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萝眼前一片模糊,摇摇头,早已经说不出话来。
是她的错。
是她害了江炽。
她是个扫把星,亲生母亲罗挽青死在自己眼前,江炽也被她害成这样。
如果……如果不是因为她生病住院……
如果江炽没有去看她,或者,如果江炽没有陪她一起吃饭,而是早点出发的话,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她是不该有朋友。
所有人都不该靠近她。
她是罪魁祸首。
顷刻间,初萝被巨大的愧疚、后悔、绝望淹没,像是坠入了深海之中,看不见光,透不过气,几欲窒息。
撞的是她就好了。
为什么是她的阿炽呢?
初萝失魂落魄地想。
……
通宵抢救后,江炽保下命,被送入ICU。
医生说,哪怕活着从ICU出来,很大概率也难再醒过来。
言下之意,就是基本变成了植物人。
闻言,林英当场就晕了过去。
江叔叔也是难掩悲伤,扶着妻子的身体,朝着医生微微颔首,哑着嗓子说:“没关系,我们治。医生,麻烦您了,只要孩子还有一口气在,怎么样我们会供着他的。”
江家有钱,哪怕卡车司机去坐牢都赔不出ICU的费用,他们也不可能放弃江炽。
医生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离开。
……
一周后,江炽从ICU出来,转入特护病房。
他始终安安静静地阖着眼,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在这世上,意外随时都会降临。
但奇迹却是小概率事件,并不会经常发生。
……
所有人都度过了兵荒马乱的一个月。
在初萝的视角里,日子甚至是有些模糊不清的。一天一天,长长短短,错落不堪,完全感觉不到丝毫异样。
唯有医院雪白的墙壁、和窗外的月光,像是亘古不变的符合,牢牢印刻在大脑深处。
当中,初柘和张阿姨都来过。
两人探望了江炽,想要把初萝接走回家。
但因为她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江炽,初柘怕她精神状态太差,强行带走也会跟着倒下,只得给她付了医院床位费,安排好陪床的衣食住行后,就此作罢。
“萝萝,你要好好的啊。”
“你这样下去,阿炽知道的话,也要担心你了。”
“……”
对此,初萝实在不解,江炽身上插满了仪器,连翻身都需要别人帮忙,没有能够睁开眼睛的力气,还怎么会有精神来担心她呢?
如果江炽真的担心她、担心林英、担心江叔叔、担心他的老教练,是不是早就该醒来了呢?
他为什么还是躺在床上?
睡着有那么舒服吗?
冬奥会的选拔都结束了,之前,他还说要给她拿奖牌回来的,难道是想偷懒了吗?
……
-
四季昼夜如常交替。
冬日极寒过后,又开始反弹似地升温,重新回到春天。
而后,再进夏、入秋,重新回到冬天,循环往复。
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自从初萝第一次陷入长时间深眠,再到江炽出车祸,她一直没有再回到学校。
初柘不想违背她的意愿,也担心她贸然回去后,课业难以跟上,早早就给她办理好了休学。打算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重新从高二开始读。
……
次年冬天。
北岱市下了一场暴雪。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几周,江炽的情况突然有所好转起来。江叔叔去国外请来几名专家,给他做了个综合会诊,林英跟着一起去听他们讨论。
顿时,病房里只剩下初萝一个人,还有躺在病床上、失去知觉的少年。
监护仪“滴滴”作响,声音平缓,间隔很有节奏感。
一如往常,无甚变化。
空气显得宁静又恬淡。
初萝坐在靠背椅上,没穿鞋,脚踩着椅子,手臂抱住双膝,默默地望着江炽,一动也不动,活似一尊雕像。
她比去年更加怕冷。
哪怕房间里开着暖气,温度宜人,对她来说,还是有点难熬。
因而,不得不穿着两件毛衣,把自己裹起来。
静默良久,初萝回过神来,下巴抵住膝盖,小声喃喃:“阿炽……你什么时候才醒呀……都睡那么久了。”
时间以“年”作为单位计算,显得弥足漫长。
再下去,她就要忘记江炽的声音了。
话音落下。
还是无人回应。
初萝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发僵的脖子,扭过头。
窗外,正下着鹅毛大雪。
且丝毫不见停下的征兆。
因为室内外温差巨大,玻璃上覆着厚厚一层雾气,只能依稀窥见外面的一点点雪光。
初萝蹙了蹙眉,身体微微哆嗦了一下。
顿了顿。
她伸出手指。
指腹触到玻璃,冰冰凉凉的,也顺势在雾气上落下一个小圈。
初萝想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在玻璃上写写画画起来。
【好冷】
【阿炽快醒醒】
【新年快乐】
【……】
【初萝讨厌阿炽】
写完最后一句,初萝停在原地。
半晌,她凑上去,将【讨厌】擦掉,再对着那块玻璃“呵”了几口气。然后,又在原位,用力地重新划了两个字。
【喜欢】
【初萝喜欢阿炽】
做完这一切,初萝放下手,把脸埋进掌心,忍不住地低声抽噎。
单薄肩膀微微颤抖。
记忆时钟也重新开始摆动。
短短瞬息间,她脑中闪过无数个画面。
两个孩子第一次见面、江炽带她去滑雪、把零食分享给她、两人一起上下学、一起玩、一起长大、一起拍照……雪板、星星罐、作业本、黑糖话梅、奖牌,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
一帧一帧,一幕一幕,充盈了她过去十年的生命,从来未曾忘却。
江炽就是她生命中不能舍弃的、最最最重要组成部分。
毫无疑问。
……
另一边,倏忽间,监护仪突然发出了异样的声音。
“滴——”
“滴——”
声音节奏开始变化。
第24章
初萝如梦初醒, 连眼泪都没顾得上擦干净,立马抬起头,从椅子上跳下来。
“阿炽?阿炽?”
她扑到病床边, 伸出手,想触碰,却又不敢碰到江炽的身体, 生怕会影响他,只好赶紧按响了呼叫铃。
不过半分钟。
七八个白大褂便一起冲进来。
他们团团将病床围住。
初萝被挤到一边, 懵懵懂懂地看着人群中央, 听着他们语速飞快地交谈, 说一些听不懂的词汇。
阿炽……要死了吗?
想到这个可能性, 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心脏位置, 用力咬住下唇, 试图摆脱可怖的心悸感觉。
不多时, 林英和江叔叔也回到了病房。
两人表情看起来都有点奇怪,坐立难安的, 像是被巨大的惊喜淹没,反倒不知所措起来。
初萝终于从魂不守舍的状态里,回过神来。
顿了顿,她小心翼翼地挪到林英身边,嘴唇翕动,“林阿姨, 阿炽他怎么了……”
闻言,林英用力搂住了她的肩膀, 声音颤抖着说:“医生说, 阿炽、阿炽可能要醒了。”
“……”
满身血液仿佛重新开始流动。
在血管里,发出簌簌的声响。
胸腔也随之发出轰鸣。
初萝一脸怔忡, 看着病床方向,说不出话来。
很快,主治医生做出诊断:“病人已经有了基本的神经反应,只是昏睡太久,各处肌肉都有萎缩的情况,所以一时半会儿没法控制自己睁眼,大约今晚或者明天就能清醒过来。家属可以和他说说话,刺激一下脑神经。”
顿了顿,又补充道:“植物人醒来的情况不多,虽然算不上医学奇迹,但也很难。恭喜你们了。”
这医生和他们已经很熟悉,连带着说话也随意亲和。
林阿姨红着眼睛反复道谢。
江叔叔在追问注意事项。
初萝不知道该说什么场面话,便偷偷回到病床边。
停顿数秒,她轻轻勾了勾江炽的小拇指。
“阿炽阿炽,你已经能听到我们说话了吗?……我好想你。”
……
次日清早。
江炽幽幽转醒。
初萝走进病房,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温柔的桃花眼。
四目相对。
纸杯脱手,“哒”一声,掉到地上。
眸光仿佛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维度,从另一个时空,悄然重逢。
江炽还没法说话,只有嘴唇动了动。
看唇形很熟悉,是“萝萝”两个字。
初萝眼角噙了泪,顿了一下,用力点头,“……阿炽,我在。”
窗外,雪早就停了。
远处的云杉树,在玻璃上投射出一片阴影,轮廓不甚清晰模样。
–
春暖花开时节。
江炽奇迹般开始恢复。
他在病床上躺了太久,虽然一直有请人帮忙做全身按摩,肌肉并没有如普通植物人那般萎缩,但到底不复从前那般,还是得每天做复健,才能逐渐开始正常生活。
不过,江炽并不想呆在医院。
身体基本机能恢复后,林英便领着他出院回家。
复健也在家中完成。
江家条件很好,江叔叔给江炽请了专业运动复健医师,只需要每个月定期去医院的康复中心复诊就好。
另一方面,江炽能醒来,本就算是奇迹。如果之后能重新下地走路,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这代表,他基本已经无缘单板滑雪这项运动。
少年人不过年仅18岁,不可能颓丧度日,荒废一生。
因而,江炽想参加今年六月的高考。
哪怕不用运动员特招,也能按照正常高中生的进度,按部就班地去上大学。
此时,距离高考只剩没几个月。
时间紧迫。
还得请家教到家里来,恶补落下的教学进度。
毫无悬念,初萝自然也跟着一起。
初萝本就比江炽基础差多了,再加上整个高二高三都没有去过学校,贸贸然参加高考,估计只会惨败。
但她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和江炽一起毕业,一起去上大学。
所以,也争分夺秒地开始努力。
两家住上下楼,离得近,干脆共用家庭教师。
等老师下课之后,两个人还能一起写写作业、互相帮着背单词背课文。
悄然间,生活重新踏上正轨。
如同这个寻常的春季。
……
转眼,时间进入六月。
高考近在眼前。
北岱是个很适合高考的地方,因为人少,算不上高考大省,分数线会比邻省都略低一些。而且,这里的六月不冷不热,温度适宜,学生不用顶着酷热考试。
但,初萝却一年比一年更畏寒。
今年是到六月份,还得穿着毛衣才能出门。
身体检查做了一大堆,徐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能归结为心理诱因。加上她马上就要高考,也没时间去北京协和做个专项诊断,便先搁置下来。
临考前最后一天。
初柘领着初萝上楼,去和江家一起吃晚饭。
说起来,勉强算是“考前动员会”。
这一两个月里,初柘几乎每天都回家,但来得一直很晚,只呆在一楼,悄无声息的,似乎生怕打扰初萝复习。
期间,初萝问了一次“张阿姨呢”。
在初柘不解的目光中,她哑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整个高中三年,发生了太多事。加上初萝先昏迷、又哭闹着要去照顾江炽,整个人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状态,记忆出现一点点混乱,很正常。
父女俩相当默契,打定决心,对过往闭口不谈,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复习和高考。
初夏,月夜清澈。
两人沿着户外楼梯上楼。
开门的是林英。
“萝萝来了啊!快进来快进来……”她一如既往地热情,推着初萝,让她先去里面书房找江炽,“你们俩先聊一会儿,晚饭马上好。”
江炽出院后,初萝天天都来,心里已经不会再尴尬。
闻言,她便点点头,熟门熟路地摸去书房。
推开门。
江炽坐在轮椅上,听到声响,转过身来,看向初萝。
他笑了笑,肤白貌美,桃花眼勾人,温声喊她:“萝萝。”
顿了一下,又顺手丢了个糖给她。
初萝翻过来看一眼,果然是那个熟悉的黑红包装,黑糖话梅。她将糖揣进口袋,推着江炽往外走。
经过一段时间复健,江炽已经能站起来走几步。
只是脚踝还没有完全愈合好,肌肉组织也要重新拉开,要完全行动如常,还需要时间。怎么也得到高考之后,再继续系统复健。
餐厅里,两个爸爸已经坐在餐桌边,桌上摆满了菜。
林英端着汤锅,从厨房走出来。
“来,开饭了。”
她放下汤锅,朝初萝和江炽招招手。
五个人在桌边落座。
初柘率先开口:“阿炽,萝萝,你俩明天要考试,今天吃得注意一点,别吃太多,也别太油腻了,到考场上拉肚子。”
初萝没说话。
江炽笑着应了个“好”。
初柘先客套地朝林英寒暄几句,又表达了感谢,这才重新将话题拉回两个孩子身上。
“……萝萝也别太有压力了,考得好最好,考得不好的话,爸爸也会想办法送你去国外的。肯定不会让你没学上。”
林英乐了,“哪有还没考就先给孩子漏气的。你这人真是。”
初柘也意识到这个话不太合时宜,有点讪讪,“我是怕萝萝落下了太多,匆匆忙忙的,压力太大。哎,我对萝萝也没什么要求,健健康康就好了。”
江叔叔说:“上个月我找俩孩子的辅导老师问过,萝萝现在这个成绩,上个本科没什么问题的。”
事实上,初萝素来成绩麻麻,在班上就是中游砥柱,不好不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