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蓁忍不住背过身,红了眼眶。
没有人想放弃,只是未免不忍。
由于伤后第五周开始就可以进功能训练室进行进一步康复,为了增强血液循环还有自主神经功能的适应性,康复科的医生要求先进行翻身训练,后面再进一步进行床边坐的训练以及后面坐到轮椅并向倾斜床过渡的训练。
霍应淮的床头放了下来,他仰卧在床上,康复科的医生在他的床边解释动作,让他双手举过头顶,然后双上肢左右甩摆,利用惯性向一侧翻身。
相对于之前单纯地依靠床头角度的抬升,翻身训练即依靠的是他自身上半身的肌肉力量和惯性,也帮助他提高床上的活动力。
商蓁以前陪霍应淮去过健身房,见识过他举着哑铃在撸铁,也被他像举小孩子一样扛到过肩上,但是这么躺了三周,虽然一直在进行被动运动,但他的上肢力量还剩多少,谁都不能确定。
康复科的医生站在霍应淮的身边,盯着他的动作,防止在训练的时候出造成对于脊椎的二次伤害。
霍应淮深吸了一口气,他身上的被子已经被去除,单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双手慢慢伸直举高。
“将手抬起,慢慢来。”康复科的医生一边护着他的动作,一边叮嘱:“哪里不舒服直接说,不需要硬撑。”
霍应淮的额头上隐隐有些冒汗,高举在空中的手臂在不由自主地微抖着。
他一点点往左往右甩着手臂,因为太久没动加上腰部没力量,虽然一直都在进行肌力增强训练,但随着一边渐渐抬离床板向一侧倾斜,他背部的肌肉还是霎时间快速地抖动了起来。
康复医师见状喊了暂停,护住他的上半身平躺,让他先休息。
但就在他平躺下来的那一刻,整张床开始迅速地晃动起来。
他的下半身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疯狂地在床上抖动起来,他的腿就好像恢复了所有的运动能力,狠狠地砸到床上,拼命地颤抖。
又来了。
霍应淮在熟悉的痛苦之中睁开眼,看了眼站在他的旁边捂着嘴的商蓁,他死死地拽着床单,在满头大汗之中咬着牙抬头说。
“别害怕。”
第27章 第 27 章
商蓁愣愣地看着他。
他只冲她挤出来一个微笑就再也维持不住抬头的动作, 整个人一下子脱了力似的瘫软在床上,只留下剧烈抖动着的下半身,在床上自顾自地活动着。
之前因为霍应淮受伤的原因, 商蓁上网搜过截瘫患者的并发症, 在他开始抖动的那一瞬间,商蓁就明白这是因为体位移动导致的痉挛。
这种并发症几乎没有办法根治,只能一点点通过运动或者日常护理慢慢地改善。
商蓁转身, 从床头上抽了一张纸巾,坐到病床缘边。
她没有看自己身后被医生放平却还是在不断抖动的腿,只是握住了他紧紧握拳的手, 松开他僵硬的关节,将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手中,十指交握看向他。
霍应淮的额头上一直源源不断地冒着冷汗, 整张脸苍白成一片,他的汗水不断滴落在枕头两旁,浸湿了头下的枕套,再不见之前的修皙清隽。
他感知到了商蓁的动作,微微睁了睁眼, 冲她摇了摇头, 不知想表达什么。
只有他们两个交握的双手被他牢牢地回握住,似乎泄露了一些他的心迹。
商蓁拿着纸巾,一只手和他交握,一只手一点点帮他擦拭额边的汗水。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 久到商蓁再也听不到铁质病床吱嘎的响声,久到他原本交握自己的手都失了力气, 久到臀下不断传来的病床的颤抖逐渐消失,他的痛苦似乎才结束。
整间房间之中留下了他粗粗的喘气声和旁边仪器交织着的滴答声, 这两种声音不断地在病房之间环绕,在这六七月交织的初夏季节,无端给人带来了一丝阴郁。
“休息一下,我们等会儿继续。”
见他缓和下来,医生松开自己的手,他一边拿床尾的免洗洗手液消毒了一下自己的手,一边从床头柜里拿出纸质的病历本将刚刚的情况记录了起来,似乎并没有结束这一轮康复的意思。
霍应淮没有说话,似是默认了医生的要求,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
虽然之前着急地想让霍应淮能够恢复状态,但是当他真的在自己面前进行康复的时候,商蓁还是踌躇了。
“医生,上午要不要先休息?”商蓁没有理会霍应淮捏捏自己虎口的手,她将另外一只手覆盖在霍应淮的手上,制止了他的行为,转头对医生说:“他现在状态有点不舒服,我担心待会还会······”
“蓁蓁。”
商蓁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霍应淮打断了,商蓁低头望去只见到霍应淮对她摇了摇头,眼底写满了不赞成:“我没有事情,不用担心。”
霍应淮看商蓁满脸的不信,他将手从商蓁的两只手之中抽出,轻轻拍了拍,安抚道:“我真的没事,都会习惯的。”
都会习惯,都会麻木。
无论是疼痛还是悲伤,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变得习以为常。
“再继续休息一会,毕竟还是第一天。”
医生抬手看了眼手表,确认了下时间,又看了眼满脸担忧的商蓁,劝慰道:“夫人,您可以在外面等待一段时间,霍先生的身体情况我们心里清楚,如果不放心,您可以随时进来。”
在康复科待久了,医生完全能够理解商蓁的心情,对于很多病人而言,他们本身还能接受训练的强度,但是在康复训练的时候,最先容易精神崩溃的反而其实是患者最亲近的人。
因为亲密,所以才会在看着病人一次次挣扎着翻身,一次次挣扎着坐起来的时候,而感到痛苦。
听到医生这么说,霍应淮也开口劝道:“蓁蓁,你先出去吧。”
窗外的日头已经有些上来,商蓁心里知道再耽搁下去也只会拖延他的康复时间,她心里虽然还犹豫着,但是她也清楚自己这段时间过低的泪点。
霍应淮的小拇指钩上她的小拇指,微微摇了摇。
商蓁妥协了。
“我知道了。”她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霍应淮,认真道:“你有不舒服记得和医生说,不要硬撑。”
霍应淮老实地点了点头。
“那我先出去了。”商蓁松开和霍应淮勾着的小拇指,抬头和医生说道:“不好意思,还要麻烦医生了。”
霍应淮这一次复建大概持续了一个小时。
即使站在门外,商蓁有时候都会听到霍应淮压抑地闷哼声,她几次探头望去,但是都只能看到摇晃的床帘。
好几次,她的手甚至都已经按在了门把手上,但是又只能默默地松开。
霍应淮尊重她,她也应该尊重他的想法。
她不是要将霍应淮的痛苦分担过来,也不是非要揭开霍应淮的伤痕,更不是非要看着霍应淮在自己面前放下自尊。
有的人认为这是关心,但是很多时候,这是在二次伤害。
商蓁以前最讨厌继母打着关心名义的揭露短处揭开伤口,所以她也并不想要关心关爱的名义去给霍应淮进行着打着关心的道德绑架。
想说了,等到了时候自然就会说了。
当商蓁一次走进病房的时候,医生已经把病床两边的围栏拉了起来,霍应淮平躺在床上,身上包裹着被子,只有呼吸时被子产生的微微起伏。
“累吗?”商蓁忙走到床边放下围栏,掖了掖他身上的被子,看向他。
即使刚刚不在房内,单看着霍应淮现在的样子,商蓁都能想象到霍应淮刚刚有多累,他脸色苍白,两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头发似乎已经被汗水浸湿,黏腻腻地服帖在一起。
“有点。”霍应淮微微喘了几口气:“但是我很开心。”
“嗯?”
他勾了勾嘴角,虽然带着微喘,但是也依旧能让人听到他声音之中的坚定:\"医生说,只要这么训练下去,我还是有站起来的希望的。\"
即使以后走路要拄着拐杖,即使以后的走路姿势可能会被旁人耻笑,即使现在的自己依旧看不清前方的道路如何,但是他还是——
“我想要站起来。”
“好啊。”商蓁笑盈盈地说:“我们的婚礼都还没办呢。”
霍应淮愣愣神,想起来自己和商蓁原本定在这个月的婚礼,原本他请了美国的著名华裔设计师来给商蓁设计婚纱,还让设计师和工作室加紧赶制,但是现在,将不知道被推到什么时候。
他歉意地说:“委屈你了。”
被外人非议,被商家捆绑。
商蓁摇了摇头,她在霍应淮面前翘起小拇指,笑着说说:“我等着你站起来娶我的那一天。”
“我们拉钩。”
即使身上再无力,霍应淮还是撑起了自己的手臂,勾起了商蓁的小拇指,再绕了个圈,和她的大拇指盖在一起。
“好。”
***
凡事都是说起来容易,但是只有当开始做的时候,才知道多难。
虽然商蓁每天下班来医院的时候康复都已经结束,但是也都能看到霍应淮疲惫地休息的身影,她在医院睡了五天,但是这几天他似乎一直在翻身训练的状态,但是医生似乎一直都没有如他所愿开始让他进行坐位训练。
双手在空中甩动,带动自己身体的旋转,然后依靠惯性将自己的身体重心压倒侧边,再用手肘压住床板,依靠腰部和核心的力量带动自己侧着坐起来。
这些动作别说是大人了,就连刚刚开始学坐小孩子都会,但是有的人却要练三年才能稳稳地坐住。
这并不是因为核心力量跟不上,只单单是因为腰部没力气,这才刚刚坐直就会瘫软下去。
霍应淮就是如此,即使他刚刚撑起来,但是在稳定自己坐姿的时候,就会因为控制不住自己腰部力量重新跌回床上。
虽然这几天因为上班商蓁看不到他的复建,但是每天下班之后来医院看到他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都不知道多了多少,这些都是因为动作幅度过大砸到床边缘留下的痕迹。
“砸到都不知道疼吗。”
商蓁坐在床边,拉过霍应淮的手臂。自顾自地撩起他的袖子,翻来覆去上下看看,检查今天有没有其他新出来的淤青。
在日常工作中霍应淮一直都喜欢穿长袖的西装,纽扣扣到最上面的一颗扣子,袖口处的扣子也扣得严严实实的,许是因为一直习惯穿长袖,他的手臂很白,使得乌青的瘀伤在手臂上显得分外的明显与恐怖。
新砸出来的淤青在紫里头泛着些青色,旁边一圈的皮肤上都显出了鸦青色,商蓁从柜子里拿了些药膏出来,抹到他的伤口之上,一边抹一边按了下去。
霍应淮猝不及防被她按到,猛吸了一口凉气。
“看来还知道疼。”商蓁哼了哼,把药膏抹开,没好气地说:“疼就长点记性,别没事折腾自己的身体。”
霍应淮沉默了会,他控制着自己的手指在自己眼前蜷曲起来,摇了摇头说:“只有这样,我才会感觉到自己还有能力控制自己的身体。”
下半身明明存在,却仿佛消失了一样,有时候躺在床上,他都会在想,明明看过这么多关于励志的书,但是这些书的内容却对他自己毫无作用。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条鱼,除了自己的双腿之外,连怎么控制双手似乎都被自己遗忘了。
他想,他终于明白了古代犯人被腰斩那一瞬间的感受。
只是他们马上就可以得到解脱,而自己不得不日日面对毫无知觉的下半身,与自己甚至坐不稳的身体。
商蓁叹了口气,拉住霍应淮的手,他的手指间依旧泛着微凉。
她环住他的手指,将他们捂在自己的手心,不断勾勒他指尖的轮廓。
“落日了。”他说。
夕阳在病房投下一片光影,却将昏沉留给了命运。
第28章 第 28 章
霍应淮转院了。
那是商蓁陪护到第六天的事情, 因为周末排班的原因,当商蓁顶着炙热的夕阳下班之后在馆门口的公交站看到熟悉的迈巴赫停在自己面前里,这才晃神想起霍应淮之前说过的转院的事情。
这几天写为了给临时展做预热, 商蓁旋转成了一个陀螺, 每天不是在写稿查资料看文献做策划就是在写稿查资料看文献做策划的路上,一不小心就把霍应淮转院这件事情抛之脑后。
转眼间,这就一个月了啊。
商蓁坐在车上, 看着防窥膜外面微荡的湖水,忍不住叹了口气。
人处在悲伤的时候,好像一切时间都会被延长, 但是只有当时间都过去的时候,才会发现其实最为痛苦的那一天早已经在身后。
时间不会受困于人的悲哀,走不出来的只有自己。
霍应淮新的康复医院就在西湖旁, 离商蓁的工作单位直线距离也许就一公里,只是直达的公共交通较为稀少,以及风景区弯弯绕绕的路线外加不知道何时的高峰,使得商蓁如果单纯走公共交通花的时间反而会更远。
加上在景区深处的原因,旁边别说有银泰这些综合体了, 出了医院最近的便利店都要徒步走30分钟左右, 连来湖边散步的市民都不会走到这边。
按照现在的标准,地理位置算不得便利优越,甚至都能称得上一声偏僻了。
虽然如此,但这也是一所老牌的私立医院, 医院内的房子很多都是上世纪的建筑,看着年代久远, 只有医院早随着时代的发展,成为了省里可以和公立竞争排名的私立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