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极少离宫, 想要知晓天下百态,大多只能依靠各地方官的奏折,甚至连舆图也是几十上百年不更新。
但为了突显功绩,很多地方官习惯报喜不报忧, 甚至是捏造事实上报, 即便是皇帝也常常无可奈何, 鞭长莫及。
为了弥补这个空缺, 就需要燕怀君这样的官职, 代替皇帝的双眼去游览天下,巡视地方官的同时, 也修正舆图或传记里的错误。
总而言之,燕怀君的官职是很了不得的, 他所到之处即可视为陛下的目光所及, 想要攀附他的人自然很多。
于是……那天吃过饭后, 胜玉连着好几天没再见到燕怀君, 他根本没空出门,他所住的客栈, 也每天都被排着队来拜访他的人团团围住,只能每日让小厮送来给胜玉问好的短信。
胜玉倒是想去找他,有心想要救他于水火,却被李樯阻止。
“他既担了官名应酬就是必不可少的,躲是躲不过的。”
胜玉觉得他语气不大对, 听起来怎么有点高兴呢。
斜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在幸灾乐祸?”
李樯立刻正色。
“当然没有。我也最讨厌应付公差了。”
胜玉叹气。
“他又不是什么爱炫耀的性子, 来的时候也是轻装简行, 怎么突然之间就被这么多人知道消息了呢。”
李樯闻言看看左边的窗户,又看看右边的天,跟他没关系的样子。
不过,这只是表面的原因,实际还有另一层――
燕怀君肯定被他那一拳砸破了相,根本没法儿遮掩,要想消除痕迹至少得好几天。
想到燕怀君窝着养伤的怂样,李樯怎么能不幸灾乐祸。
李樯现在志得意满。
燕怀君现身之前,他日日紧张,绷得比弓弦还紧,现在却觉得燕怀君不值得他放在眼里。
因他看胜玉和燕怀君相处,虽然亲切和善,却也只是友人之间而已,再没有多的心思。
李樯知道胜玉的性子,爱恨分明,绝不是会拖泥带水的,她既然已经把燕怀君放在了好友之列,就不会再做它想,更不需要他盯犯人似的时时刻刻盯着。
更何况,他现在只想顺着胜玉的心意,也不想再因为区区一个燕怀君惹恼胜玉,不然他得是多蠢,多不划算。
如今能走到胜玉心底里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李樯每每想到此处,就浑身舒畅,好似吃了仙丹一般。
以至于,胜玉时不时在他面前提起燕怀君,他也能忍住装出不排斥的样子,耐着性子听上几句。
“对了,兔……燕怀君说,他门前人来人往,在客栈给人添了不少麻烦,过意不去,想尽快搬出来,问我旁边有没有合适的住处?”
李樯正从背后搂着胜玉,整个人挂在她身上,埋在她肩窝里安安静静地吸气,听到这个就立刻抬起了头。
“你告诉他,没有。”
“没有吗?”胜玉疑惑,“可是,前边儿那一条巷子里,都没见住人啊。”
“那是人家祖宅,能随便卖的吗。”李樯打断她。
笑话,那都是他特意腾出来的,就为了他跟胜玉住着的周围清净,怎么可能便宜了燕怀君。
听见是祖宅,胜玉也只好不再坚持,遗憾地叹了口气。
“那我在去别的地方帮他找找吧。”
李樯双眸转了转。
双手不怀好意地收紧,密密实实地箍着她腰,贴着胜玉颈侧小声说。
“这附近,只有一处或许可以买卖。”
“哪里?”胜玉眼睛一亮。
“隔壁院子。”李樯笑眯眯地,“你要是让我搬进来住,我就把那个院子让给他。”
胜玉咬着唇,知道被他戏弄了,脸上发热,不吭声地低头,用指甲捏起他手背的皮肉掐。
他浑身上下都结实得发硬,哪里也捏不动,只能这样掐。
李樯嘶嘶地忍痛,偏偏不撒手,还要凑近了继续说:“骗你的。我搬进来也不会把旁边让给他,我们都不够住呢。以后生了孩子,就干脆把院墙拆了,让孩子们住那边去――”
胜玉用力把这胡说八道的人推开,踢了他几脚,掀开帘子进里面去了。
李樯乐滋滋地看着门边晃动的珠帘,虽然是随口胡说的,却也不自禁地想象起那般情景来。
他正美着,蒋喜德从门口摸了进来。
小心道:“大人,府里有人找。”
李樯不高兴地觑了蒋喜德一眼。
他早叮咛过,他在小院时,不是火烧眉毛的事情都不要来烦他,这又是怎么了?
蒋喜德也是一脸为难,更加小声地说了句。
“是太师,亲自来了,正在路上。”
李樯脸色一变。
他屏了屏气息,还是没直接出门,而是进了里间,又缠着胜玉和她说了几句话,交代自己去府里忙公务。
胜玉正烦着他,当然是立刻就把他赶走了。
但是等李樯真的出门,她又忍不住走到窗边,看他大步跨出院子的背影。
李樯忙他的,胜玉自然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她在铺子里忙忙碌碌,连燕怀君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还是绣娘过来告诉她,说有人已经等了她好一会儿了,胜玉才赶紧去找他。
胜玉一边挑帘,一边开玩笑。
“你总算逃出来了。”
结果进门,就看见燕怀君坐在绣娘刚刚坐过的桌边,正翻着几页纸。
胜玉僵了僵,快走几步,又压抑下来,逐步过去,脸上还带着笑。
“今日有空?”
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收起那些纸,假装只是在收拾桌子。
燕怀君却没给她打岔的机会。
“胜玉,这是些什么?”
胜玉深吸一口气。
“一些给绣娘标记的花样罢了。”
燕怀君摇摇头。
“花样可没有这样的。这些奇形怪状的符号,按规律出现……倒像是某种密文。”
胜玉脸色彻底僵住。
她本来以为可以掩盖过去,怎么也没想到,被一眼就看了出来。
燕怀君打量着她的神色,忍不住笑出了声。
“胜玉,你该不会,以为没有人能看得懂你的把戏吧?”
胜玉沮丧地叹了口气。
她确实这样以为。
燕怀君提笔,在纸上改了改。
“你这套东西没有人帮你看过吧。只要接触过密文训练的人,很容易就能认出来,即便不知道你这些符号背后表示的含义,但也能推个七七八八。”
这方面,游历过无数地方的燕怀君当然是高手。
胜玉收起沮丧,凑过去看了看他改过的符号,改后的标记虽然还保留着原来的形状,但已经与图纸上的花样融为一体,轻易辨认不出了。
燕怀君搁下笔。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吗?”
胜玉知道燕怀君是在等着她自己坦白。
即便她不说,燕怀君大概最终也能自己找出答案。
“对你,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胜玉抿了抿唇,“我只是怕把你牵扯进来,给你惹麻烦。”
“我不怕。”燕怀君答得很快。
胜玉抬眸看他,看了好一会儿。
好吧。
她关上房门,隔绝外面的声音,跟燕怀君对桌坐了下来。
小声将自己发现的一切简略跟燕怀君说了说。
从太师叫她做事,到她发现前太子和古氏的莫名牵连。
“你知道吗,我现在怀疑当初傅家只是做了前太子的替死鬼。父亲当年确实执掌国库,可是……那可是太子,太子若拿捏权势,又勾通旁人,非要从国库里占好处,父亲如何能发现,又如何能反抗?”
胜玉忍不住激动,连用几个反问。
这个念头,已经在她心里盘旋许久了,而且越想越觉得是真的。
燕怀君沉吟。
“你先别急。但你这么说,的确有几分道理。”
“从我在地方上看到的记载来看,十年前几位尚书对国库的掌控权力并没有那么大,而且,十年前的选官制度与现在不同,文才极佳者可配任何官职,而无需考校其它才能,这就导致有些事情,即便是尚书也弄不清楚,更无法控制。”
这是一个长期的弊端,在近几年已经有所改善。
可是这个改善的背后,是不是有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胜玉眉心皱紧,有几分痛苦。
她印象中,父亲是一个文才沛然的美男子,但对于生活琐事,却是十分懵懂,连换季更衣都需要母亲在旁时时提醒。
仔细想来,父亲根本就没有算数之才,怎能掌管国库?
若是有心人将他架到了那个位置,看准他的弱点糊弄他,最后将脏水泼在他身上,也不是没可能。
胜玉嘴唇内侧咬得几乎出血。
“国库亏空,父亲失职,理应承受失职之罪。可是父亲绝不会贪污,更不会草菅人命!傅家,何至于此……”
提起当年的事,燕怀君流露出的痛苦几乎不比胜玉少几分。
若是没有那桩桩件件,他与胜玉,也不会是今天的模样。
两人出神之际。
胜玉嘶哑出声,勉强转移话题。
“你今日总算得闲了。有你说说这些,我心里也好受点。”
燕怀君勉强轻松一笑。
“是啊,城里似乎来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戒备森严,我借机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全赶回去了,才得以松一口气,来看看你。”
“大人物?”
胜玉一愣。
什么大人物,会不会是……前太子?
胜玉心里一跳。
她前不久看了那封家书,是写给前太子妃的,会不会,是古氏约太子前来密聊?
胜玉猛地站起来,抓着燕怀君问。
“你知道是谁吗?他现在在哪里?”
燕怀君一愣。
“这……我不知道。”
胜玉焦急咬唇。
看她急得难受,燕怀君忍不住说:“不过最森严之处,是郡守府。”
胜玉几乎没犹豫多久,就拉着燕怀君出门。
燕怀君说得没错,郡守府果然与平时不同,处处严查。
但胜玉是熟面孔,还有不少人隐约知道胜玉与郡守关系不清不楚,根本没多盘问。
不过胜玉不想给李樯惹麻烦,尽量走的没人知道的偏僻小路,想找到李樯再跟他细说。
刚接近一扇窗下,就隐约听见飘来的熟悉声音。
这四周一个人也没有,都已经被清干净了,若不是胜玉带着燕怀君从湖中一处小桥过来,根本不会有人听见。
因此李樯说话也毫无顾忌。
“你说什么?你让胜玉做什么?”李樯的声音听起来怒气冲冲。
对面的人却是慢条斯理。
“探子,细作……你想怎么说,都行。”
胜玉诧异。
这是太师?
她虽对太师的声音没什么印象,但能与李樯说这个话题的人,应该只有太师了。
原来那个“极重要的人”不是前太子。
胜玉有些失落。
正要轻手轻脚原路离开时,又听李樯怒道。
“你让她牵扯这些事干什么?我告诉过你,五年前的事,都已经跟她没关系了!”
胜玉一愣。
李伯雍的声音轻慢道。
“谁说无关?难道她不是受害者。既然是前太子的仇人,就能跟我们坐同一条船。”
胜玉脑海中嗡嗡作响,手脚发抖。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先前的猜测,是不是全都是对的。
而李家……李樯,早已知道真相,却从未告诉她一星半点。
燕怀君也听得明白,诧异又担忧地看向胜玉,似是要出言安慰,却被胜玉抬手拦住。
她还要接着听。
李樯的脚步烦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
“你要对付那个孬人,随你的便。但胜玉?胜玉就是个呆的,做不了这个。”
“你错了。她做得很好。”李伯雍淡淡地出口,“你根本不了解她。”
“我不了解?”李樯反问,说不清是反驳还是炫耀,“我和她睡一个被窝那么久,我不了解?”
李伯雍不以为意,冷哧一声。
“我当你窝在金吾郡干什么,结果你只是沉迷此女。李樯,上回你告诉我,你只是玩玩,现在,你不要把自己玩进去。”
李樯顿了顿,语气别扭道:“放心吧,不会的,她也不算什么。”
胜玉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一半燃烧沸腾冲到头顶,一半冻结在心脏,拽着整颗心冰冰凉凉地往下沉。
燕怀君已是目眦欲裂,死死瞪着那扇窗户,捏紧拳头就要冲上前,胜玉拦着他,牢牢地拽着他的衣摆。
胜玉浑身僵硬,她木然地垂着头,藏起自己的表情,仿佛浑身的劲都用在了拉着燕怀君上。
燕怀君不知道她此刻究竟在想什么,只知道她死死拽着他的力道,像是拽紧了理智的最后一根弦,她整个人,像一只濒临破碎的蝶。
第50章
◎只要她不在乎。◎
后续也没必要再听。
胜玉很难形容当下的心情, 是愤怒更多,还是伤痛更多。
但奇怪的是, 她并没有多么震惊, 或者意外。
大约是心底深处早有准备。
从她与李樯身份地位的悬殊。
到她发现李樯在她面前伪装和实际的差异。
或许冥冥之中,她已经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抵消她仿佛浑身血液被冻住、又被抽干的空虚和痛楚。
她紧紧拽着燕怀君的衣摆,感觉到他不再执拗地想要冲上前, 才缓缓松开。
手指已僵硬得发痛, 胜玉失神地垂目看着。
燕怀君握紧她的手, 愤恨难言, 看着胜玉的双眸中满是疼惜。
胜玉颤了颤, 移开目光与他错开。
她难以承受这样的眼神。
她从来不愿意接受自己在旁人眼中是一个可怜的、受了欺负的形象,她不愿意自己沦为弱者。
胜玉深吸一口气, 积攒了一些力气,拉着燕怀君离开。
两人来得毫无影踪, 又走得悄无声息, 雕花窗内没有一人察觉。
李伯雍扫视李樯, 对他的说法不置一词。
只是语气淡漠地强调。
“我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替我做事, 也需要确保她的忠心。如果你能让她对你死心塌地,我也不必费神。但你既然能被关在门外十几日, 显然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个本事,我才不得不将郑元与古聂清的纠葛透底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