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云软瞧她们是从小沧海出来的,便纳闷问身侧的雪翰,“是有客人来了吗?”
“大概是吧,不过,瞧样子已经走了。果盘儿也没怎么动。”雪翰分析道。
黛云软沿着墙角一路往前走,任由光影掠过眼梢,掠过裙角。她还差几步就到垂花门了,恰好撞见温管事出来,一副愁容,显然心底有事儿。温管事转头见黛云软来了,便躬身上前打招呼。黛云软问他是怎么了?温管事有所顾忌地朝小沧海张望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随便糊弄几句就匆匆去了。
黛云软也不好追问,刚迈步进了书斋,恰巧见裴赴在系紫貂皮的毛领披风。
“世子是要出去?”如今只有二人私下相处时,她才会主动唤他抑弦。若有第三人在,还是会规矩守礼的称呼裴赴远为世子。
裴赴远点点头,“是有些事儿,今晚可能归来的有些晚。”
“刚才是有客人来了吗?奴家瞧温管事怎么一脸愁容...”
“哦?你不必理会他,他总是咸吃豆腐淡操心,习惯就好。”
“天色已晚,如今出去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三舅舅外调升迁,哦也就是范嘉璿的父亲,离京前设宴,请一些亲戚同僚吃饭意思意思。”裴赴远理了理毛领,又靠近她,弯眼笑道,“另外,上次你说大鹏展翅恨天低,不如浪人笑沧海,这书斋叫‘小沧海’因袭拘束,还不如叫‘笑沧海’肆意自在,我觉着你的主意甚好,所以此行去国公府的另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请外祖父为书斋重新题字,不日就可以把新的匾额悬挂上去了。”
“奴家当时只是随口一说...”
裴赴远笑笑,轻轻刮了刮黛云软的琼鼻,“今晚早些休息,明日带你去红螺寺逛逛。”说罢,大步离去了。
黛云软微笑着目送裴赴远消失在垂花门,然后留在他的书斋看书打发时间。雪翰点好灯后,怕她会饿,便自请去厨房做些小菜来。
雪翰才离开半刻钟,没一会儿,温管事就来了。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黛云软说话时还未从书页里抬头。
“黛娘子,雪翰姑娘还在厨房里忙碌呢。”门槛旁是温管事的声音。
黛云软这才抬眼,起身相迎,“温管事是来找我的?您进来说话吧。”
“好的,娘子。”温管事腆着脸,点点头,“方才世子爷在,有些话奴才不好直说。”
黛云软心中顿感不妙,“世子去国公府用饭了,温管事有什么话,你尽管直接说。”
“娘子有所不知,方才滇地那边儿有加急密函传来,说是抚南王府现如今唯一的千金白舒窈小姐已经被大长公主提前接走了,估摸着还有二十天不到就能抵达帝京了。”
黛云软微微怔忪,明白自己时不久矣。不过片刻失惶,她便淡然地笑了笑,轻声问,“为何是大长公主去接人?大长公主与抚南王府也沾亲带故?”
“哪里沾亲带故了,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啊。唉,黛娘子有所不知啊,早在去年,崇慈大长公主就打定这个的主意,说是接人小住,还要封人家做干女儿...”
对温管事的此番来意,黛云软也算是心底了然了,她重新坐回了梨花大椅上,捧起一旁的高山云雾茶,扫了扫茶沫,“大长公主抬举白舒窈小姐,不是好事儿吗?如果认她做了干女儿,在地位上岂不是更匹配你家世子了?”
第53章
“唉按理说, 这白小姐若婚前来了帝京,也该是去投靠就近的亲戚的, 实在无处落脚不还有未来夫家在吗?这崇慈大长公主若收了白小姐做干女儿, 那岂不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将白小姐扣留在大长公主府了吗?而且,若大长公主做了白小姐的干娘长辈,那在婚事儿是不是也可以插一嘴话了?”
扣留?这个词会不会太言重了些?黛云软淡淡道, “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可我听温管事话里话外的意思, 似乎大长公主不太乐意广陵王府与抚南王结亲?”
温管事的愣怔片刻,方讪讪笑说,“是老奴言语不当, 该死, 该死。不过白舒窈姑娘到底已经在路上了。咱王妃娘娘也来信儿了,不管人白姑娘抵京后住哪儿,广陵王府总得关照着,不能让人家还没入门就觉得委屈喽。”
黛云软起身凝着窗外, 隔壁院儿的辛夷树才将将抽芽。她暗忖, 恐怕这次也是跟上次一样无缘繁花盛开的时候了。半晌后,黛云软回过头来, “温管事不必绕弯子, 您就说希望我怎么配合吧?”
“通过这段时日的接触, 小的也知道黛娘子您知礼数,识大体,从不恃恩而骄, 事事为世子考虑, 十分通情达理。娘子您是世子的救命恩人, 光是这一点就值得咱们整个广陵王府将您当菩萨一样一辈子好好供着。只是...世子定下婚期是早晚的事儿...这辛夷居后院儿空出来一块地儿,原本是打算搭间花房培植南滇特有的花花草草的,再挖渠引水,架个水车。这不...因你娘子您搬进来住了嘛,世子不忍扰到娘子休息,所以这活儿就搁置了...”
“说是我救过世子,其实世子亦待我有恩,早就不欠我什么了。世子是一饭千金,涌泉厚报之人,前些日子初来乍到,不熟悉府中环境,故此世子好意安排我住哪儿我就住哪儿了,现在想来只怕那时候就让王妃娘娘误会了。”黛云软不愿以菟丝花的姿态攀缘高高在上的广陵王府。这世间没有可以再依仗的家人了,那自尊和骨气总是要有的吧。
只听她不轻不重地撇清关系,“辛夷居给我一个外来的客人久住确实不合理,温管事为广陵王府孜孜操劳,尽心竭力,我亦不忍让你为难。放心吧,我会主动些,尽快与世子提议搬出去的。”
黛云软清楚温管事到底只是个拱手听命的管家,一切唯上头的主子马首是瞻。
温管事儿暗松一口气,并以为黛云软所说的“搬出去”指的是腾出给正房奶奶住的辛夷居,挪到符合妾室身份的偏院儿。他好心道,“后头的忍冬馆还空着呢,虽不是主院儿,但同样精致幽雅,物品陈设一应俱全。西侧依山临水,东侧梨花茫茫,景色好着呢。”
“那就多谢温管事的一番好意了。”黛云软并没有透露自己的离意,只是浅浅地应付着。
门房在小沧海的垂花门外探出个脑袋,然后叩了叩门,“温管事的,可算找到您呢,您原来在这儿啊。”
温管事朝黛云软哈腰告辞,然后对外头道,“什么事儿啊?忙忙慌慌的。”
“那燕笼月燕娘子派来的婢女又来了,刚才干脆直接跪在了门口。”
温管事纳了闷了,“怎么跟个狗皮膏药一样,咱们世子府是她一个娼优能攀扯往来的吗?上午的时候不是已经将那婢子打发走了吗?去而复返是要唱哪出戏啊?”
“说是她家主子给她下了死命令,若是咱们不收谢礼的话,就不准她回去。”门房挠挠头,显然对那卖惨的女人束手无策,“现在正是各路公卿友邻在乌衣巷进进出出的时候,燕娘子的婢女嘴上说是送谢礼,但却执意跪着,给咱们作难,旁人不知道还以为咱们世子府欺负她呢。”
屋内的黛云软闻言,似乎嗅到了一股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气味,直觉不对劲儿。她干脆踱步到了外头的廊檐下,径直问门房,“燕笼月?她为何会派人来送什么谢礼?”
“奴才也不大清楚,只是瞧着礼物装在锦盒里,怪考究用心的。”门房道。
温管事不无嫌弃道,“嗐...这燕娘子前些天不是因为那本《偃月选集》被关入了大理寺狱吗?帝京传得沸沸扬扬的,连城东卖菜的阿婆听了都要朝她吐口水。原先不认识燕笼月的人,也知道燕笼月这号人物了...”
黛云软点头给他反馈,“嗯嗯,接着呢?”
“《偃月选集》不是照搬那位嘉兴袁氏的《韫玉集》吗?虽然小的只懂算账管家,打点内外,对什么婉约词,风雅派不感兴趣,更不曾拜读过什么《韫玉集》,但我想,燕笼月能借它起势,获得帝京第一才妓的美名,可见那原作者嘉兴黛袁氏才是真正的檀郎谢女。只是可惜啊,天妒红颜,那黛袁氏也是位命不好的。她的丈夫是从前的嘉兴刺史黛庆平,犯了谋逆罪,给自立为王的流寇头子翁悲鹤开了城门,白白连累一家子妻儿老小。”温管事略觉得惋惜,发出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的感慨后,又假设道,“要是那黛袁氏的丈夫没有犯事儿,《韫玉集》能够顺利雕版,说不定今朝她也已经享誉一方了。”
温管事不知眼前的年轻姑娘正是黛庆平与袁氏之后,故此说话时没有顾忌措辞。
黛云软黯自神伤了一会儿,趁对方没有察觉之前,掩下悒容。
温管事也终于切回了正题,“黛家不是被满门抄斩了吗,这《韫玉集》的文稿本也属于被抄没的家产之一。黛袁氏又是朝廷罪妇,身份特殊,她的文章是该封禁还是任其自然,是个问题。本来房鸿渡房少卿接手这个案子后想直接查禁的,生怕文章里暗含什么反朝廷反皇室的偏谬言论。多亏了咱们世子为《韫玉集》讲理担保,这书才免遭一劫。所以燕娘子恐怕是会错意,以为咱们世子是为了给她说情才去开金口的。”
门房也附和道,“就是就是,上午温管事都代世子传过一次话了,说了咱们世子只是纯粹欣赏《韫玉集》,不忍明珠蒙尘,与燕娘子以及她的‘偃月选集’四个字无关。但燕娘子那边认死理似的,说如何也免了她背上传播禁书的罪名,非要派人登门送礼。”
燕笼月当真只是这样想吗?未必见得。
黛云软心中持疑,既是真心感激的话,也得尊重下世子府的意愿吧?既然世子府不愿收礼,那她该适可而止,不多叨扰才是。怎么会给丫鬟下那么重的死命令呢。让丫鬟在石狮子旁叩跪不起,岂不是让世子府难堪?
......
燕笼月躺在房内养伤,见茹儿归来时手里还端着完好的锦盒,脱口就想骂她没用的贱蹄子,东西都没有送出去还好意思那么早回来?真是白瞎了之前割肉赏赐给她的那块银凤钗子!但转念一想,自己如今的处境艰难,每况愈下,颐指气使的脾气还是收敛为妙。于是她孱弱地假嗽几声,语气和善,“世子府还是不肯收?你...真的下跪了吗?”
“啧,真的跪了啊,但是世子府哪里是我们能搭得上话的,说递东西去就能递进去?”茹儿略有些不耐烦,厌弃地瞅了眼因挨了杖刑不方便下床的燕笼月。目光移到手上的锦盒,又不免好奇道,“燕娘子,你这锦盒里装的几张废纸有可什么稀奇的啊?一堆看不太懂的鬼画符。而且,既然之前送给了方啸生先生,又怎么好意思收回再转送给世子呢?”
燕笼月一秒破功,脸上浮起一层愠意,“谁让你擅自打开了?”
“我...我并非有意的...”以前燕笼月对自己使惯了主子的架势,茹儿见她厉色,第一反应还是会心虚怯怕,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搬出老鸨子狗仗人势道,“你跟我个什么劲儿啊,别还以为自己是从前的头牌娘子。对了,翟妈妈说了,等你能走动了,将你这间上好的厢房腾出来,给怡红姑娘住。”
“还真是树倒狐猴散,人倒众人推啊!”燕笼月咬牙切齿道,拿起枕头砸,直接将茹儿给轰了出去。
经过一夜辗转反侧,燕笼月逐渐冷静了下来。所幸方啸生之前来探望自己时说钱庄里的私钱还在。这意味着她还有最后一根稻草可以救命。当务之急是好好养伤,以及查清楚索花嬛背后之人究竟是不是......“起死回生”的她?
第二日翟妈妈推开了燕笼月的房门,说是来探望她的伤势,实则主要目的是劝说燕笼月把愿君多采撷馆里最好的房间腾给新捧的摇钱树姑娘。
来之前老鸨子还怕燕笼月仍以为自己在神坛上,要费些口舌才行,不承想她直接点头答应了,还很善解人意道,“无论如何,翟妈妈你才是愿君多采撷馆儿里的话事人,你完全可以直接来硬的,将我撵出去拽出去。女儿如今这样光景,丫鬟都能来我脸色,但妈妈你却始终顾念着咱们多年来的情分,给了我体面。所以女儿自然也要懂事些才不算辜负妈妈。”
“这倒是,要不是咱们认识那么久了...对付那些个不听话的姑娘,你也知道妈妈我的手段,一律蛰居水伺候。”
蛰居水...
原来也叫蚰蜒水...
蚰蜒形似蜈蚣,因太过丑陋恶心,所以前朝宫里有位才貌双全却手腕狠辣的蛇蝎美人给它重新换了个文雅的名字,“蛰居”。
蛰居,顾名思义,长期藏身阴暗的角落,不敢抛头露面。蚰蜒的生存习性,就是蛰居。
至于它的成分是草药毒液还是类似水银绿矾的东西,除了鬼市买药的,其余人不得而知。只晓得若人体的皮肤接触到了蛰居水,便会在顷刻间溃烂。再年轻貌美爱招摇的姑娘,从此也会丑得自卑自弃,不敢见人...
起先是宫廷禁药,后来秘方流落到了民间,成了青楼对付不听话的姑娘的残忍手段之一。不过一般不会全部泼在脸上,而是洒一滴在脚底,以做警告。当然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拿出来恐摄使用的。毕竟青楼需要姑娘们见人接客,若身上有触目惊心的疤块儿,岂不就成了价格低贱的瑕疵品了,还如何卖出个好价钱?
第54章
“上次你说, 怀疑是红豆书寓和索花嬛背后有人给你做局,引你入瓮。我私下去打探过了, 近几个月来, 索花嬛奉陪的客人里身份地位高些的就属蠡王爷了。可是蠡王爷是咱们的上客、常客啊,跟咱们能有什么仇什么怨?而且索花嬛陪游那天,蠡王爷也叫了你同去啊。”
“长河湾乘船宴游那次?唉……那时候索花嬛就对我夹枪带棒, 说咱们馆儿迟早要被她踩在脚下,都怪女儿疏忽,当时竟没放在心上, 现在反而害得妈妈您被她们也打压了一节...”
燕笼月煞有其事地添油拱火,试图激化两家的恩怨,为自己解恨。
关乎利益, 翟妈妈听了自然气不打一处来。红豆书寓害她折损一员大将便罢了, 连帝京第一青楼的风头也被褫夺了去。花客也分三六九等,出手最大方的自然是权贵阶层。但那些个有钱家伙狎妓就狎妓,偏偏讲究,喜欢一个“文”跟一个“雅”字。现在她们馆儿里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头牌才妓, 文是假的, 雅也是假的,士卿贵族自然视如敝屣了, 索性连她们馆儿也不光顾了...说实话, 现在楼下那堆扣扣搜搜的市侩凡夫, 老妈子都瞧不上。
想罢,翟妈妈不免埋怨起了燕笼月,“你说你也是, 好端端的抄袭做什么?就算抄了, 也不该那么招摇啊, 大张旗鼓出什么书啊?现在连累咱们这儿生意都不好做了。馆里七八十号人,都得张嘴吃饭呢。赔钱货!”
燕笼月腹诽,翟妈妈当初可没少帮着张罗吆喝。罢了,现在不适合逞口舌之快。燕笼月暗暗隐忍,做柔弱状抽泣许久,然后低声试探着翟妈妈口风,“翟妈妈骂得对,女儿是走错了歪路,但念在女儿初心是好的的份上,还请妈妈不要责怪。我原想着趁青春正好的年纪,出书博名气,好多挣些银子报答妈妈的栽培之恩,却不想失足被蛇咬,恐怕今后也难有大人公子为我登门了,我留在妓馆儿,也是浪费米饭。还不如......”
“打住,你可给我打住。”翟妈妈不耐烦地抬手示意燕笼月闭嘴,“天下花客多得是,有识之士瞧不上你,不还有贩夫跟纨绔吗?你从前眼界儿高,他们够不着你,如今你跌落凡尘,于他们而言倒是好事儿。再说了,总有几个外地来的不认识你吧?换个艺名照样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