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慎直接按住她的伤口。血是温热的,濡湿他的掌心。“发生什么事了?”他终于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
话语像开了闸的洪水,面对乔慎,陶南屿终于可以毫无顾忌。乔慎什么都知道,从认识他的第一天,她最秘密的部分就已经袒露。越说越伤心,越说越痛苦,陶南屿抽泣着,孩子一样擦眼泪。她忘了伤口不能沾水,乔慎没忘,主动为她擦干眼泪,静静听她讲述一切。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什么都是错的……”陶南屿上气不接下气,“以为自己完成的是妈妈的愿望,但其实只不过是自我满足……舒宁提醒过我的,她说过真相我未必能承受,但我不听……我没听!我太自大,太骄傲了,我以为自己的选择就一定正确……其实妈妈根本不愿意我挖这些事情。”
她捂着脸靠在乔慎胸口。
乔慎轻拍她的背。和他遇到的困境相比,他总觉得陶南屿要辛苦和难受得多。
“……如果生的不是我,是一个男孩,妈妈就能回家了。”陶南屿一想到这里,胸口像被刀子扎透,“我以为自己能让她满意,但我本身就是一种诅咒!如果没有我,她一定……”
“生了男孩就真的能让你妈妈回家吗?”乔慎问,“那些人真的说话算话?”
陶南屿没有空隙去思考这个问题,她摇头又点头,眼泪和鼻涕都糊到乔慎的衣服上。
“我出生的时候外公还在的,他还在城里找妈妈……”
乔慎很轻地问:“你舅舅也在,对吗?”
陶南屿懂得他的意思。孙满月听到孙正峰说出的真相后崩溃,雨夜中离家上山,一路哭喊寻找父母。即便她生了男孩,回到这个家,仍旧不可能消化被哥哥卖掉的事实。
症结从来不是孩子的性别,也不是陶南屿本身。她其实明白,但跨不过去。
“如果我是你妈妈,我一定会想,老天爷,我的女儿是陶南屿,真是太好了。”乔慎让陶南屿靠在自己胸口,轻抚她的短发,“她这么健康,这么有趣,活得这么生猛,又这么聪明。她是世界上最像我,也最爱我的人。”
乔慎用演戏般的口吻轻快地说着这一切。
陶南屿呜咽:“不,我不像她。我像那个男人。”
“我没见过你爸……那个男人,但我见过你妈妈的照片。”乔慎认真道,“你放在骨灰罐上的照片,你妈妈笑得很开心,但你捂着脸。你们很像,笑起来的时候,鼻子两侧皱皱的地方,还有嘴巴,简直一模一样。”
乔慎边说边用手指轻点陶南屿脸上的位置。陶南屿怔怔看他,拼命消化这些话:“真的吗?”
乔慎郑重点头。
陶南屿依偎着他,沉默流泪。
哭得累了,他们和衣倒在床上。陶南屿跟乔慎面对面,乔慎正直地强调:“其实我在沙发上铺好床了。”
陶南屿眼睛很红,打量乔慎的目光有点儿陌生。
“我能碰碰你吗?”她问。
乔慎点头。
陶南屿伸出手,很小心地触碰乔慎的脖子。乔慎果然在瞬间冒出鸡皮疙瘩,绷紧了神经。但没有退缩。
手指落在颈脖的皮肤上,像学琴的孩子头一回碰触琴键般谨慎。为了抚平紧张的皮肤,指尖滑动,轻得让人发痒。
手掌终于完全贴合乔慎的脖子,手指搭在他下颌上。乔慎确实回忆起被掐的感受,但紧紧攥住拳头,用意志压抑恐惧。
“……陈傲文是我妈妈杀死的。”陶南屿忽然说。
她讲述一桩陈年凶杀,又提起白天衣兜里美工刀的真正用途。乔慎的目光变了又变,忽然紧紧抓住陶南屿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他的呼吸充满忐忑,小小的旋风似的,落在陶南屿手心。
“吓人吧?”陶南屿笑道,“我差点就动手了。”
乔慎:“嗯。”
陶南屿和乔慎靠得很近,从小到大从未降临在她身上的安全感此时此刻包围了她。有人连她恐怖的杀意都能包容,这过分不真实了。但眼前的乔慎又是切实可感的。他在演戏吗?他是真的吗?这些问题在她心里起起落落,乔慎始终安静地凝望她,用一种没有欲念,充满怜惜的目光。
若在往常,陶南屿一定因这种怜惜而愤怒。但今夜没有。答案正拼了命从她心底的深渊里浮上来,用力呐喊:不是“怜惜”,是……你知道的,是……
像讲述了疯狂的爱的电影一样,陶南屿忽然想问:如果我一定要杀孙正峰,你会为我举刀吗?他的答案必须是肯定的,唯有这样才能证实爱的存在,唯有……
还没问出口,乔慎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眉毛。
陶南屿睁大了眼睛。
“你忘了么?你跟我说过的。”乔慎声音很轻,月光一样浮起来,“小时候你睡不好,妈妈会摸你的眉毛。”
热意从眼睛深处涌起来,令她眼眶发热,鼻子发酸。她忘了所有的问题,只感到一种松懈和宁静,潮水般慢慢上升,拍打着她。她更靠近乔慎,蜷起了身体。乔慎轻拍她的肩膀,呼吸缠绕在她的头发上。
“……谢谢。”陶南屿说。
乔慎吻她头顶的发旋:“睡吧,我不走。”
陶南屿闭上眼睛,陷入睡眠。
次日,俩人一同启程回家。
陶南屿不再提起在果里村得知的一切,发呆发愣的时间更多了。她仍租住在乔慎的房子里,乔慎有时候会来探望她,目光在陶南屿的手指和手腕逡巡。陶南屿无论怎么解释,他总是不太安心。
几天后,乔慎邀请陶南屿到片场去玩儿。那是池幸拍的最后一场戏,她预定了饭馆请大家吃饭,让乔慎把陶南屿也带上。
陶南屿半信半疑:“她怎么还记得我?”
乔慎:“你表姐也在,去吗?”
陶南屿跟他一块儿去了,停车时听见身旁响亮的嗤笑声。回头看见许久不见的瞿鸣。
得知今日是池幸最后的戏份,凌晨刚从国外录音回来的瞿鸣撒泼打滚,从麦子口中挖出片场位置。他凑到陶南屿身边:“乔慎疯了吧?有江以冬不选,选你?”
陶南屿不看他:“我也很好。”
瞿鸣笑了:“人怎么能这么厚颜无耻?”
陶南屿:“你好幼稚,乔慎是不会因为我而发怒的。”
说完便看见前面的乔慎回头,显然听见了瞿鸣的话,眼神有些凌厉。瞿鸣像找到乔慎弱点一样兴奋,又问:“其实你喜欢他什么?他除了长得比普通人好一点儿,还有什么?”
陶南屿故意用怜悯的目光从头到脚扫瞿鸣。
瞿鸣:“……看什么?”
陶南屿叹气,拍拍瞿鸣肩膀不存在的灰尘,充满看透一切的忧虑:“你加油吧。”
瞿鸣脸涨得通红,急急赶上去:“别做梦,我不喜欢你。”
陶南屿响亮回答:“我知道,你最喜欢的是乔慎。”
瞿鸣:“放屁!”
陶南屿:“你一定研究过乔慎吧?看过他所有好的坏的新闻吧?边看他演的戏边骂,对吧?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了,包括他的秘密,是吧?”
瞿鸣尖锐地笑了,笑声还没停,原本有点儿凶的乔慎忽然笑眯眯转头,目光从瞿鸣脸上转到陶南屿:“真的吗?”
不知何时赶上来的孙莱推推眼镜:“哦,是求而不得吗?”
紧随其后的麦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瞿鸣一张脸变作猪肝色,正要发作,陶南屿指着不远处:“你女神看过来了。”
瞿鸣终于偃旗息鼓。有他打岔,陶南屿精神了很多,在阿歪身边溜来溜去地看她给池幸化妆。
池幸扮演的瞿雁今日要最后一次登台表演,也是与来自未来的女儿最后一次谈心。她长发烫成大波浪卷,一身拖地的浓绿色长裙。陶南屿头脑一片空白,只知道看着池幸,什么忧愁都可以忘记。
品牌赞助的珠宝还未送到,池幸冲陶南屿招招手:“我有点紧张,和我一起对台词,可以吗?”
陶南屿结巴了:“我、我吗?”
池幸:“对呀,是你。”
陶南屿脸蛋涨红,坐到她身边,手脚无措。池幸把剧本递给她,画红线的是池幸的台词。
“我来说唐涵的台词,你念瞿雁的。”池幸说,“我们不仅要记自己的台词,还得记对手戏演员的台词,这样才知道什么时候接下一句话。”
陶南屿点头,正襟危坐:“好的。”
作者有话说:
开始考虑要不要番外写什么(以及要不要写
第48章 陶南屿:拥有你,我很幸福
◎谢谢你成为我的女儿。◎
《人生复写》的最后, 唐涵回到了自己所在的时间线。她的一切努力并没能阻止瞿雁怀上魏乐枫的孩子。在回去之前,唐涵告诉瞿雁自己的身份,池幸的最后一场戏正是母女间第一次相认, 也是最后一次交谈。
年轻的唐涵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她怀着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拯救母亲的心情在过去的世界中努力, 但她只让瞿雁获得了一些演出机会,并不能阻止瞿雁选择死亡。母女对谈时,瞿雁已经心怀死意, 生下唐涵之后,瞿雁带着孩子去找过魏乐枫,不幸被记者拍下照片。魏乐枫在记者见面会上郑重声明孩子不是自己的,而是瞿雁跟别的富商生下的。这是导致瞿雁投入大海的最后一根稻草。
什么都知道的唐涵在崩溃中失控地哭喊。她意识到, 自己也是令母亲走向死亡的其中一个因素。
对了几句台词,陶南屿察觉不对劲。
她看池幸, 池幸也正注视她,虽然是瞿雁的舞台妆打扮, 说台词的语气却属于唐涵:“如果我不存在, 一切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我也是杀死你的凶手,我是最靠近你的凶手!”
陶南屿不由得抬头寻找乔慎。
乔慎坐在不远处,看似应付瞿鸣和麦子, 眼睛却始终盯着角落里的陶南屿。他面色平静, 与陶南屿对上目光后,很轻地笑,是安慰和鼓励。
陶南屿低头看剧本。池幸仍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那属于瞿雁,也属于“母亲”的话。
“……可是拥有你, 我很幸福。”
如果不是你, 我一定不会知道未来发生了那么多精彩有趣的事情, 世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多, 能唱的歌、能去的地方也越来越多。
怀着你的时候,我就常在想,你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呢?长得多高,头发多长,中意什么颜色,和我一样喜欢吃甜食吗,快乐吗,受伤了哭过了会自己站起来吗;有人陪在你身边吗,有人爱你吗,伤害你的人你都能远离他们吗;晓亭一定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吧,她是我在世界上最信任的人,把你交给她,我完全放心。她过得好吗?你们像真正的母女一样相处吗?会偶尔提起我,还是根本不会谈到我?怎样都可以,她做什么我都相信。
生下你不是为了那个男人。甚至也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想过消除你,这是一件不算困难的事情。但……孕育生命的时刻,对我来说太过神奇。从虚空中创造出一个生命,从胚胎成长为人,只要思考这个过程,我就会感到幸福:世界上有一个小小的我,但又不完全是我,她终会离开我,却又永远似我。
可惜我是懦弱的人,我完成了前半段,只能把后半段托付给你的另一个妈妈。
“瞿雁”设想过很多、很多的事情。
她唯独没有想过——“我唯独没有想过,你会后悔当我的孩子。”
话音刚落,池幸,或者说“唐涵”立刻否认:“我没有后悔过。”
?瞿雁:没能成为让你骄傲的妈妈,对不起。
【唐涵哭着摇头。她后悔的是自己的诞生,却没想到瞿雁也有同样的后悔。】
?瞿雁:如果你能生在更好的家庭,拥有更好的父母,你一定会更幸福。
【唐涵忽然想起,这曾是她与唐晓亭吵架时脱口而出的话。】
(/切/ 唐涵与唐晓亭争执的片段)
【悔恨令唐涵再也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抱住瞿雁。这是女儿对母亲的拥抱,和她生命中得到的第一个拥抱如此相似。】
【瞿雁捧着唐涵的脸,轻吻她的面颊,和她脸贴脸。她们依偎着坐在舞台一侧,散场后的体育馆只有拆卸舞台的声音,偶尔响亮。】
?瞿雁:喜欢唱歌吗?
?唐涵抽泣:喜欢。
?瞿雁:那你要继续唱。即便不站在大舞台,为了自己喜欢,也要唱。我会听到的。妈妈会听到的。
?唐涵:好,我唱,我一直唱。
【瞿雁含泪凝望唐涵。离别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她要把女儿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
?瞿雁:涵涵,谢谢你成为我的女儿。
陶南屿无法再继续“对台词”了。
坐在对面的池幸温柔地牵住她的手。她的眼泪落在剧本上,又匆忙地擦去。
“没关系没关系,台词我都记着呢。”池幸递来纸巾。
陶南屿低头擦泪。她不知道孙满月是否也这样想过:拥有陶南屿是一件幸福的事。
“你那么好,当你的妈妈一定很幸福。”池幸恰在此时说,“即便有很多遗憾,但是也因为遗憾,我们才会更深地记住那些爱我们,和我们爱的人。”
陶南屿哭得更凶了。池幸干脆坐到她身边,把她抱在怀里。化妆品和香水的气味包围了陶南屿,她听见池幸小声嘀咕:“乔慎让我帮他一个忙,我起初还想,他是不是要给你什么惊喜,自己不好讲。这混蛋,话不说清楚,结果我把你弄哭了。不过哭出来会舒服些的。”
陶南屿哽咽着:“谢谢你,谢谢……”
池幸眼睛也泛红了,笑着在她背上轻拍:“别客气,谢什么呀。”
今日已经没有乔慎的戏份。池幸开拍时,乔慎悄悄凑了过来。
刚刚池幸和阿歪都在安慰陶南屿,他有点儿局促,等俩人都离开了才靠近。陶南屿看着他慢慢走近,主动伸出手,乔慎忙牵着。
他们并肩坐在器材箱上,默默看池幸的表演。
瞿鸣和麦子站在监视器后面,陶南屿远远看见他的表情,没了以往那种讨人嫌的骄傲和狂妄,只是始终怔怔盯着池幸。那并不是看女神的目光,直到池幸结束拍摄,瞿鸣仍旧愣愣地站着。
陶南屿忽然间恍然大悟:剧本是麦子和孙莱写的,而麦子是瞿鸣的老朋友。这剧本的设计,本身就是一次治愈瞿鸣的过程。
“……你难道能记住所有角色的台词吗?”陶南屿问。
“基本功。”乔慎装作轻咳,有几分小小的骄傲,“我也是努力的人啊。”
仍旧牵着手,两个人都没打算放开。陶南屿不想再道谢了。她已经跟乔慎说了太多太多次谢谢。她靠在乔慎肩膀,察觉乔慎一瞬间的紧张,很快又松弛下来,侧头贴近自己。
片场人来人往,他们静静坐着,直到欢呼声起,所有的拍摄全都结束。
《人生复写》开播的前一天,乔慎约瞿鸣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