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荷并不知道其中那些内幕,只惊讶于宋鹤卿的断案能力,趁着这会儿二人难得有空,干脆问他:“就凭汪士林那副苍老样子,要不是我从阿祭嘴里知道他的破绽,连我都不会特别怀疑他,实在太难把他跟凶手想到一起了,你是怎么确定案子一定和他有关的?”
宋鹤卿摇摇头,仍旧看着天上月,认真与她道:“其实开始时我也不是非常确信,我只是,不太擅长把人想象的太好,所以看谁都觉得有嫌疑。”
唐小荷凝住了神。
她觉得此刻仰头望月的宋鹤卿,似乎有点说不出的落寞。
“那在你眼里,坏人都长什么样?”她轻声问。
宋鹤卿抿了下唇,故作高深莫测地说:“千变万化,单凭肉眼难以判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唐小荷哪能听出来他是在故意戏弄自己,还哦哦一声,手托脸颊认真道:“那你看我像坏人吗?”
宋鹤卿低头瞥了她眼:“不像。”
“那我像什么?”
宋鹤卿双手捧起她的脸,扯扯脸颊捏捏耳朵,满脸的正经,然后冷不丁来句:“你像个傻子。”
说完拔腿便跑。
唐小荷愣了愣,反应过来,起身便追了上去,挥着两只拳头凶巴巴道:“宋鹤卿你真过分!我就不该和你好好说话!你说啊!坏人到底长什么样子!他们都很擅长装可怜吗?就像汪士林那样?”
“错。”宋鹤卿逃命不忘纠正她,“汪士林不是真正的坏人,真正的坏人不在市井中。”
“那在哪?”
宋鹤卿伸长手臂给她指了个方向。
唐小荷停下步伐,认真看了眼那方向,诧异道:“那里是……皇宫?”
……
内廷,坤宁宫。
巨大的锦绣屏风下,摆放了两只半人高的凤形紫金香炉,凤首高昂,姿态高雅威严,清幽烟气自凤口袅袅上升,质清且直,扑面散在屏风上的万里山河中,亦勾勒出一抹雍容华贵的剪影。
谢长武跪在屏风外,头脸深埋,瑟瑟发抖道:“长姐……啊不,皇后娘娘,臣,臣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个宋鹤卿根本不是人托生的,他居然能为了断个案子做到这一步,偏偏身手还不错,想派人暗杀他都行不通。”
“咔嚓”一声,剪刀剪断花茎的轻响过去,屏风内的人发话,嗓音温沉缓慢,透着股慵懒的媚气:“你做事情,不干不净,怨不得旁人压你一头。”
谢长武哭丧起脸,欲哭无泪道:“原本那日能做干净些的,谁知半路先杀出一个小屁孩子,接着又杀出一个死老头,我手下的人根本没机会下手,偏偏那死老头又走的崇明门,我一和他对上眼,便知他有鬼,本以为是捡了个便宜,正好免了我动手,谁知经这宋鹤卿一搅和,事情居然能闹到这个地步。我眼下虽然明面是上摘干净了,但父亲肯定会对我大起疑心,我没办法,只能来求娘娘庇护了。”
又是“咔嚓”两声过去,屏风后的人道:“你无需我庇护,回去吧,父亲对你下不了手,长寿死都死了,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断然不会再失去第二个。”
谢长武抬起头,满面惊诧:“真的吗?父亲真的不会对我动手?”
“不会,毕竟你曾是他最看重的儿子,这也是我挑你来做这件事的原因。”
谢长武喜出望外,再度叩头道:“多谢皇后娘娘指点迷津!臣顿悟了!”
谢长武起身欲要告退,便听那声音又来——“宋鹤卿是个人才,我大魏江山若能多几个像他这样的人,定担得起千秋万代,以后,莫要动他。”
“除此之外,事情办的再干净点。”
谢长武重重点头,深揖拱手:“臣谨遵娘娘吩咐!”
屏风内,年幼的宫娥捡起散落一地的红海棠,不解道:“娘娘,这花长好好的,剪去岂不可惜?”
女子微笑,耳侧东珠熠熠生辉,与大气明艳的容颜相映衬。
她伸手,金剪合并,“咔嚓”一声,再度剪下一朵红艳似血的海棠花,温声道:“不可惜。”
“有些花生来便没长好,留着,只会霸占其他花的地盘,干出一些丢人现眼的蠢事,辱没门楣。”
“不如除去。”
……
次日一早,罪犯朱和顺暴死大理寺狱中,死因疑似毒杀。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俺来了!终于写到这段了!!
第28章 樱桃
◎来煎人寿◎
“人之初, 性本善。性相近,□□——”
自十年前太师白牧推行蒙馆法,受教入学再不是权贵子弟专属, 京城内各座庙宇皆设“学间”, 以半年五十文钱为门槛,广收学生,教导学业。
报慈寺街对面, 袄庙外,唐小荷听着朗朗读书声,站在樱桃摊子前,拿起颗红彤彤的樱桃尝了尝, 当甜津津的果浆爆在舌尖,她眼睛都不由自主亮了亮。
“这恩桃儿咋个卖?”她问。
“四十文钱一斤。”
“这么贵?再便宜点嘛。”
“樱桃好吃树难栽, 四十文已经很便宜了,不信你去别家问问。”
唐小荷稍加犹豫, 爽快道:“那给我来两斤吧。”
摊主取出一只白瓷茶盅, 把筐子里红彤彤挂着晶莹水珠的樱桃装满一盅,倒在鲜嫩葱绿的荷叶上,周而复始, 足装够秤, 包好交给了唐小荷。
唐小荷捧着荷叶,转身要回大理寺,路上她的目光不离里面水灵灵的樱桃,碎碎念道:“老天爷, 八十文钱就这么点东西, 够买多少斤猪肉了, 要不是因为有宋鹤卿那个挑食-精, 我才不买这玩意,老家山头哪里不是它。”
这时经过袄庙门口,里头再度传来朗朗读书声——“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唐小荷被吸引了注意,打眼一望,目光撞上了抹熟悉的身影,当即招手笑道:“小妹妹!你也在这上学吗?”
梳辫子的小姑娘本蹲在庙门口拿树杈画圈玩,抬脸见是她,愣了一愣,喜出望外道:“是你啊大哥哥。”
她起身跑到唐小荷跟前,摇了摇头解释说:“我不上学,我哥在这上学,我奶奶怕他晌午下学不回家吃饭,让我在这等他,好把他带回家去。”
唐小荷点了下头,从荷叶里抓出一把樱桃,递给她说:“尝尝吧,我刚买的。”
小姑娘连忙摇头,受宠若惊道:“这个好贵的,我不吃,再说我和大哥哥也算不上熟,怎么好意思拿你的东西。”
唐小荷笑了,她发现这小姑娘真是乖的招人疼,干脆把手伸的更往前了:“你上回卖我的那只乌骨鸡很不错,以后我还会再找你买,咱们就当做个长远生意,我请你吃樱桃,你以后给我算便宜点,怎么样?”
小姑娘脸颊红扑扑的,也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有点害羞,看着红彤彤的樱桃咽了下口水,总算接过道:“多谢大哥哥。”
唐小荷:“快尝尝,我觉得挺甜的。”
小姑娘轻轻捧着那把樱桃,小心翼翼往嘴里放了一颗,尝到味道的那刻,她的表情怔住了,慢慢的,眼眶居然红了起来,喃喃道:“原来樱桃就是这个味道吗,真甜啊,我还是第一次吃呢。”
唐小荷惊了:“你爹娘没给你买过吗?”
小姑娘摇头:“太贵了,家里要交房租,哥哥上学也要用钱,好吃的要先孝敬奶奶,然后紧着哥哥,哥哥是男孩子,以后要考取功名,能做大官的,爹娘奶奶都指着他过上好日子,我是女孩子,长大了没有用,所以不用吃太好。”
唐小荷皱起眉头,正要反驳,耳旁便响起声猴子叫似的尖叫声,几个刚下学的小孩模样流里流气,围在门口嬉皮笑脸地朝里喊道:“牛天赐你快过来!你妹偷汉子了!都偷到学堂门口来了!”
一道矮小短粗的身影从庙里倏地蹿出来,照着小姑娘便踹了一脚,不大的眼睛瞪得浑圆,好似能从里喷出火气,张口厉声骂道:“牛多多!你真不要脸!大白天的居然就敢勾搭男人!”
唐小荷在一旁听着,人都要惊呆了,难以想象这种话是从满脸稚气的孩子嘴里发出的,再定睛看了眼那“牛天赐”,只见不大个孩子居然满脸横肉,实在匪夷所思。
多多瘦的跟截麻杆一样,经这一踹,可不就重重跌到地上了,并且她只顾护手里的樱桃,不仅摔这一下颇惨,侧脸颊还在地面磨了下,血珠当时便沁了出来,看着便疼。
可她没有立刻哭出声,而是通红着脸,忍泪解释:“我没有勾搭男人……”
牛天赐不等她说完,张口又骂:“那你手里的是什么!是不是这奸夫给你的好处!”
唐小荷忍无可忍,将这死孩子一推,挡在多多身前道:“你嘴巴放干净点!她是你妹妹,不是小猫小狗!还奸夫,你屁大点个东西你懂什么叫奸夫吗?对自家人都这臭德行,读书读狗肚子里去了!”
怎料牛天赐不仅不怕,还眉梢一扬,理直气壮道:“她才不是我自家人!我奶说了,她就是个赔钱货,等再养她两年把她嫁出去,换了钱给我娶媳妇!”
唐小荷呸呸两声:“娶你奶奶个腿儿!就你长这鸟样子这臭脾气,世上的姑娘全都瞎了眼也不给你当媳妇,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
牛天赐眼一下子就急红了:“你才打一辈子光棍!兄弟们上!给我把这奸夫往死里揍!”
可周围孩子只顾起哄看热闹,没有一个响应他吆喝的。牛天赐眼见脸上挂不住,拳头一握道:“既然你们都不敢,那就只好我亲自上了,小白脸,看我不揍死你!”
唐小荷把手里樱桃往地上一扔,袖子撸起胸膛一挺道:“来啊!谁怕谁!”
她这些年大勺也不是白颠的,不消片刻便将牛天赐揍翻在地,两只手齐上阵,啪啪扇着死孩子两边脸道:“错了吗!知道错了吗!接着狂啊!狂啊!”
多多被这场面吓坏了,不停求着唐小荷:“大哥哥你别打了,再这样下去我哥他会没命的。”
可唐小荷根本听不进去,巴掌声根本不带中断。
牛天赐满脸青紫,两边脸颊高肿,活似刚出锅的大馒头,嘴里含糊不清,支支吾吾道:“我错……错了,哥你饶了我吧。”
“以后还敢骂人吗?”
“还……不,不敢了……”
“还欺负你妹妹吗?还打她,骂她吗?”
“不了哥。”
唐小荷收回手,拍了拍道:“这还差不多。”
就在她起身准备放牛天赐一马的时候,她的耳后忽然响起老妇人的一声刺耳尖叫。
牛天赐睁开两只肿成细缝的眼睛一望,活似望到救星,登时嚎啕大哭道:“奶奶!奶奶你快来救我!我快被打死了!”
牛老太满脸皱纹一哆嗦,三角眼瞪成了驴蛋眼,腿脚也利索了,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嘴里大嚎:“放开我的乖孙!”
唐小荷这边都还没反应过来,头顶包巾便被这老太太一把薅手里了,包巾被扯开,她的头发披散满肩,又被那老太抓住大把,没命地扯拽。
“你竟然敢欺负我的乖孙!我弄死你!”牛老太厉声叫骂。
唐小荷:“你松开我!快点!你以为你年纪大我就不敢揍你吗!”
其实她还真不敢。
小孩子揍就揍了,换成老的,她就算推上一把,推出个好歹来,整个大理寺都得跟着倒霉。
牛老太形容疯癫,一把年纪没多少力气打人,只薅着唐小荷的头发不撒手,嘴里嚎道:“谁也不能欺负我的宝贝乖孙!”
牛天赐早爬起来溜到一边了,也不担心他奶奶那一把老骨头摔倒了怎么办,只不停拍手叫好道:“打!打死他!奶奶打死他!”
有孙子在旁摇旗助威,牛老太越挫越勇,大有不把唐小荷满头秀发薅光就不罢休的架势。
唐小荷实在招架不住了,只好冲旁边早已吓呆的多多使眼色,道:“快去大理寺帮我叫人!快!”
多多反应过来,连忙跑去找大理寺了,牛天赐看出妹妹要去给这“奸夫”搬救兵,拔腿便追了上去,还学着戏文教唆身边伙伴道:“活捉牛多多者!奖励万金!封万户侯!”
其他孩子见是捏这软柿子,乌泱泱一大帮便冲了上去,嘴里高呼:“冲啊!捉拿叛贼牛多多!”
半个时辰后,大理寺讼堂。
唐小荷披头散发站在堂下,眼圈红红的,脸上还添了几道鲜红挠痕,在白皙的脸上尤为刺眼。
宋鹤卿匆匆赶来,公服都没来得及换,看到唐小荷那副样子,脸色当即便沉了下去,整个神情阴云密布。
牛老太本恶狠狠瞪着唐小荷,宋鹤卿一来到,扯开嗓子便哭:“少卿大人啊!您可得为草民做主啊,您手下这厨子实在太过无法无天,竟然当街暴打我的无辜孙儿,若非老妈子我及时赶到,我那小孙儿非得被他打死不可啊!求少卿大人为我祖孙主持公道!”
宋鹤卿端坐于公案后,却是冷笑一声道:“那你可来错地方了,这事本官管不了。”
牛老太一懵,哭嚎声顿时凝结在喉头。
宋鹤卿道:“这厨子隶属大理寺是没错,但大理寺掌的是刑事,民事应该去找京兆府,需要本官派车马将你们送过去吗?”
牛老太抬脸瞧了眼,只见这年轻高官满面冷色,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又脸色一变,连忙赔笑道:“这倒是不必的,总不过是孩子间的小打小闹罢了,互相赔个不是也就过去了,哪里用惊动京兆府。”
京兆府尹可是出了名的爱打人板子,管你是报案还是投案,一言不合就上家伙。
宋鹤卿未动声色,指尖轻抬,指向唐小荷,意味深长道:“可本官看他脸上这几道伤,可不像是小打小闹留下的。”
牛老太眼珠骨碌转了一圈,笑容僵了僵,起身对唐小荷赔起不是,轻声细气道:“哎呀你看这事弄的,刚刚老妈子我实在是气糊涂了,下手未免没轻重,快给我看看伤到哪了,厉不厉害呐?”
唐小荷后退一步,嫌弃地看着这假惺惺的老太太:“死不了,不用你管,别碰我。”
“好好好,那老妈子就不看了,没事就好。”
牛老太再度回过脸,冲高堂上的人笑道:“瞧这天色也不早了,我儿和儿媳都该下工回家吃饭了,大人若没有别的事,草民就先退下了。”
宋鹤卿未出声,算是随她自己。
牛老太弓着腰退了下去,路过唐小荷,终究没忍住,抬脸狠狠剜了她一眼。
唐小荷也不惧,掀开眼皮便回瞪回去。
待老太的背影消失在公堂外,胥吏也退下,公堂中便只剩唐小荷和宋鹤卿两个人。
唐小荷憋了大半天的委屈终于涌上心头,泪眼汪汪转过身,抬脸望向宋鹤卿,可怜巴巴样子,哽咽开口试图找他寻求安慰:“少卿大人——”
高座上,宋鹤卿一袭耀白牙色袍衫,面若冰霜,狐狸眸子半眯,直直盯着她,启唇冷声道:“跪下。”
作者有话说:
“来煎人寿”是这个新案子的序列名,我这两天中招了,咳嗽不停还发烧,不得已浅码三千,晚上可能会再补点,十二点前发,过了十二点没发就是没有,大家一定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