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宗放下茶盏:“你这句话可骂进去不少人。”
白若无所谓地说道:“反正我是个布衣,说说又怎么了?”
她拿起身前的杯子一饮而尽,接着上面的话说道:“第二点,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做公主的亲卫,地位可比在万年城做城防司的司长要好多了,武攸宁为什么被罚下?”
昌宗笑了:“看来你也没少打探么——正是在十八年前,因为出了怀义和尚这档子事才调到这儿的。”
“这就是了,”白若道:“守卫不严尚且要降职,这人要真是他杀的,那还不得连累武家?”
昌宗道:“还有一点,武攸宁姓武,当时天后刚刚听政,正是地位尴尬的时候,武攸宁纵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再这个时候挑事。”
白若附和道:“没错,那么就只剩下周兴了。”
她沉吟了一下:“可是周大人,又总是给我一种游离在整个事件之外的感觉……”
昌宗道:“你可不要忘了,周兴清楚地知道薛怀义并非死于刀杀,需要被火化。他是怎么知道的?”
白若自然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你忘了?刚才武攸暨说的,周大人从前在公主府的时候经常要给薛怀义送酒送菜,受他的欺负,怀义和尚跑出去的时候他也看见了——喝多了是什么反应,中毒又是什么反应,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
昌宗又问:“照着这个思路往下推,薛怀义一直压在周兴脑袋上,明明他已经死了,周兴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离开公主府?别忘了,太平可连一封推荐信都没给他!”
白若道:“因为错开了。”
昌宗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周兴多半是早就不堪其辱准备离开,但是因为临近大婚事多,才一直留下帮忙,怀义和尚被杀时他虽然还在公主府,两件事却没有因果关系。
白若补充道:“周大人仿佛总是谨慎有余。他在这件事里一定发挥了作用,但我想,多半也就是见死不救罢了。”
昌宗:“你可不要告诉我,你之所以判定是薛绍干的,就因为这三个人都不是。”
白若摊手道:“我对薛驸马知道的太少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薛驸马真的很喜欢当年的殿下。在这种情况下,换了是你,知道自己喜欢的女人包养了一个和尚,你会怎么做?”
昌宗笑了笑:“我?也剃个光头吧,估计也难看不到哪里去。”
白若哈哈大笑:“你脾气太好了,将来若有机缘,真想看看张六郎到时候是个什么反应。”
昌宗笑着敲了敲桌子:“先把眼下的事弄清楚吧,薛绍是个武将,真要动手,一刀了结就是了,为什么要给他吃这种东西?”
白若道:“就是要让他出丑,因为要给殿下一个教训。”
昌宗挑了挑眉。
白若解释道:“若公主是常人,自然杀了了事,但这可是太平公主,位比亲王,婚前就能有个怀义和尚,婚后只要她愿意,要个什么王怀义李怀义的谁还拦得住她?薛绍是用这种方式在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他的存在,不要再胡闹了’。”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都在梳理自己的思路。
还是昌宗先开了口:“刚才周兴来,还送了一样东西。”他从桌子下面拿出按个漆木盒子:“打开看看?”
作者有话说:
我更新的太爽了!
内心疯狂奔跑.jpg
第二十三章
◎“一个离开你的机会。”◎
第二十三章 “一个离开你的机会。”
“这……周大人,果真是心思缜密。”
白若看着漆木盒子里的东西,心中一片寒凉:“薛绍是因为薛家谋逆被连坐至死,所以也是火化,谋反之人的尸首不得安葬,按规矩,应由当地的义庄代为保存。”
昌宗面色有些苍白:“整个万年都是周兴的地界,他要调档,再容易不过了。但薛绍既然已经火化,这东西就不该存在,当年,又是谁把它留了下来呢?”
盒子里,是一柄匕首和一截血色红衣,其上金丝繁复,绣的是祥云海水纹——
正是成亲时新郎的喜服。
白若摇头:“这是可以伪造的。”
昌宗笑了笑:“方才是你自己说的,十八年前的旧案,本就不该有证据留存下来,单靠推测,也可以圈定人选。”
白若用讥讽的目光抬起了眼:“怎么,你的意思是,不管东西是不是真的,你已经决定把罪名放在薛绍身上了?”
莫名的,这目光刺得他有点不舒服。
昌宗垂下了目光:“说薛绍是罪人的是你,这会儿装清高的也是你。”
白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江湖上走过一遭,我也不敢说自己手里有多干净,但是我不屑于用假证据敷衍自己。”
昌宗似笑非笑:“看不惯,就滚。”
白若哗地一下站起身。
昌宗讽刺地说道:“就凭你这德行,也想在妙都城里混个名堂?真不知道你做的是哪门子的春秋大梦!少在这里装什么天道使者,你扪心自问,自己是怎么推断出凶手是薛绍的!”
白若怒道:“我一句一句说的够清楚了!”
昌宗:“清楚?这中间有多少地方说不通,你自己心里明白得很!薛绍想让太平出丑,所以给薛怀义吃□□?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你从没见过薛绍,根本不明白他和太平是什么样的感情,他为了和太平结婚,甘愿从少年将军的位置上走下来,做一个只有虚名的驸马爷,你根本不懂他放弃的是什么!”
白若也怒了,冷笑道:“好啊,那你说,我为什么要把罪责归在他身上,你又为什么非要弄出个假证据污蔑你心里‘情深义重’的驸马爷?”
昌宗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两口气,面色越发苍白:“我这样做,是因为薛绍已经因谋反而死,再加一宗罪,结案了,谁也挑不出毛病。至于你,”
他睁开眼睛,眼角带了点血丝:“自然是为了你的来大人,谋反之人做的案子会被彻底封存,这不仅可以洗脱来俊臣的嫌疑,还可以永远保护住他家里那个抢来的王夫人。”
两人相对无言。
半晌,白若转过身去,冷笑道:“既然已经把话说得这么开了,我就回去给来大人报个信,说事情解决了,我也好领我的赏钱。”
昌宗站起身来,身子踉跄了一下,但很好地掩饰住了,是以白若并没有看见。
他侧身靠在桌子上,竭力站稳,面上一派淡然无事:“也好,走之前把狄云给你的药拿出来。”
白若愣了一下,然后动作很快地从袖子里摸出那只小玉瓶,在灯笼红光的笼罩下,玉色温润,玲珑可爱,上面雕着栩栩如生的牡丹,仿佛正在暗夜里恣意绽放。
白若要笑不笑地转过身来:“你说这个?”
她晃了晃手中的瓶子:“张昌宗,你的防备未免也太低了,你怎么知道刚才我给你吃的是不是瓶子里的药?”
昌宗笑了笑:“确实不是,我知道。”
白若脸色一变。
昌宗道:“泉州吴氏调理内伤的补药,千金难求,全天下只有五颗。吴老爷子自己用了两个;武当齐云道长的寿宴,送出去一颗;前年,金花神盗偷了一颗;最后的一个,在吴家一脉单穿的小儿子身上。据我所知,去年小若公子在泉州游历,无意间救了吴氏幼子一命……白若,别人给救命恩人的礼物,你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给我吃,吴小少爷只怕是要不高兴的。”
白若的脸色又白转红又转于平淡:“我爱给谁就给谁,就是喂猪你也管不着我。”
昌宗笑了笑,感觉身体里终于有了点力气,起身把披风拿出来给她披上:“嘴硬。”
白若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身体却没躲开。
昌宗道:“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小若公子,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的如此气愤,你不过是要在今天逼我定案,好给来俊臣送信。”
白若身上一僵。
昌宗转到她身前,温柔的系上披风的带子:“可是我已经下了命令,不许你送信,要怎么才能找到机会呢?其实很容易,只要主帅倒下了,下属们自然忙的团团转,到时候随便找个什么抓药的名头就能走。”
白若:“别说了。”
昌宗充耳不闻:“在刚才那种紧急的情况下,只要不给我吃药,我就立时会倒下,可是不给我吃,又会把自己暴露在外。”
“于是你灵机一动,”昌宗不动声色地扶住桌子坐下来:“想起身上还有一味灵药:吴氏的‘阳间唤’,别人吃了,有伤治伤,没伤也能增进功力,我就不一样了。”
“你小若公子走南闯北,什么灵丹妙药没见过?更何况,我每晚服用的‘菡萏丸’本就是吴氏研制出来的。打从在明堂那个晚上你听说我在吃菡萏丸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盘算了吧?”
他三言两语,将她的心思和布置毫不留情地拆穿:“这枚‘阳间唤’用得恰到好处,连我都要赞一声你挑选时机的巧妙。”
白若眼里神色变换,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忍住了。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无波无澜:“张大人果然聪明,只是这反应可有点慢了。”
昌宗笑了笑,苍白的脸上泛起虚浮的红光,绝代的容颜上呈现出了一种病态的美感:“药性相冲会让我身体大受损伤,但并不会死。你要的只是一个出门的时机。小若公子,你做事不够利索。”
白若拢了拢身上的衣服,玲珑可爱的五官一点没变,通身的气质却截然相反——冷漠,淡然,理智得令人发指。
“张六郎,你功夫不错,但要杀你,不需要我亲自动手。”
昌宗退后半步,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在审视一盆兰草,又像是在欣赏自己手里的书画;
他站起身来,伸手调整了一下她的簪子:“小若公子,要杀我的人太多了。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活着,从来只不过是我的一个任务罢了。”
他调整好了,满意地笑了笑:“如果由你来亲手终结这个任务,我只会感到解脱。”
虽然是笑着说了出来,但其中的苍凉之意,让她心中微动。
白若咬了咬牙,抬头,淡然道:“我懒得和你废话,回去躺着吧;就算是硬挺你也挺不了多久了。”
像是要配合这句话,他身体一晃,白若下意识地伸手要扶,却又忍住了。
昌宗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神色已经有些涣散了:“若若,最后一次见面,我们本不该说这些的。”
她听见自己平淡的声音响起:“我和你本就无话可说。”
高大的身影徒然倒下,仿佛玉山崩殂,即便屋里烧着火盆,地面也是一片寒凉,他却无知无觉地摔在了地上。
她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转身出门。
作者有话说:
若若要是那么简单,就活不到现在了。
第二十四章
◎“是一对姐妹”◎
第二十四章 “是一对姐妹”
来俊臣在万年城有座府邸,大概是他们第一次从公主府出来的时候刚刚置办的,半新不旧,也来不及翻修,一看就是从哪个不知名的大户手里抢的。
地方也挺有讲究,与周大人的宅子就隔着一条街,正在万年城的中心。
这座宅有红漆门,对开的两扇,用暗纹绘着月季,芍药——百姓家里是不敢随意雕刻牡丹的,那是陛下珍爱的国花,谁也不敢跟陛下争这个风头。
之所以看得这么细,是因为她对着这个门站了一夜。
从客栈出来的时候夜已深了,来俊臣一贯早睡,她不能惊扰,也没有敲门叫人通传,左右也是睡不着,不如来这里等着。
天边翻出一抹瓷胎一样的白,继而云霞涌动,被金光勾了灿烂的边,清晨独有的凉气窜了起来,不远处的长街上,陆陆续续地有买早点的小贩走出来了,热气蒸腾,烟火人间。
红漆门吱嘎一声,从里面打开了,露出一张朴素的,仆人的脸。
“小若姑娘,来大人唤您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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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碗茶水,几样小菜,还有一屉小笼包。她进来了,来俊臣看都没看一眼。
白若立在一边,恭敬地行礼:“大人。”
来俊臣啜着茶水:“你是怎么出来的,还回得去么?”
白若摇了摇头,想起他看不见,只好出声道:“我是趁着张昌宗生病跑出来的,一旦出来,他的人就会有所警觉,再想回去,难。”
来俊臣的筷子向旁边虚点了点:“坐。”
仆从飞快地送来了碗筷,她也没客气,接过来一起用饭。
从太原到万年的船上,他们也一直都是同桌用饭的,来俊臣杀名在外,在吃穿住行上却是及其矛盾的朴素。
就好比眼前这一桌,和外面小摊桌子上摆的,也没什么区别。
来俊臣吃好了,下人送上漱口的茶水,白若要放下筷子,他示意不必。
来俊臣道:“若是回不去,那你带出来的信息应该足够重要。”
白若叹了口气。
来俊臣愣了一下,突然笑了,浅薄的笑意勾在唇角,却是一副真的非常愉快的样子,将他平日里因阴鸷而让人畏惧的容颜勾勒得英俊非凡。
来俊臣:“你居然也会叹气?”
白若被问得哭笑不得:“我为什么不会?”
来俊臣:“至少你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一副天塌下来有人顶的傻样。”
白若夹起一个小笼包:“我在江湖上略有点名气,张昌宗能查到,大人没理由查不到。就别拿我说笑了。”
来俊臣嗤笑道:“你那算个屁的名气,不过是这些江湖少侠们涉世未深,让你这张嬉皮笑脸的皮囊骗了过去,哄着你罢了。白若,你跟了我许多日子,今天我就教你一句——人不能总端着,一张皮穿久了,你会忘了自己是谁的。”
白若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垂下眸子:“就像大人这样?”
来俊臣脸色一僵:“我是回不去了。”
院内一片静谧,在这安静之中,两人都体会到了一种难言的苍凉。
好在白若先把话题带了过去:“十八年前的旧案,张昌宗已经决定要定案了。”
来俊臣抬起眼皮看她。
白若:“薛绍。”
来俊臣嗤了一声:“怎么,张六郎这是要给我翻案?”
白若道:“翻案不翻案的,想必大人也不放在心上。反正薛绍已死,这事对活人没牵连,到此为止,对大家都有好处。”
来俊臣的目光凌厉了起来:“从别苑出来的时候我是怎么嘱咐你的?让你劝张昌宗定的是哪桩案,脏水泼到谁身上,这些你忘了?”
“没有,”来俊臣的质问一向凌厉可怕,白若这一次却没有回避:“但是我知道在这两件案子里,大人更重视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