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真说不辛苦,但有一点:“就怕上界那些大魔给七杀宫布置的禁制太多,届时我若被挡在外面进不去,那便丢脸了。”
寂归失笑:“如果连你都进不去,那此事我们也不必再继续查了,干脆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
道真:“师叔这么说的话,我就非进去不可了。”
寂归:“事态如何,也还是要看缘法的。”
道真应了句缘法自然,便告辞离开。
目送道真走远,寂归转向玉晚:“这个时候才来找我,看来是刚与无沉分开。”
未料师父一上来就如此直白,玉晚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道:“什么都逃不过师父慧眼。”
但师父知道也挺正常,外来人士想在寺里长期挂单,须得经过住持同意,师父肯定早就知道无沉来了。
思及此,玉晚眨巴眨巴眼,等师父开口。
看出她在外那几个月明显经历了什么,现在同他说起无沉都不藏着掖着了,寂归笑着叹口气。
“进来吧。”
玉晚跟着他进屋。
屋内茶香弥漫,是方才道真亲手烹煮的。此刻寂归给玉晚倒茶,师徒两个对坐着喝完一盏,寂归才问她白天和玉族生了些怎样的纠葛,他听闻动静不小。
玉晚将上午的事大致说完,取出那个困阵卷轴给他:“这东西我用不到,也不想留在手里,就交由师父处置吧。”
寂归打开卷轴看了看。
尽管大小两座牢笼的玉顶玉柱皆被震得稀碎,但只要卷轴没有破损,封在里面的子母阵就还能想办法修复。寂归收好,问:“玉族长至今也还是没有消息吗?”
玉晚说没。
如果有,魏余琦早就去抓人了,根本不会带玉曦来西天找她。
“那他应该快要现身了,”寂归道,“今日这一出,你与玉族算是彻底断绝关系,他若有心,听到这个消息必然会想办法见你一面。”
玉晚不解:“我之前离开中州的时候闹那么大,都没见他找我。”
寂归道:“兴许他也觉得你只是在闹脾气,闹够就会回去。”又道,“总之你做好准备,短则三月,长则半年,他必会现身。”
长者说着,看了眼窗外,目光淡淡。
“有人也猜到这点,在等他出现。”
玉晚跟着看去。
窗外夜色无边,雾气朦胧,除近些的山脉轮廓,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但玉晚却仿佛亲眼看到了寂归所说之人,低低应道:“弟子明白。”
“好了,回去休息吧。”
“师父也早点歇息。”
玉晚起身离开。
因为起了雾,一路走来灯都不是很亮。
玉晚小心走完吊桥,才踩到平地,就见前头本不该有灯的地方亮着一笼清光,像是有谁在特意为她引路。
走近了,便见一袭云母衲衣的首座提着青灯,朝她望来。
她停住脚步:“你一直在这等着啊?”
“嗯,天黑了,又起雾,我想着你可能看不清路,”他说着,提青灯往前照了照,“走吧,我送你回去。”
玉晚背着手挨过去。
一路无话。
唯乘着愈发浓重的雾气的遮掩,V炽色挨着云母色更近了点,再近了点。
近到只差三寸时,寮房到了。
三寸立刻被拉开成三尺,乃至三丈。
她道:“谢谢你等我。雾越来越大了,你赶紧回去吧。”
无沉应道:“那我走了。”
“嗯,明天见。”
“明天见。”
夜里虽起了大雾,但好在隔天天气还算不错,玉晚赶到吊桥的时候,天光正好,又在等着她的人也很正好。
她没忍住笑,快走几步上前跟他打招呼。
大殿里,随着最后一句经文诵完,玉晚抬头,无沉刚好在她前面几排的位置。
不枉她一夜翻来覆去的没修炼,也没睡觉。
她只要想到无沉住在寺里,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就特别想见他。
如今总算每天都能见了。
早课结束,玉晚同无沉说了声,便独自一人回了寮房。
正在岸边晒太阳的梅七蕊听到脚步声,抬了抬帽檐:“嗯?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你不是应该跟无沉一起出坡吗?”
玉晚道:“我回来陪你呀。”
梅七蕊撇撇嘴:“我这几天又没吐血,有什么好……”
话未说完便捂嘴转头,开始咳嗽。
玉晚立即给她抚胸拍背,又取出药瓶放在她鼻下让她闻,动作不能更熟练。
等她咳完了,玉晚收起药瓶,迤迤然道:“好后面是什么话呀,你还没说完呢。”
梅七蕊:“……”
这满满的促狭意味。
梅七蕊只好道:“我特别需要你陪,我无比需要你陪,我全天下所有人都不要就需要你陪――行了吧?”
玉晚哼笑一声,转身进屋去给她倒白水喝。
就这样,玉晚每天与无沉一同上早晚课,中间则陪梅七蕊吃饭喝药,日子过得相当规律。
转眼小半个月过去,中秋要到了。
加之八月十五是月光菩萨圣诞,寺里这几天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拜月法会做准备。
这次的法会仪轨和以往都不太相同,譬如玉晚的任务不再是引导信众之类,而是变成了弹奏古琴。
还是寂归点名要她弹的。
虽然玉晚很不想承认,但除去女红和跳舞外,她确实也很拿手琴棋书画。
尤其寂归怕她不同意,还细细同她解释说她的师兄们,包括道真在内,大多都没学过琴,寺里能在法会上抚琴的唯她一人。
如若她不同意,就只好取消这个环节。
玉晚一问,得知距离上次寺里中秋听琴已有七八年,还是位凡人居士临时所奏,玉晚一时生出种原来她在玉族学的这些还是有用之感,到底应承下来:“弟子领命。”
寂归欣慰颔首。
随即便让人去库房取琴来,尘封这么多年,总算可以派上用场。
能收进古寺库房里的自然是好琴。
且十分难得的,琴身并非常见的用修真界里的灵木所制,而是由凡间一种极为罕见的木料手工打磨而成,琴弦亦为传统蚕丝,经过前人和岁月的洗礼,触手柔和,几可生温。
玉晚信手拨了几下。
琴声温厚润泽,悠然旷远,是把难得的好琴。
见她对这琴还算满意,寂归让她这几日不必帮忙准备法会,好好练琴即可。
还道:“此次法会,师父能否在那群老家伙面前长脸,就看你的了。”
玉晚还能说什么,只能赶紧背起琴回去。
回到寮房,玉晚摆好琴净了手,准备先弹一曲试试感觉,却在堪堪触碰琴弦时想起什么,伸开的十指立刻蜷起,她抬头看坐在不远处的无沉:“我要练琴。”
无沉道:“嗯。”
玉晚说:“你不准听。”
“那我不听,只看。”
“看也不行。”
“为何?”
“我好久没练琴,现在弹肯定不好听也不好看,”她答,“过两天我练熟了你再来。”
说完催他走,她是被批准只要好好练琴就行,他却还有的忙。
无沉被赶走了。
他前脚刚走,玉晚后脚立马就开始埋头苦练。
她决心要在法会上一鸣惊人。
若说做出这样的决定,有一部分原因是想为师父长脸,另一部分则是因为无沉。
无沉在她心里是明亮的,耀眼的。
她希望她在他心里,也并不那么黯淡。
第35章 清辉
时间过得飞快, 玉晚感觉她才刚找回一丢丢手感,中秋就到了。
她顿时焦躁得不行。
她惶惶不安地跟梅七蕊说就这么表演的话,会不会太赶鸭子上架, 别到时候不仅没给师父长脸,反倒还要丢脸, 对此,这几日不管白天还是夜里, 但凡睡觉都是听她琴音入眠的梅七蕊翻了个白眼, 道:“你行行好, 你弹得已经够好的了, 你还想怎么样啊?”
“哪里好,我觉得很差。”
“你真当我以前没听过你弹琴?你琴技怎么样我会不知道?”
“那我现在的琴技有恢复到以前的一半吗?”
情知玉晚并非故作卖弄, 而是真的觉得自己练得不够, 梅七蕊强行抑制住想要继续翻白眼的欲望, 尽可能语气柔和地劝说:“有啊, 非常有, 我甚至觉得你进步了, 比以前弹得好。”
玉晚道:“真的吗?我自己听不出来。”
梅七蕊道:“这就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梅七蕊出身虽不显赫,但能在中州时便与被养在深闺里的玉晚结识,她自然进过玉族族地。
便在玉族族地, 玉族举办的宴会上,她第一次见到玉晚。
金钗之年的少女,悄然落座于屏风后,垂首抚琴。
梅七蕊因为发病很痛苦的缘故,家里想尽各种办法缓解她的疼痛, 听琴便是其中一种。所以听过很多大家奏乐的她直接就听出这位玉女的琴艺好是好,但却没什么感情。
琴怎么可能没有情呢?
琴若无情, 便落了下乘。
她有点好奇,玉族居然在这么重要的宴会上出这样的纰漏,就不怕被她这样的客人听出来从而出丑吗?遂在少女奏完曲,起身从屏风后离开时,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席,偷偷跟上去。
本以为那少女是要去玉曦所在的席位,毕竟玉族里能面覆白纱的唯有与玉曦同辈的几位,却见那少女越走越远离人群,竟是快要出去了。
她忙紧走几步去拦,少女恰好也听到动静回首看她,两人就此结缘。
刚认识第一天,梅七蕊自然不会直接问玉晚为什么弹琴没感情。
而等两人渐渐熟悉起来,知道了玉晚在玉族里的处境,她便也无需问了,她能肯定玉晚是故意的,就是想让玉族在人前出丑。
岂料很久之后,有次她无意提到这事,玉晚很认真地说自己弹琴一直是那样的。
她这才知那个时候的玉晚仍对玉族抱有希冀,仍有一颗赤子之心。
只是慢慢的,希冀被消磨殆尽,玉晚终究选择与玉族一刀两断。
断了好。
“你以前空有技巧没有感情,现在总算有了感情。”
梅七蕊道:“我觉得吧,可能是以前你不自由,学什么都是被逼着去学的,换成是我,我不带点恶意恨意都算我善良,这么想想你没感情你真的是大善人。”
而现在玉晚自由了。
摆脱了那些不必要的枷锁,加之有人疼她,所以尽管被要求练琴,但那也是住持好好地问过她征求了她的意见,加上她自己有想要练好的那个心劲,弹琴时自然而然便有了感情。
被迫和自愿的区别真的很大。
玉晚听罢道:“或许吧。”
总而言之,经过梅七蕊这番劝说,玉晚不再那么焦虑。
她抓紧时间再练了遍曲子,被梅七蕊推去更衣。
这样的大好节日,玉晚难得换下V炽裙裳,披上深棕海青。
榴花和金铃也一齐摘下了,她挽起头发穿好鞋袜,简简单单地往那一站,整个人素净又端庄。
――她今晚身负重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是庄重些比较好。
当然还有一点,是她想给无沉留下个好印象。
她还没在无沉跟前穿过海青。
理好衣襟,玉晚和梅七蕊一同前往主峰。
趁法会还没开始,玉晚先去拜见寂归。道真恰好也在,一见她便夸:“凡间常有村花之说,倘若咱们寺里也要选个什么花,照晚必然一枝独秀。”
玉晚听了直笑。
寂归也笑:“还是你会夸人。”
然后问玉晚琴练得如何。
玉晚说还行。
寂归颔首,让她不必紧张,能弹一支完整的曲子就已经很好了,弹错也无碍,反正大家都不懂曲谱,听不出她可有失误。
玉晚肃正道:“放心吧师父,我会努力不让您丢脸的。”
她这么一说,不论寂归还是道真,都以为她琴练得不大好。
孰料等法会仪轨慢慢进行到听琴一项,端坐在桂花树下的少女当先说了句献丑,而后低眸抚琴,顿时袅袅琴音从她指尖倾泻而出,仅开头一小段,便听得所有人都不自觉陶醉其中,略懂音律的几位上人更是连连点头,寂归与道真对视一眼,头一次知道自谦竟能谦到这种地步。
短暂的惊叹过后,重新看向桂花树,就见皎皎清辉为少女披了层薄纱,分明是和别的居士一样规制的海青,穿在她身上却多出股仙气来,若广寒仙子下凡,美得不似真人。
天清气朗,月白风清。
花香、茶香、檀香缭绕间,一首《良宵引》若天上仙乐,听得众人如痴如醉,待一曲终了,仍久久回不过神。
玉晚起身行礼。
礼毕也没等众人反应,抱琴翩然离场。
她走远后,众人才接二连三地回神,言辞间皆赞赏不已,几位上人更是对寂归说他这个徒弟不错,《良宵引》他们不是没听过,倒鲜少听到能弹得如此动听的。
寂归很是长脸。
而让他长脸的玉晚此时正满场子找梅七蕊,时间差不多了,琴听完茶也喝完该回去睡觉了。
找到梅七蕊的时候,就见她居然和无沉坐在一处。
不知她说了什么,无沉点头。
接着无沉也说了句什么,梅七蕊也点点头,然后将手里剩下的半块小饼塞进嘴里,拍拍手起身。
这一起身,不期然看到正幽幽盯着她的玉晚,梅七蕊瞪大了眼,连忙咀嚼,生怕她都吃嘴里了玉晚还让她吐出来。
果然,玉晚走近了,问她这是今天吃的第几块。
梅七蕊还没嚼完,含糊道:“我嘴里就这么一块。”
玉晚道:“我不信。”
梅七蕊道:“不信你问无沉。”
无沉说:“我看到的只有一块。”
至于他没看到的有几块,他就不知道了。
玉晚懂了,继续盯梅七蕊。
她眼神犀利,梅七蕊被盯得嚼完了也没敢咽,只得伸出手指表示这是今天的第三块。
玉晚说:“我不信。”
梅七蕊只好改成发誓的手势,这真的是第三块,她还是知道不能多吃的。
玉晚这才道:“你也不嫌噎得慌。”
梅七蕊忙咽下去,说:“这不是怕你骂我。”
玉晚说:“我何时骂过你?”
梅七蕊说:“你眼睛会骂人,可凶了。”
玉晚无语。
梅七蕊左看看右看看,端起桌上剩的那半盘小饼,讨好地说刚才弹琴都没顾得上吃吧,把这些带回去当夜宵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