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来时, 齐等闲甚至还在不同的棋盒间犹豫。
“陆师妹,你来了。”
齐等闲微笑,示意陆望云坐下说话,“你说的棋具, 我已经全部做好了。你看看哪个材质的棋盒比较合适?”
你们修仙界的人, 对朋友都这么固执吗?
本来说好只是随便帮忙推荐一副棋具, 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吗?
陆望云有些感动,又无端有点厌烦。
她随手指中黑檀木的棋盒, “就这个吧, 黑红色, 适合送人。”
“黑檀木庄重, 确实适合送人。”
齐等闲赞同, 依言将棋盘放到棋盒中,又把棋子放入配套的棋罐中。
“陆师妹今日传信的时间可真及时,我还想着, 过一会儿要不要托人给你送过去。是临川兄告诉你的吗?”
元启明?怎么又扯到他了?
陆望云疑惑,目光落在正在装盒的月仙泪棋子上, 灵光一闪,明白了。
上次他和挂哥在宝城,是去挑选材料啊。
居然还真是偶遇?!
陆望云有些不敢置信,“这回倒真是碰巧。”
“师兄没提前和我说,今日一早,他就去蓬莱岛,和掌门师父一起参加仙盟大会了。”
“原来如此,”齐等闲微微惊讶,露出好奇但真诚的笑容,认真道,“真是不可思议的巧合。”
“临川兄昨晚找我聊天,我那时正在抛光最后的棋子,和他说明天就能给你了。”
“师兄经常找你聊天?”
陆望云更惊讶了,昨天他们散场都九点多了,元启明回去找齐等闲聊天,差不多得有十一点?
没想到挂哥私底下不仅自恋,还是个友宝男,居然会经常找朋友夜聊!
“那倒没有,”齐等闲诚实道,“我和临川兄很少聊天,最近是因为他有些心事,需要借鉴我的经验,也需要找人倾诉心中苦闷,才稍微多聊了几次。”
“心事?苦闷?”
这些词怎么看,也不是能和元启明挂钩的样子啊!
挂哥天之骄子,眼高于顶,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居然也会苦闷心烦?
陆望云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追问齐等闲详情。
齐等闲把装好的棋具递给陆望云,认真道,“临川兄是因你和新入门的师弟而烦恼。”
“怎么说?”
“如你所知,临川兄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朋友也只有寥寥几个。所以,新师弟入门后,他感到很棘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同门关系。我的师弟师妹比较多,薄有经验。”
陆望云听了直笑,半晌方道,“原来师兄还有这种感觉啊?他最近老是在我和江少虞身上挑刺,私底下竟然这么努力,向齐师兄学习如何做一个大师兄吗?”
齐等闲点头,虽不明白有什么可笑的,但陆师妹的样子,看起来并没有因临川兄的反常而生气。这是个好消息,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临川兄就能适应了。
“临川兄是个好人。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是非常在乎陆师妹。”
陆望云笑意收敛,低头摩挲棋盒圆润的边角。
“你出现之前,临川兄的生命里只有修炼和任务。即使是做任务,他也是为了更好的熟悉招式,淬炼剑意。你来沧澜派以后,他才又多了一件事,也就是教导你、帮助你修炼。”
齐等闲微微叹气,温和俊秀的脸上出现一丝歉意,“陆师妹,临川兄实际上是一个很固执、很纯粹的人。他用了五年时间,习惯你的存在,习惯你们二人的相处模式。”
陆望云不知想起了什么,攥着黑檀木盒子,指尖绷到发白。
齐等闲温声说,“临川兄无法迅速接受、平衡你们三人的关系,其中或许会说出一些口不对心的话,但请你和江少虞相信,他绝无恶意。也希望你们师兄弟三人,能早日找到合适的相处方式。”
“我知道。”
陆望云松开手,抬头微笑,“齐师兄,你这几日可有空闲?能教我下棋吗?”
齐等闲略作思索,点头应下,“三两日时间到还是有的,只是,陆师妹为何突然想学围棋了?我听临川兄说,你对棋道并不感兴趣。”
陆望云晃了晃手中棋盒,“给人送礼物,总得会一两招吧。”
齐等闲想到元启明的话,微微摇头,笑容和煦如春光,“如果收礼物的人真心实意地喜欢,会与不会又有何妨?甚至,送的是什么礼物都不重要。”
陆望云想起江少虞流于表面的喜悦,“齐师兄所言甚是。不过还有一种情况,是收礼物的人不在乎,所以送什么礼物都没差别。”
“若他不在乎,为何还要送给他?”
齐等闲疑惑,但见陆望云神情不对,就没有再追问,而是新拿出一副棋具,清空棋盘,将黑子的棋罐放到陆望云手侧,“先下两局棋试试手?你一边下,我一边讲解些基础的规则。”
“好。”
“黑棋先下子,白棋后下子,是以,寻常对弈则通常是由棋力较差的一方执黑棋。你可在棋盘上的361个交叉点中,选择任何一点落首子。”①
陆望云捏起一颗棋子,在齐等闲温和舒缓的声音中,随意落下一字。
齐等闲执白棋,在黑棋左上方横两格处落子,“围棋中所下的每一步棋都有特定的名称,比如飞、托、虎、压、跳。像现在,我的白子对你的黑子,叫作小飞挂。到你落子了,黑白双方轮流下子,直到终盘。判定终局,一般是从黑白双方所占围取的区域大小来定。”①
齐等闲是一个优秀的老师,棋艺高超,很有耐心,教授方法也合乎实情,深入浅出,结合实例,便于理解。
陆望云一边学,一边忍不住想起元启明。
元启明教她修炼的时候,其实和齐等闲很像,认真到有点固执,一面认为她是举世无双的天才,一面又把她当成一无所知的小白,连怎么握剑,怎么吐息,怎么抬手出剑,都要一一揉碎了讲明白。
如果想到或听闻什么好方法,一定要溯本求源,弄得清清楚楚,最好是自己先做了一遍,确定有些效果,再教她。
明明是个天生的剑修,有了她这个师妹后,却乱七八糟,什么都学了一遍,一开始甚至还像个新人一样,带着锁灵环,和她一起爬登云梯、练习挥剑、在飞龙瀑下打坐……
陆望云知道,这是因为,她特殊的天赋或许对仙盟、修仙界来说很重要,所以元启明才这般尽职尽责、呕心沥血。
她偶尔会感动,但更多的时候,生命线压迫之下,她只元启明很烦,很啰嗦,很……
讨厌。
和薛月见、钱盈盈、齐等闲一样地讨厌。
明明都是别有用心地交往,彼此之间都夹杂着利益、欺骗、隐瞒,为什么非要做到这一步?
我根本不需要。
随便糊弄糊弄,面子上过得去不就好了吗?
何必,非要让我为难、愧疚、讨厌呢?
…………
……
向薛月见告别后,元启明心绪纷乱,难以自制,走了不到百米,便向涂闻野告辞。
涂闻野心细如发,又对主峰师兄妹的事情十分了解,略一思索,便明白元启明因何烦恼。
“师弟,反正一时半刻也不能离开蓬莱岛,要喝一杯吗?”
涂闻野叫住元启明,指着左手提着的酒壶说,“我这儿还有些南州巫族的刁酒,酒液清亮,醇香馥郁,回味绵长,可是巫族不外传的好酒。”
元启明盯着涂闻野提溜着的酒壶,陷入一种异样的沉默中,他不喜饮酒,喜欢喝酒的人是小师妹,但师妹酒量不好,薄尝些果酒就会醉。
醉酒的师妹会比平时更直率,更可爱,但是不太聪明,反应会慢一些,有时会说一些刺人的或愚蠢的话。
所以,每每酒醒,师妹都会后悔。
后悔归后悔,下次有机会,她还会喝,直到喝醉为止。
为什么要这样呢?
醉酒的感觉就那么好吗?
和欺骗我,耍我,看我自得自满自恋,再忐忑纠结失意失落的感觉,一样好吗?
喉间苦涩难言,像是吞了满口的烧刀烈酒,烫、疼、涩。
元启明吞咽一口湿润的、带着杏花香的空气,接过涂闻野手中酒壶,拔掉塞子,一口闷了半壶。
“你这巫族刁酒,怎么像喝水一样?”
元启明问,仍旧神清目明,和又菜又爱喝的陆望云不一样,他酒量很好,几乎从未醉过。
“连辣味也没有。还不如我凡界的二锅头、剑南春,来得有味道。我还想借它醉一回看看。”
涂闻野笑眯眯道,“刁酒就是这样,刚开始喝不醉人,味道又好,值得慢慢品味。”
元启明晃晃酒壶,又小口抿一口。
“确实,回味绵长。”
“味道极好,又不醉人,适合给小师妹喝。”
元启明向涂闻野伸出手,笑得有些傻气,“二师兄,你还有多少藏货?分我几瓶,我带回去给小师妹。”
唉,又是陆望云。
或许一开始,我就该提醒川儿,而不是放任他在小师妹堆造的假象中越陷越深。
涂闻野不动声色地叹气,又递给元启明一壶酒,“你先喝,回去再给你装。”
“可。”
元启明颔首,边走边喝酒,虽是小口啜饮,不至失了形象,放浪形骸,但对习惯了完美优雅的元启明来说,还是有些不适应。
涂闻野意会,加快步伐,走回沧澜派的暂居处,寻了一处清静角落坐下。
元启明已经喝了一壶半,渐渐品出刁酒的美妙来,单手拖着下巴,撑在膝盖上,慢吞吞喝完最后半壶。
“还要吗?”涂闻野问,又递给元启明一壶刁酒,还体贴地先拔了塞子。
元启明靠着树干,仰头望天,竟有了几分昏沉的感觉,像是被人在太阳穴打了两拳,但不疼,反而又晕又发飘。
原来这就是喝醉的感觉啊,一点也不好啊。
元启明苦笑摇头,伸手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
“这酒开始不醉人,后面却容易醉?”
“对,其实并不适合给小师妹喝,你说过她酒量不好。”
“嗯,不合适。”
气氛突然陷入沉默,元启明一口又一口地灌酒,眼神渐渐迷离,却仍复杂难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涂闻野静静看着元启明喝完第三壶酒。
川儿向来骄傲,谁会想到他也有要借酒消愁的一天呢?
“川儿,你今日为何愁眉不展,心不在焉?”措不及防,涂闻野问。
元启明迷蒙地眨眨眼,笑了一声,“二师兄请我喝酒,就是为了等我喝醉问这个吗?”
涂闻野否认,“本来不准备问。”
“就是有点丢人,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事无不可对人言。”
元启明道,尾音带着点苍凉凄清的笑意。
“师兄,我之前不是和你说,小师妹偷偷做了情侣铃铛吗?我还猜测,她每次送礼,都准备过情侣款,只是没有告诉我。上次医仙说起来,我就有所怀疑,但是一直没找薛月见求证。”
“刚才,我发现,原来是我在自作多情?”
元启明捂脸,声音喑哑艰涩,不复往日清净冷淡,却又意气风发。
涂闻野又递给元启明一壶刁酒,“别说了,还是喝酒吧。”
元启明拒绝,低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呢?薛月见手上的手绳,和小师妹送我的铃铛,是用同一块离火玉做的。根本就没有情侣铃铛,从头到尾,都是我太过自恋自满,而臆想出的假象罢了。”
涂闻野沉默许久,而后轻声道,“也不能全怪你。小师妹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元启明皱眉,郑重反驳,“第一次。不许再说我师妹坏话,她很好。”
“奇怪,是个贬义词吗?”涂闻野笑道,“真护短啊。”
“不是护短,小师妹本来就很好,”元启明捡起靠在树旁的酒壶,喝了一口,醉蒙蒙道,“我师妹聪明,善良,大方,脾气好,也有主见,有很多很多的奇思妙想。”
“是,陆望云对谁都很好,只是,”涂闻野弯弯眼睛,像个眉眼柔和的土狐狸,“她的善意太短暂、太敷衍、太有目的。你难道不知道,她这么多年,搭讪交好过许多青年才俊?”
元启明沉默,猛灌两口酒,才道,“我知道。但你们都说,我是特别的,不是吗?”
我当然知道。
我知道师妹的兴趣广泛而短暂,对人对物都是如此,可你们不是都说陆望云痴恋启明仙君吗?
你们不是都认为我是特别的吗?
你们不是都劝我同意小师妹的追求吗?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终于,可笑地当真了。
可你们现在,怎么又来告诉我,她的善意太短暂、太敷衍、太有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