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察觉有一些秘密隐藏在陶南屿的言语里。但他没嗅到危险的气息。
乔慎吃着鱿鱼干,终于慢吞吞跟上走向小山的陶南屿。
从山脚走上去不过百米,路就断了。小岛尚在开发,山上都是岛民坟墓,开山修路的阻力很大。乔慎点亮手机电筒,跟在陶南屿身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一直盯着陶南屿柔顺的头发。
涂斯若知道他这样鲁莽草率,肯定气得光头噗噗冒烟。
像是听见他的心声,陶南屿回头冲他笑笑。
“放心,不会真的让你挖坟。”她说,“你跟我妈说说话就行。”
乔慎正思考如何帅气接上话茬,陶南屿难掩戏谑地继续:“对了,我们看过你的裸体。”
乔慎:“……?!”
拐过无路的密林,借着海滩上映过来的灯光,乔慎看见山腰几间平房。房中一片漆黑,门前长满杂草。
大门没有锁,陶南屿直接推门而入,木门发出危险的声音。
乔慎还惦记着刚刚的晴天霹雳。他从影这么多年,从来没为艺术牺牲过肉.体,不禁紧随陶南屿身后:“你刚刚说什么?”
房梁早已塌了,陶南屿在杂物堆里翻找。左右各一扇门,左边的房间被泥石填满,右边倒还安全。
乔慎忘了自己的问题,他看见码头上见过一次的行李箱就放在屋子里。
他惊讶极了:“你住在这儿?”
陶南屿:“我小时候就住这里。”
乔慎拉了拉垂下来的灯绳,唯一的灯泡并没有亮:“太不安全了。”
说完就听见陶南屿笑声。
“一个什么都搞不清楚的人,敢跟着我到这里来。你还担心我不安全?”
“一个像你这么瘦的女孩子,和我这样的成年男人到僻静地方来,”乔慎说,“你认为谁更不安全?”
“我很放心乔慎。”陶南屿答,“乔慎是最完美的好男人。”
乔慎眯起眼睛。
这句话看似赞美,实则狠贬,是某期谈话综艺中主持人嘲讽他的话。主持人是他前女友闺蜜,嘲讽起乔慎毫不留情。他那段恋情结束得不够体面,于是她越是揶揄乔慎,节目里的其他嘉宾就笑得越厉害。
这世界被人笑、令人笑,是头等善事。乔慎不在意这种奚落。
但节目播出后,很快就因其中一个嘉宾锒铛入狱而永久封存。它存在的时间甚至不足半小时。
娱乐圈的事就是这样,比大海还要反复无常。而会在当时追着名气平平的他、第一时间看他节目的,除了死忠粉丝,还会有谁?
是你妈妈喜欢我,还是你喜欢我?他咽下这个问题,看陶南屿的目光充满了了然的得意。
乔慎走进那唯一安全的房间,陶南屿的行李箱就放在门口。
房间很小,地面没有砖石垃圾。进门后左侧一张床,右侧一张书桌,堆满杂物。书桌前头是被木板封死的窗户。
桌上散落破烂的小学课本和练习册,还有几本病历,病人叫陶良女。
他扭头想问陶良女身份,手机灯光照到灰黑的墙上,掠过一片雪白的肉光。
乔慎一顿。
他真正的不祥预感此时才蓬勃冒头,随着灯光完整照在墙上,在他面前出现的,是一张陈年的贴画。
贴画用钉子固定在墙上,旧得褪色。春季很潮湿,锈水在画和墙上淌了好几条黑色印子。
画上一个圆胖的小婴儿,怀里抱着布老虎,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时候还没有遮羞意识,他一.丝不挂,屁股光光。
乔慎几乎惨叫起来!
陶南屿靠在房间门口,努力绷着脸:“哎呀哎呀。”
乔慎冲过去想撕下那张贴画,在最后一刻控制自己停手。陶南屿说过的话串起来了。
“这是你妈妈贴的?”他咬牙,“这就是你说的,她从小喜欢我?!”
陶南屿这时候的笑才像真心:“你现在跟小时候挺像的。”想想她又补充,“当然我指的是脸。”
在黑暗中,乔慎的脸已经烧得发烫。但他还是耐着性子:“我可以撕下来吗?”
陶南屿没料到他会询问:“你想撕就撕。”
“这是你妈妈遗物,我不能随便动。”乔慎答。
陶南屿嗤笑一声,走过来撕下了。她身上有烤鱿鱼干残留的香气,掺杂旧房子里的潮湿霉味往乔慎鼻子里钻。那是种毫不浪漫,毫不煽情也毫无诱惑力的气味。
纸片清脆地响,她撕碎、叠起,再撕碎。
“她真的很喜欢你,怀我的时候天天看你的画报,希望我长得像你。”陶南屿说。
乔慎脸上的红热消退,他斜睨陶南屿,不否认自己有一张优越的脸。
“所以我出生之后,她很失望。”
乔慎愣住了。
陶南屿把碎屑抛向空中。纸屑像雪片在灯光里飘落。
“结束。”陶南屿又是那种清脆透亮的笑声,“喂,走吧。”
乔慎心里有点儿沉重。这沉重让他很不快活。他从陶南屿手里夺过铲子,跨出了门。
小山看着不高,但树木茂密,夜晚很难行走。
这里气候湿润温暖,植物长势疯狂,一年足以让小树野草填满山路。只有清明时节,祭拜的人才会上山砍树拔草,清理出通道。乔慎三两步走到陶南屿前头,负责开路。
他以为陶南屿一定又会说一些让他下不来台的玩笑话,但陶南屿一路都很沉默。
渐渐的,路两旁开始出现低矮的坟冢。坟头藏在树丛草堆里,没有香火,很难辨认。
陶南屿扭头往林子里钻,背影单薄如一柄刀片。
被几丛捻子包围的小小坟包是今夜的目的地。
坟包没有墓碑,要等到移到陶家祖坟,陶良女才能与陶南屿父亲共享一块刻字的石碑。
鬼针草把坟包缠得结实,开了一大丛黄白色小花。乔慎清理杂草,陶南屿不吭声地看他。
她没再说“我妈喜欢你”之类的话。
乔慎忽然想起她站在满天风雨的窗前擦亮火柴的瞬间。
和陶南屿见了一面、两面、三面,再到帮陶南屿挖坟。他连陶南屿说的话哪些真哪些假都不知道。
没有任何仪式,陶南屿把铁铲插在地上,忽然说:“妈,这是乔慎。你高兴吗?”
她先落下第一铲。乔慎迟疑片刻,抓住铲子:“我来。”
陶南屿奇道:“你确定?”
乔慎:“让我做这件事,你妈妈会更高兴。”
陶南屿松了手,轻笑:“怪人。”
乔慎无比真诚:“比不上你。”
泥土比想象的松软,但乔慎还是挖得大汗淋漓。眼看挖出棺木,陶南屿跳到棺盖上起钉,乔慎不得不提醒:“起棺不需要和尚道士在场念经超度吗?”
陶南屿头也不抬:“不要。”
乔慎蹲在坟土堆成的小山上:“就算不念经,埋了这么久,就这样打开?不会有什么有毒气体吗?一会儿还要拾骨,你没有口罩没有手套……”
陶南屿忽然狠力用铲柄掀开棺盖。
乔慎下意识捂住口鼻往后一跳,从土堆上滚下来
陶南屿莫名其妙地看他,又看看棺内物事。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我忘了说。”她假惺惺地道歉,“没有骨头,只有骨灰。”说着从棺材里抱出白色的陶罐。
乔慎灰头土脸地爬起来。
他已经开始期待陶南屿下一波猝不及防的攻击会是什么内容了。
陶南屿抱着母亲的骨灰罐爬出棺材。棺材里还有几件已经朽坏的衣裳,单薄的棺木被地下的虫蚁吃透了,泥土盖满棺底。
乔慎伸手去搀扶陶南屿,陶南屿误以为他想拿骨灰罐,立刻护住那冰冷苍白的陶瓷罐子。她一路冷静淡定,从未有过这样仓促急切的动作。两人目光在暗夜里相撞,又各自别开。
那是看仇敌的眼神。
乔慎此刻心中才一片雪亮:陶南屿根本不可能喜欢自己。
她讨厌自己。甚至憎恨自己。
但乔慎仍固执地伸手,陶南屿没牵,自己吃力地爬了上来。
还没站稳,山脚下几道强光射来。有人大喊:“阿南?!”
乔慎:“太好了,你家里人来帮你……”
抬头时发现陶南屿居然已经抱着骨灰罐狂奔出十几米。
乔慎把铲子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她:“陶小姐,什么今晚适合挖坟,也是假的吧!”
作者有话说:
“这世界被人笑,令人笑,是头等善事”,出自古巨基《子华说》歌词。
捻子,也就是桃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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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慎一岁时拍的光腚照,那时候陶南屿还没出生。设定上两个人年纪差是1-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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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小时候有看过那种贴墙上的求子贴画吗?我每次看都在想,这个贴画的主人公知道自己的光屁股照贴满全国吗(当然贴画的主人公有好多个)……
于是有了这个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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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骤雨、标准包子脸、红烧鱼110的地雷;
谢谢Wangguiln、识趣、九章律、喃喃自语的营养液。
给大家发乔慎的婴儿照!(火速发送)
乔慎:?!鲨了你。
第3章 乔慎:我来救你,不用客气
◎“原来你挺能说的。平时卖沉默寡言人设憋死你了吧。”◎
陶南屿跑得飞快,山脚下的灯光渐渐密集,呼喊声已经变作气急败坏的“陶南屿”。路上障碍太多,她差点跌倒,被后面赶上的乔慎一把扶住。
乔慎一点儿没恼怒。他反而对陶南屿接下来的行动充满了好奇,发现新鲜玩意儿的感觉很让他高兴。
“往哪儿走?”他问。
两人爬往高处。弧形的小岛如绿色的月牙,从这片海崖能看到另一端正在闪动的灯塔。乔慎站定四望,这里已经无路可走。
陶南屿捧着骨灰罐,看向黑暗大海。
她许久不动,乔慎主动想帮她打开骨灰罐。
陶南屿顿时色变:“你干什么!”
乔慎:“……你不是要把骨灰撒进大海里,让你妈妈自由吗?”
陶南屿:“她讨厌海,她这辈子最恨最恨的就是海!这片该死的水困了她半辈子,把她困到死!”她的双眼头一回因为激动而变得异常明亮,“我要带她离开这里。”
她回头看密林。察觉坟包被偷挖的人们正在寻找陶南屿,她带着骨灰罐,难以离开这儿。
她看向乔慎,忽然把骨灰罐往他怀里一塞。乔慎下意识抱住陶南屿塞过来的东西。
“你先带它走。”陶南屿双目炯炯。
乔慎瞬间以为自己听错。
“我有同伴在陆地接应,你只要把它带离这个岛就行。”陶南屿看着他,“乔慎,帮人帮到底,好吗?”
她忽悠人很高明,求人倒是笨拙。
看陶南屿着急,乔慎反倒镇定了。
“陶小姐,这可是你最重视的骨灰。我对你而言只是个陌生人,你真的相信我?”乔慎开始装腔作势。这是他最擅长的。现在扮演的,大概是一个试图在危急时刻博取优势的大混蛋。
陶南屿怔怔看他,忽然松手。
骨灰罐猛地下坠,乔慎本能地将它抱紧。
在抱紧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失败了。
他完全被陶南屿牵着鼻子走,一次反客为主的机会都没有。
“谢谢。”陶南屿后退几步,指着海崖侧边平缓的陡坡,那里长满开紫色小花的灌木丛:“走下去是沙滩,绕半个圈就能回到刚刚烤鱿鱼干的地方。不会有人怀疑你的。你明天买票回去,在码头对面的澜海民宿里有一辆酒红色Mini Cooper,京牌……”
她讲得很快,很清晰。乔慎不由得提醒:“你不留点儿什么吗?”
“留什么?”
“拍个我抱着骨灰罐的照片之类的。”乔慎指点,“这样可以保证我绝对不会随意丢掉你的宝贝。不然你就曝光我,让全世界的人知道我乔慎做的坏事。”
陶南屿的笑脸在月光中灿烂极了。
“因为你说了这些话,所以我知道,你不会做坏事。”她继续往后退,忽然抬高声音,“葡萄,跑啊!”
紫色花丛散发清爽香气,植物的根茎在乔慎脚下破碎,他踩着咯吱响的小道,果然很快回到了山下。
他脱了外套裹住骨灰罐,左耳灌满海涛,右耳却紧张地捕捉山上的声音。山上传来几声闷响和斥骂后渐渐无声,乔慎往前走,果然在乱石堆里看到陶南屿的小烤炉。他顺手拎走了。
这一晚涂斯又发来信息,是大师突然的叮咛:小心短头发的女人。
收到信息时乔慎已经回到民宿洗完了澡。他边擦干头发边给涂斯回复:太迟了。
涂斯秒回三个问号和惊恐表情。
陶良女的骨灰罐放在桌上,晚风吹起的薄纱窗帘拂过罐子,细细擦拭般温柔。
乔慎靠在窗边吹风,回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
陶南屿对他的信任很不可思议,即便他是明星,即便他在坊间有好口碑,可挖先人坟墓、带走先人骨灰,这都不是可以轻易托付给陌生人的事情。
但这一夜经历又太过奇妙和脱离常规。乔慎的心因晚风而鼓胀,充满了陶南屿带来的新鲜和刺激感。他坐不定、睡不着,打开手机备忘录记录这奇特的一天。
第二日,乔慎并未如陶南屿所叮咛的立刻离开。
他找个塑料袋装好小烤炉,在岛上闲逛。小岛游客不少,海边景色很美,他咔咔用手机拍照,忽然听见一声暴喝:“沈沧溟!”
乔慎吓得不轻,立刻按紧口罩。回头看见断崖上站两个古装青年,正在cos沈沧溟与男主死斗片段。造型摆了一会儿,扮演沈沧溟的青年把倒地的男主角抱在怀中,吻脸痛哭。
乔慎:“?!”
周围一片欣喜尖叫。
他磕不动,尴尬得头皮发麻,速速溜之大吉。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立即拎起小烤炉拜访刚开门的牛杂店。小烤炉果然是老板的,他认得乔慎的口罩墨镜鸭舌帽,热情请他尝尝牛腩伊面。乔慎找个偏僻位置吃饱,靠在柜台上跟老板闲聊,装作不经意:“今天不见阿南?”
他仔细拿捏语气,仿佛陶南屿老友。
老板一愣,乔慎趁热打铁:“我昨晚跟她在海边烤鱿鱼干。她真的太冲动了,怎么能做那种事!我劝了,她不听。”
老板仿佛找到知音人:“哎呀,哪有人能说得动她!”顿时打开了话匣子。
三言两语,乔慎打听到陶南屿如今住处,果然不是山上的废弃平房。
乔慎借了辆电瓶车,沿着老板指点的方向拐进村庄,很快看见坐在祠堂门前晒太阳的陶南屿。
陶南屿还是昨天那套衣服,左脸颊青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