽喳喳的一群女人,都戴了珠花钗环,手上拿着纨扇绫帕。门帘一动,众人话头停了,瓜子也不嗑了,齐刷刷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邝老爷调任直隶总督,是轻车简行,女眷都留在了汉阳。正房夫人和姨太太,加上女儿媳妇们,统共也有二三十位,热闹起来,比南京于大伯父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姑爷来啦?”邝夫人对慎年很中意的,招呼他坐,叫他喝茶,吃瓜果。邝家女眷虽多,但规矩也大,媳妇和姨太太们轻易不敢插话,只捻着帕子侍立在邝夫人身侧,含笑的目光在慎年身上逡巡,不时交头接耳。她们不敢明目张胆地跟慎年搭讪,便来留意于三小姐。只可惜于三小姐布衣布裙,沉默寡言,比自家下人还寒酸,也的确没什么可观赏的。一位姨太太凑到邝夫人跟前,笑道:“夫人,你茶里泡了莲心,看把三小姐苦的小脸都皱了。”
  其实令年哪有皱脸,只是不留意吞了一颗莲心,舌尖轻轻吐了吐,就被发现了。被这样二三十双热辣辣的目光盯着,她只能微笑了一下,说:“不苦。”
  “我们上了年纪的人爱吃苦的,清心降火。三小姐喝不惯,”邝夫人说的是湖北方言,令年只得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听见邝夫人吩咐下人,“昨天不是自洪湖才新下来一筐莲米吗?给三小姐一碗莲子羹吃,多放点冰糖,他们年轻人爱吃甜的。”
  姨太太上了年纪,不惧邝夫人的神威,冲慎年努了努嘴,笑道:“姑爷口味倒是跟咱们像。”
  “要不怎么是咱们姑爷呢?”邝夫人一笑,众人都笑了。邝夫人问起慎年:两个月前才走,怎么又回来了?回来了也不登门,险些让邝家失礼。慎年张嘴就说:是小妹在湖南姨母家小住,他顺道去接她回上海。
  那姨太太缠了小脚,摇曳生姿地走过来,亲自给令年送莲子羹,令年道声谢,姨太太离近了在她脸上一端详,看见了稀奇似的,转头对邝夫人道:“夫人你可别怪我,三小姐长得真好看,我都看呆了。想借夫人的口问姑爷一句,三小姐多大了,有没有人家?”
  这事邝夫人知道的,便说:“上回听于太太说,好像还没……”
  “有了,”令年放下莲子羹,姨太太大概往里头加了一大把的冰糖,甜的发腻,她定了定神,抬起脸来,不顾许多双或好奇、或挑剔的目光,对邝夫人落落大方地说:“上个月才定的亲,是南京一家姓卞的。”
第41章
  邝夫人喜静,厢房外栽着一棵百年的石榴树,树下两只猫狗在打架。邝府后宅阴盛阳衰,女人们日子过得富足而枯燥,上海来的姑爷仿佛往古井般的宅院里投入了一颗小瓦砾,激起浅浅的涟漪。她们耳朵听着邝夫人训话,眼风却不断在姑爷身上流连,咬了糯米细牙,抿着鲜红的嘴唇,时不时用绫帕掩了口,嘻的轻笑。
  女人多,是非多,难免有人要嚼舌根,先头还说:于家祖上是当着官,可二公子经了商,按照以前的说法,只能算下九流,八小姐这是低嫁了。还有人说:上海人和洋鬼子杂居,没有体统规矩,男人又爱斤斤计较,八小姐以后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夹板气。
  来的时候,未尝不是带着看好戏的心情,可是见了姑爷,难免要泛酸了。他没顶戴花翎,但头发浓密,衬衫长裤,比马褂长袍来的飒爽矫健,人随和,又懂礼节,被七嘴八舌、珠环翠绕的女人包围着,半点也不局促,若无其事地任人打量。
  两名穿裤褂的使女捧着茶,经过厢房,悄悄踮着脚,透过窗棂的缝隙往里看。
  姑爷的脸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冷了,嘴角那点客气的笑消失无踪。丝丝缕缕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扇,掠过他的颧骨,好像一把雪亮的利刃,在那张英俊好看的侧脸上留下了一道伤。
  姨太太睃了邝夫人一眼,意思说:姑爷被看恼了。邝夫人也嫌女眷们没体统,将茶碗一放,说:“都挤在我这里干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女眷们忙将眼睛垂下了,依次上来跟邝夫人福了福,相携离开了厢房。
  邝夫人和颜悦色地转向令年,“已经定亲了?那是喜事,怎么也没听姑爷提起来?”嘱咐使女,明天要记得提醒她,跟于太太打个电话,算是道贺。
  慎年冷眉冷眼的,没有搭腔。
  令年舌尖还噙着一颗新鲜莲心,咬碎了,清苦的汁液流出来,溢满了口腔。浓郁的苦涩中,她倒有了种快意,心里对慎年道:吓了你一跳吧?看你这下怎么办?憋了满肚子的怨气消散了大半,她甚而对邝夫人红着脸笑道:“上个月才换的庚帖,二哥还不知道……”
  这时慎年放下茶,把门口的听差叫了进来。他语气淡淡的,还算客气,请听差去趟上回下榻的客栈,替他取几封信来。
  邝夫人知道他们要赶明天一早的船,不会久耽,便叫人顺道去趟衙门,把几位少爷姑爷都请回来,给慎年践行。姨太太冲着慎年一笑,转头问邝夫人:“怎么一整天不见八小姐?”
  邝夫人道:“她不耐烦人多。”
  “除了咱们,就只有姑爷和三小姐,都不是外人,还能烦着她了?”姨太太怂恿邝夫人,“来见见三小姐也好。”
  邝夫人因为刚才女眷们失礼,倒有心不让八小姐出来见客了,免得被人看轻。她还在沉吟,旁边几名受宠的媳妇和女儿却你搡我,我搡你,眼风递个不停,这一位少奶奶说:“跟八妹说陪娘打牌,她准来。”那一位“哧”的笑了,说:“八妹也是打牌打出心得了,常说牌品如人品,上回公爹在家,今天好不容易得个机会,给她考教考教姑爷的人品……”
  邝夫人斥她们胡说,问令年平日在家做什么,令年道:“也是打牌,听戏。”她是彻底破罐子破摔了,打着破釜沉舟的气势,跟邝夫人道:“我们在南京时,也是卞公子陪着我母亲和伯母打牌。”
  “牌桌上选女婿,没错的。”姨太太凑趣道:“夫人,你听听于小姐,虽然比咱们八小姐小,但行事说话还要大方许多呢。”
  于太太也笑了,说:“那就叫她也来打牌。”
  女婿陪岳母打牌,是难辞其咎。仆妇们在厢房里摆起牌桌,邝夫人打横,先让令年,令年推辞说不会打湖北牌,三少奶奶便入了座,慎年独自坐在一头,牌都码好了,八小姐才被姐妹们押解着姗姗而来。
  邝八小姐话很少,慎年对她颔首,她也不肯做声,但对打牌的邀约没有拒绝。才一落座,三少奶奶便说:“坐错了。”将八小姐按到慎年下首坐定,说:“这里亮堂,看得清楚些。”
  邝夫人见她们姐妹挤眉弄眼的,心里不喜欢,嗔道:“怎么都鬼鬼祟祟的?”
  三少奶奶忍不住笑道:“上回姑爷来的时候,娘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故意一顿,等邝夫人追问,她才睃了八小姐一眼,“娘忘了讨姑爷的鞋码子。八妹前两天把鞋面都粘好了,不知道姑爷的脚长短,没法绱鞋底,才在那里着急,怕做小了。听说上海不兴缠脚的,等八妹去了上海,到时候人家说新媳妇刚进门就给姑爷小鞋穿,还怎么得了?”
  这话说的八小姐脸上一红,果然她一面飞快地抹牌,有意无意往慎年脚上瞥了几眼。
  身后的四少奶奶也跟着打趣,“八妹,这回可看清楚了?还是要拿尺子来,现给姑爷量一量脚长?”
  八小姐大概常被她们开玩笑,早习惯了,只红着脸打牌。四少奶奶叫使女将尺子拿来了,八小姐嗔一声四嫂,不肯去接。邝夫人道:“你们看着聪明,其实笨得很。不会叫八妹把她做好的鞋样子拿来,给姑爷现在就试一试?”
  慎年当了半晌的众矢之的,十分镇定,说:“不劳烦八小姐了,我在家常穿皮鞋。”
  八小姐眼珠子这才略微动了动,仿佛是斜了他一眼,仍旧默不作声地打牌。姨太太还当慎年不懂,解释道:“姑爷不知道,我们湖北人嫁女儿,都要陪嫁几双小姐亲手做的鞋。你不穿不打紧,还是要收的。”
  慎年道声多谢,没再推辞,随口将自己的鞋码报给了邝夫人。八小姐嘴唇翕动了几下,默默记在心里。她在客人面前沉默寡言,也不见得对令年有多大的兴趣,但打牌时一双手极其敏捷,脸上表情也多了,赢了忍不住要笑,输了就要生气。令年在她对面,看得清楚,对邝夫人道:“八小姐像我大嫂。”
  “你们大少奶奶也爱打牌?”邝夫人笑了,也顺嘴开了句玩笑,“两个媳妇,再加个姑爷,正好陪于太太凑一桌。你们家人口虽然简单,却是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正正好。”
  三少奶奶捅了捅四少奶奶的胳膊,笑道:“听听,娘的意思,咱们都是多出来的。”
  四少奶奶道:“我们是多出来的不假,三哥才调任了都统,你们这样的,来十个八个才好呢。”
  邝夫人问起抓捕革命党人的事,三少奶奶是知道内情的,便说:“听说是有乱党,不知道怎么的,从军营里偷了批火|药出去,炸了几家洋人的教堂,还计划着要炸巡防局运枪炮的船,被扦手拿住了,跑了两个,捉了两个,这两天洋人也在叫喊,所以朝廷下了旨,要严办呢。”
  因为是汉阳出的事,邝夫人担心邝老爷进京后要被朝廷怪罪,脸色有些难看。三少奶奶说着话,眼里一看,竟然是自己和了,便将牌一掀,笑道:“今天八妹是怎么了?打一把输一把。”
  她不说还好,一说八小姐脸色也拉下来了,说:“三嫂四嫂只顾说话,这牌打起来没意思。”便将牌胡乱一拨,走到了邝夫人身后观战。姨太太只好上来替换,邝夫人嫌八小姐任性,瞪了她一眼,说:“姑爷打牌不得空,你剥莲子给他吃。”
  八小姐抚了抚凤仙花染得红艳艳的指甲,没有吱声。这时听差从客栈里替慎年取了信回来,令年坐在邝夫人身侧,盯着一张张花花绿绿的牌被亮在桌上,睫毛静静地敛着眸光。
  邝夫人不说话,姨太太和少奶奶们也都闭上了嘴,牌响的间隙格外寂静,慎年还在牌桌上,就把信拆了出来,纸张窸窣中,他很快看完了,没说什么,把信收了起来。
  众人都在留意他的动静,邝夫人见状,便说:“是不是有要紧事?”
  听差还在旁边等着,说:“钱庄上的几个掌柜也来了,等着见二公子。”
  邝夫人忙叫慎年去忙,“旁边有一间小书房,请姑爷和掌柜们去那边说话,你们也别去吵他。”
  慎年道了谢,离开了牌桌。这一场牌打得不欢而散,邝夫人命使女领于小姐去侧厢歇息,只留了八小姐在烟榻前说话。两位少奶奶相携来到石榴树下看猫狗打架,三少奶奶还气不平,怪八小姐爱摆脸色,四少奶奶安慰她道:“她今天看了于公子的脸色,只好拿我们来撒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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