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儿怎么回事?我瞧她模样儿不太对劲?”
舒澜风还沉浸在成了儒学宗子半个老师的喜悦中,扭头问,“怎么不对劲了?她不是挺好的?”
“你别多想,那丫头傻人有傻福,在西山行宫竟然住进了琉安宫,泡了半旬温汤,你看她那气色,不知多好,人人见了都羡慕我养了个好女儿。”
苏氏笑道,“我不是觉得她模样不好,我是说她有心事。”
舒澜风一愣,与妻子对视一眼,夫妻俩自来十分有默契,很快就明悟过来,舒澜风扶颌寻思,
“倒也没发现旁的,最多就是那日选拔.....哦,我想起来了,”舒澜风开始口若悬河称赞起那岳州来的士子,
“他名唤陈文舟,得选太傅关门弟子后,犹然不忘了我提携之恩,过来与我行礼,恰恰撞上了筠儿,他当时还问了我,想是女儿在比试也见识过他的才学,莫非女儿这是慕艾之心?”
苏氏失笑,“大约是了。”
年轻的姑娘们聚在一处,议论的不是衣裳首饰便是哪家儿郎俊俏,她少时不也是如此,苏氏并不恼,反而问道,“那陈公子当真问了我家筠儿?”
舒澜风捋着胡须摆出老丈人的沉稳,“这孩子倒是稳重,只问了一句‘这是老师的掌上明珠’,其余也没多说,不过我瞧着他有几分心思。我女儿生得花容月貌,百家来求不是很寻常么?”
苏氏见不得他如此摆谱,嗔道,“你别忘了前车之鉴。”
舒澜风笑容一僵,被浇了一盆冷水,先是有些失落,旋即脸色郑重,
“放心,我不会再轻易允婚。”
苏氏叹道,“你别怪我扫你的兴,女儿如同退了两回亲,难保对方不以此看低女儿,咱们不可不慎重,依我看,这儒学宗子未来当是宗师人物,咱们高攀不起。”
事实上陈文舟出身只是寻常,舒家门楣配他是绰绰有余,只是苏氏心有余悸,不愿再攀扯过于优秀或家世优渥的男子,只愿女儿嫁个寻常人家,过安稳日子。
舒澜风也没立即答应,“八字还没一撇,再说吧。”
日子一冷,苏氏便不爱出门,哪怕是院门也不敢出,那冷风只消往她身上吹上一口,她便觉头额发胀,咳嗽不止。
舒筠一大早过来伺候她,见她又开始咳了起来,急道,
“爹爹送回的药丸您吃了吗?”
苏氏疲惫地靠在软塌,面色和软,“吃了,药丸极好,这两日精神气儿比先前好,胃口也有改善,一日一丸还剩三颗,吃完又去哪里买?”
先前舒澜风没与她说清楚缘故,苏氏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如今用了药丸效果显著,自然记挂在心。
舒筠面色顿时生了几分羞赧,支吾道,“您只管吃,我再寻幼君姐姐想法子。”
苏氏一听便知是转了几道人情,连忙摇头,“罢了,我这病是根子坏了,吃再多药丸也无济于事,若叫你为了这事去求人,那我宁愿不吃。”
舒筠一怔,心里暗藏的酸楚慢慢涌现,她着实不想去求人,要知道她一旦迈开那一步,意味着她没了回头路,舒筠深一脚浅一脚回了屋子,托腮坐在窗下出神。
已是九月下旬,院子里枫叶红透,桂树犹青,各色枝桠层层叠叠挨在一处,也不失为一处好秋景。
舒筠心里顾虑重重,放任母亲不管,她寝食难安,可若拿着令牌去求裴钺,她骨子里的傲气不允许,大抵还没有办法把他当做良人,没法心安理得去让他帮忙,又或者羞于与人为妾,要她用这种卑微乞求的方式去换来好处,她做不到。
思绪千回百转,终是作罢。
还剩最后一颗药时,舒筠咬下一半,她拿着那半颗药去药店请药师配,那药师闻了一下药香摇摇头,
“小姑娘,并非老朽不帮你,且不说这药丸的配方各是几钱,就拿这里头的药材来说,每一味药皆是天南地北的奇珍,老朽这店里十年来也难遇见一味,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舒筠听得心头坠坠的,一面感激裴钺之心意,一面又越发煎熬,总觉得是自己耽搁了母亲,她失魂落魄回了舒家,将这话转告了苏氏,苏氏处之淡然,
“筠儿,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强求不得,你若因此整日郁郁寡欢,那为娘怕是再也好不了。”
苏氏借着机会将女儿拉坐在怀里,搂着她,“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在行宫遇见了什么人?”
舒筠心雷滚滚,生怕被母亲看出端倪,连连摇头,“没有,女儿只是在行宫受了惊吓...娘,我的事您就别操心了,女儿知道您在想什么,女儿不想嫁人,你歇着吧。”她提着裙摆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秋雨萧肃,裴钺忙完一日公务,抬眸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他眼底的光也渐渐沉寂。
晨起他便知今日舒家该用完最后一颗药丸,他倒并非故意拿药丸去拿捏舒筠,他只是在试探,试探舒筠对他有无一丝情意。
以舒筠对苏氏的看重,只消她有一点心思,今日定入宫来寻他。
但她没有来。
这姑娘骨子里的韧性超乎他想象。
裴钺摩挲着手里那颗菩提子,闭上了眼。
有那么一瞬,他当真想放手。
喜欢也不一定要去占有,何况他是天子,他有太多太多比情爱更为重要的事。
他相信自己可以摘开情感喜好,去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
刘奎在这时捧着一锦盒进来,他踱步上前奉给皇帝,
“陛下,华老太医制了五十颗药丸,慈宁宫送去了三十颗,余下二十颗皆在这里。”
此药贵在药材难寻,便是裴钺举全国之力,能聚齐的药材也十分有限。
裴钺目光落在那药盒上,想起自己的承诺,“华老太医呢,你让他老人家抽空去一趟舒家。”
刘奎闻言露出苦色来,“陛下,十分的不巧,华老太医大前日着了风寒,一病不起,老奴遣掌院过去瞧了瞧,说是半月内怕是下不来床。”
裴钺脸色有些难看,“那等他好了再说。”
“诶,陛下放心,老奴定记挂着这事,”刘奎又往掌心的锦盒看了一眼,问,“您瞧,这药丸当怎么办?”
到了眼前的地步,裴钺也意识到自己可能逼舒筠太紧,这是常年为帝刻在骨子里的强势所致,他习惯一切尽在掌握,以为只消费些心思,将她挂在心上,替她排忧解难,舒筠定无招架之力,不成想,什么都强求得了,却难强求一人心。
无论舒筠今日入不入宫,这些药均是准备送去舒家的,原是打算让华老太医捎过去,这样更顺理成章,偏生老太医病了,其余太医可去,功力显然逊色一筹,他了解过,苏氏病在肺腑在骨髓,非一朝一夕之功,必得是华老太医开方子长期调养,不同的太医路子不同,裴钺不敢大意。
裴钺久久拧着眉心,寻不出一个妥帖的主意来。
思来想去,“用兄长淮阳王的名义送去。”
淮阳王是与舒家交情最深的人,他去最合适,这样也不会给舒筠压力。
也不知刘奎使了什么法子,淮阳王翌日上午便上了一趟舒家,彼时舒筠不在,别苑的花房被昨夜风雨给吹垮了,管事来禀报,舒筠一早便登车过去查看。
苏氏因当初决心与皇家一刀两断,瞧见淮阳王的心意,拒不肯收。
舒澜风只得捧着药盒又送回厅堂,
淮阳王早就想好了说辞,“当初那别苑是我弥补孩子的心意,你们收下后,我这心里就踏实多了,至于这盒药丸,它是太上皇的恩典,太上皇中秋家宴后便再三嘱咐要给舒家补偿,都说救人救急,听闻弟妹身子不好,太上皇赏赐了这盒药丸,若是推拒,惹了老人家不快,越发得不尝失。”
“再说了,连累孩子婚事艰难,多大的赏赐都补偿不了,还是我们皇家亏了她。”
“太上皇说了,以后每旬给你们府上送一回药。”
淮阳王为人豪爽,是不可多得的贤王,舒澜风着实敬佩王爷人品贵重,不欲与他闹僵,最终做主接下药丸。
舒筠回来后听说此事,喃喃不语。
她悄悄打开药盒一闻,还是熟悉的药香。
当真是淮阳王的主意吗?
她心中狐疑。
裴钺以前从不拐弯抹角,这次是怎么了?
连着半月裴钺私下再也没来寻她,舒筠便明白了。裴钺上回转托淮阳王送药是不想让她有负担,他大约是打算放手了。
身上的桎梏骤然消失,舒筠着实松了一口气,只是也没有预想中的高兴,她承受了裴钺太多的好,心中愧疚。她没有什么能替他做的,便默默抄几卷经书,翌日悄悄登车前往城郊的灵山寺。
灵山寺是皇家寺庙,香火极其旺盛,寺庙东北角有一鎏金大殿,里面供奉着皇室宗亲,西殿是往生牌,东殿是长生牌,当中隔着一天井四合院。
东殿正中矗立着一高达两丈的鎏金大字长生牌,正是当今圣上裴钺的名讳,两侧写着“国运永昌”等字眼,舒筠没有细看,只将那些经书搁在一烫金锦盒里,供奉在长生牌两侧的格子中,随后跪在长生牌前默默祷告了两个时辰。
祈祷他身体康泰,社稷昌隆。
至午时,天空中洒下朦胧细雨,寒风凛冽,舒筠打算借道西殿的长廊回客院,路过当中四合院时,瞥见一道月白身影立在西侧廊角下。
他长身玉立,负手望向半空,眉目清俊得如同画出来似的,那一身的清越气质几若能化去这满院的寒霜。
锋芒敛尽宛如寻常的世家公子,令舒筠不敢相认。
“咳咳...”她掩袖轻轻咳了一声。
那人回过眸来。
果然是他。
舒筠心不可控地猛跳,这是自那夜飞檐亭过后第一次见面,明明没隔多久,却恍若隔世,满院的佛香洗不褪她掌心的灼热,她眼神不由自主往他腰间一瞥,然后迅速垂下眸,“给陛下请安。”
裴钺也没料到在这里撞上她,第一反应是,“朕无意间到了此处。”
言下之意他不是故意来逮她的。
这话反而令舒筠格外窘迫。
“我没有那么想....”
莫名的,两人之间的气场便不一样了,没了往日那层桎梏,反而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暗涌的情愫。
第26章 不安分的小手(一更)……
“陛下怎么在这?”
舒筠随口寻话题化解尴尬。
裴钺神色怔怔往西殿内指了指, “今日是我母亲忌日。”
舒筠一惊,原来如此。
那一点子尴尬和窘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才撞见他只顾着惊讶,不曾注意到他眉宇间的伤色。
裴钺见舒筠反而不知所措, 背着手转过身来, 脸色带着温煦,“你呢, 为何来这?”
比其他, 舒筠出现在这才更不合情理。
舒筠手帕一绞,刚刚压下的慌乱又浮现眉梢, “我...我瞧见前方院子风景独好,便过来瞧瞧。”
裴钺深深看着她, 这里供奉的可是他的先祖, 等闲人进不来,舒筠能畅通无阻,大约是那枚令牌所致,不过裴钺也没有戳穿她。
“原来如此。”他又看了一眼天色,“你用膳了吗?”
舒筠摇摇头, “陛下呢?”
裴钺低垂着眼,语气平淡,“亡母忌日,今日打算辟谷。”
舒筠便明白了,小声点头, “那我也不吃。”
裴钺看了她一眼。
舒筠这才发现自己这话略有些歧义,好像是为了他才不用膳, 连忙辩解,“我感念娘娘深明大义,我是她的子民, 才....”
“好了,朕知道。”裴钺笑着打断她。
她面颊白里透红,红的地儿如晕开的胭脂,一双眸子水盈盈似明珠,清澈明净,太漂亮了,能荡涤掉人心中的沉重与污垢。
每年这个时候,裴钺的心情都算不上好,可她这一出现,心情变得明朗,
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却毫无预料出现了。
仿佛从天而降。
身为帝王,从不信鬼神,竟也莫名发出宿命般的感慨。
裴钺独自在心中完成情绪的消化,
“时辰不早,你也该回去了,朕正好顺路,送你?”
也不知是他未穿那身明黄的龙袍,抑或是他真打算放手,这语气听起来格外舒服,再也没以往那种压迫。
舒筠意识到的时候,已点了头。
大约是怕被人撞见,裴钺择了一条僻静的廊道,从后山下了灵山寺。
芍药与小内使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舒筠陪着裴钺在前,因下过雨,略有些水汽飘进廊道内,舒筠脚下偶尔打滑,下意识便拽向了裴钺的衣角。
裴钺往那只白嫩软乎乎的小手看了一眼,不知想起什么,眸色一顿,装作若无其事任由她牵着。
每走一步,一下一下地扯。
裴钺脑海涌现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抚了抚额。
舒筠发现自己又拽住了他,袖角被她牵起,露出一截精壮有力的手腕,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垂着,处处透着力量的美感,舒筠脑筋一炸,连忙松开,往侧面靠近廊道的围栏,扶着湿漉漉的围栏一步步往下。
明明寒风肆掠,她面颊犹如粉桃。
待上了马车,她依然没能平静下来,裴钺闲适地坐在上方,她便靠在车壁的锦杌坐着,马车缓缓开动,又快又稳,舒筠忽然想起药丸一事,便跪了下来,
“臣女谢陛下隆恩。”
裴钺闻言一愣,看来她发现了,倒也不笨,蜷紧的手骨微微弹了弹茶杯,淡声道,“不必挂在心上。”
午后天色渐开,车辘滚滚的声音极富节奏,舒筠意识渐渐有些混沌。
施恩于她,又不求回报。
总感觉欠了一身债似的,还是情债。
裴钺阖眼片刻,慢慢抬眸,见舒筠眉尖紧蹙,不知为何事犯愁。
“心里不好受?”他语气极是平淡,却又带着循循善诱。
在这午后朦胧的天色里,便像是带着节拍的乐章。
舒筠苦恼中带着几分懵懂,“我受陛下大恩,不知该如何回报,若就这么心安理得受着,很...很过意不去。”
裴钺唇角慢慢牵起,清湛的眼微亮了几分,“若实在过意不去,便赠朕一件礼物。”
“陛下想要什么?”舒筠忙问。
裴钺心下苦笑,他想要什么不是显而易见么。
“你拿手的吧。”他也不打算为难她。
舒筠浑噩地点头,脑子里开始思索自己擅长什么。
她略擅丹青,只是那点本事在帝王眼里压根不够看。
其余拿得出手的也就是绣艺,她若是给裴钺绣个什么物件.....算了。
舒筠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裴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小指轻轻叩着书案,思忖一会儿道,
“你父亲极擅修补古画,你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