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心腹并没有按照江湛的要求把东姝姐弟俩送去与他汇合团聚,而是跪在东姝面前请求她带着弟弟离开,再也不要出现。
东姝当即就懂了他们是什么意思:江湛不仅会报仇,还会灭了大临成立新朝,所以未来新国主自然不能跟她和她弟弟这两个前朝余孽有所牵连,不然怕是难以服众。
心腹还说他们之间已经隔着国仇家恨不可能再在一起,何必继续下去让彼此为难痛苦。
甚至为了离间他们俩,还编了许多子乌虚有的事,比如江湛为了得到某个大财团大势力的支持,准备跟哪个大家闺秀联姻什么的。
东姝虽然不会相信别人,但也知道眼下这局势不容她拒绝。不管她答不答应,阿湛哥哥的这帮心腹谋士都会为了“成就大事”,把她送走甚至是直接灭口来以绝后患。
而阿湛哥哥不可能不报仇,但想要成功报仇,就必然需要底下这些人的忠心信服和追随。
所以为了自己和弟弟的性命安全着想,也为了阿湛哥哥报仇之事考虑,东姝想着自己执意要跟阿湛哥哥汇合的话不会有任何好处,光是她身份这一点,就会不断地给他拖后腿制造麻烦。
所以东姝没沉吟了一会就答应了下来,并且修书一封让人转送给江湛,让他好好安心做自己的事,撒谎说她会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等他回来。
然后,她就带着弟弟远走他国,再也没有跟江湛联系过。
东姝原本以为,没了她的牵绊,阿湛哥哥会心无旁骛地报仇立国,然后当上皇帝后开启他辉煌灿烂的一生。
但并没有。
江湛天生反骨,狗皇帝冤枉他江家投敌叛国,那他就真的投敌叛国给他看!底下心腹非要他为了江山放弃东姝,他就不要这帮人:
他向邻国国主借了兵,仅用了三年时间就把整个大临国打下来送给邻国国主了。
他就不做皇帝!
一群想跟着他升官发财的跟随者还想试图操控首脑?简直可笑!
然后江湛跑到一个小县城里,找到了带着弟弟开着面馆谋生的东姝。
东姝起先不知道。
这三年里,因为容貌太盛之故,她不得不抹黑扮丑,当作丧夫老妇,带着伪装成她儿子的弟弟一路颠沛流离地逃出了故国,经历过战乱、也经历过天灾,最后在一座平静安宁的小城里开了一家面馆为生安顿下来。
然后在半年后的某日,一个戴着狰狞铁色面具的壮汉开始一日一日地来吃面,不管刮风下雨从不缺席。
在后厨忙碌很少来前堂的东姝听帮忙跑堂的弟弟说起这么个怪人,一开始还没怎么注意,只远远看过几眼,见他气势悍厉甚至隐隐带着股血腥煞气,猜测他应该是个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将士。
直到有地痞流氓来吃霸王餐,还欲殴打试图跟他们理论的东姝弟弟,然后就被那铁面壮汉给反手折断了胳膊。
在后厨听到动静的东姝赶出来时事情已经结束了,看见被弟弟追着感谢的壮汉连连摆手摇头地后退,在看见东姝出来还吓得扭身就拎着地痞混混跑了。
东姝却愣在刚刚跟她对视过的眼神中,那人的眼神,怎么那么像她的阿湛哥哥。
这不能怪东姝认不出来人,一是对方始终戴着面具,而且两人还没近距离地接触过;二是她其实已经六年多没见过她的阿湛哥哥了。
当年江湛申请去驻守边关才十五岁,还是身形有些单薄的少年郎,像青葱翠竹,意气风发、鲜衣怒马,是贵公子中英俊开朗的活泼儿郎。
可现在这个面具壮汉,身形高大挺拔、肩膀宽厚,好像能撑起一方天地的风雨,气势浑厚悍厉,人又沉默内敛,像凌霜傲雪的稳重松柏,跟她印象中的阿湛哥哥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可那眼神,还有他看见她就吓跑的慌张姿态……
隔日,他再来吃饭时,东姝就亲自把他要的那碗面给他送上去。
可他死死地垂着头,不说话也不抬眼。
东姝就一连亲自送了好几日,但对方始终像个雕塑一样,坐着不动不抬眼也不说话,面上来了就默默无言地吃着,吃完就走,但每日都来。
东姝无奈,隔天就给他的那碗面上卧了个太阳笑脸状的荷包蛋,还放了他最讨厌的香菜。
这是她跟阿湛哥哥之间的小暗号:因为她曾经承诺过,太阳笑脸状的荷包蛋她只做给他吃;而他一看到太阳笑脸的荷包蛋就该知道是她,香菜则表明她生气了。
东姝把面端上去后,见他僵硬着迟迟没反应,但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拿起筷子就埋头默默地吃。
所以,阿湛哥哥这是不愿意跟她相认?
是的,东姝已经确定了这位应该就是她的阿湛哥哥没错。
明明哪哪都不像,但就是有种强烈的熟稔感觉,就像小时候阿湛哥哥从宫外给她偷偷带来的糖葫芦,也像小时候爬树摔下来时被阿湛哥哥接住的安心……
是什么都取代不了也复刻不了的,也是别人无法给她的感觉。
只是不知道阿湛哥哥为什么不肯相认,是介意她是杀了他全家、灭了他满门的仇人之女吗?
东姝心中无奈地轻叹一声,转身走回后厨去:罢了,既如此,她不为难他便是。
殊不知,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在热气氤氲的白气中,死死低垂着头的江湛看着碗里的香菜眼眶通红,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入了面碗里:娇娇在赶他走是不是?娇娇终究还是恨上他了是不是?
其实东姝这个时候不知道,她的阿湛哥哥跟她一样,以为她在记恨他灭了她的国、毁了她的家、杀了她的亲。
不然她为何躲他三年都不肯跟他联系一下?不然为什么这个时候要给他吃香菜?
两人大概都觉得隔着国仇家恨不可能再在一起,但又不肯放弃,就这么怀着对彼此的误会,一个天天来吃饭、一个天天给他做饭吃,这般默默无言地相处着。
但自从那个太阳笑脸状的荷包蛋出现之后,渐渐地,东姝后院里的水缸会及时地满了,柴火也时不时地会有新劈好的摞着。
甚至米面粮油蔬菜什么的哪个一旦见底了,又会有新的自动补上。哪怕是面馆里的桌凳什么的坏了,第二天会神奇地出现修好的或者新的。
神奇得一度让弟弟嚷嚷着他们家是不是有什么田螺姑娘?
东姝笑而不语,望着她妆台上越来越多的珠宝首饰、胭脂水粉和衣柜里越来越多的绫罗绸缎,还有一些她喜欢的纸墨笔砚、琴棋笛箫、杂记趣闻等等,真是有一种甜蜜的烦恼和负担。
可送东西来的人总是神出鬼没的,她又逮不着他,想拒绝都没办法。
就这样默默相守地过了两年,直到回驸马老家祭祖的大长公主路经此地,偶然间尝过东姝的手艺,惊为天人,就非要把她带回宫里当御厨。
胳膊拧不过大腿,已经是个平民百姓的东姝自然拒绝不了大长公主的要求,只好收拾收拾包袱跟着去了京城进了宫。
这时,担任着摄政王之位却从不上班打卡的江湛这才匆匆赶回了京,开始了从不上朝但天天去老皇帝那蹭饭吃的日常。
老皇帝倒不担心江湛有什么不轨之心,不然当初江湛也不会把打下来的整个大临国拱手相送给他,更是在那之后干脆利落地交了兵权,孑然一身地离去,什么都不要。
摄政王之位还是老皇帝硬塞给他的,就是为了让江湛帮他镇住那些魑魅魍魉。
江湛也答应他,打仗可以帮他打,其他的事不要找他。
还有一点就是,当初江湛打下整个大临国的时候,多少名门闺秀皇家公主对他心折,多少权贵想他当乘龙快婿,但他却非常光棍地表示自己打仗伤了子孙根,以后就跟太监一样,不娶妻不生子。
这也是老皇帝对他无比放心的一点:就这么一个孤家寡人,以后都不会有后代,还能折腾个什么劲?
难怪明明能自己当皇帝的江湛,却白白送给他一个大临国。
因此,老皇帝非常放心地任由江湛出入他的皇宫、征用皇姐送给他的御厨。
其实,他也是打从心底地怜悯和轻视江湛的,认为他一个“阉人”不会有什么威胁。
所以几年后那个御厨突然在贵妃宫中中毒身亡,江湛暴怒要求彻查处理那贵妃,觉得被下了面子的老皇帝不仅不应还斥责了他一番,然后就被他造了反,灭了他的王朝,扶持了那个御厨已经是新科状元的弟弟做了皇帝。
老皇帝大概死都没死明白:江湛这是在闹哪样?!
“然后呢?”故事说到这里,江湛看她迟迟不往下说了,有些急急地问,“女主为什么会中毒?谁害的她?查出来了吗?”
“没有。”东姝摇头,她只记得,“那天贵妃宫里跟御厨房要了一种汤,那个汤只有她会做。可做好了送过去,贵妃却大发雷霆,把女主叫去宫里问那汤为什么那么咸?是不是想J死她?”
“可她明明记得基本没放盐啊,不可能会咸,贵妃见她还不承认就让她自己尝尝!然后女主尝了,就中毒身亡了。”
江湛:“……是那贵妃要害死她吗?”
“不知道,没有查出来。”关于这一点东姝自己也很纳闷,“女主进宫后没跟任何人结过怨,贵妃也是第一次见。按理说,贵妃应该没有理由这么明目张胆地对付一个小厨娘。”
江湛觉得也是,这看着像是有人借着贵妃的手借刀杀人,但也有可能是贵妃故意那么表现,不然那汤为什么贵妃喝的时候没事,女主喝就中毒了?
这明显就是贵妃根本就没喝,却为何要让女主喝?
江湛突然有点能理解男主了,“所以,既然查不出来,男主就把所有人都杀了、直接造反了?”
东姝点头,“是的。”
江湛怎么觉得这种行事作风有点像他自己呢。
如果是自己的媳妇儿被毒杀了,找不出凶手也没人承认的话,那就让所有人陪葬,反正这其中肯定有凶手!
而且他还有一种预感,“男主他是不是还不想活了?”
东姝温柔地看着他,“是,他帮女主弟弟巩固江山之后就抱着女主死同穴自绝了。”
“哦。”对于这个结局江湛竟然一点都不意外,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想法,好像他很能了解男主的想法和感受一样。
因为他对这个故事心里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听着那故事里的种种,总让他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恍惚错觉感。就好像,这应该是他的故事一样。
可又觉得荒谬,这明明是个古代王朝的故事,跟他能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他老糊涂了?
还是他听故事听得太入戏了?
突然想起什么,江湛又问东姝,“我记得,你当年跟我登记领证的时候,迷迷糊糊间还把名字写成了东姝,是看故事太入戏了?把自己当主人翁了?对了,你这故事从哪看来的?给我也看看。”
东姝想了想,决定委婉些跟他说,“不是我看到的,是我梦到的。”
“梦到?”江湛微微有些惊了,“这是你梦到的故事?”
“是的。”东姝点头,半真半假地说,“我从小就断断续续地梦到这个故事的片段,所以当初知道你叫江湛的时候才那么惊讶。”
江湛一怔,没想到当初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那么大反应,“那、我跟你梦里的江湛长得像吗?”
东姝见他似乎还是很在意那个替身白月光的问题,微微失笑,“不像,一点都不像。而且连性情也不怎么像,他那张嘴就跟只会吃饭一样,都不会开口说话。”
江湛顿时有一种自己被指责了一般,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莫名有些心虚地失笑道,“好像是有点,不然他们俩也不会是那个结局。”
东姝最想提醒他的是,“你有没有觉得,这故事就好像是我们的前世一样?”
“前世?”江湛心中莫名一触动,没有任何障碍地接受了这说法,甚至还有点乐意欢喜,“说不定还真的是。不然的话,为什么我偏偏跟男主名字一样,而你偏偏梦到那些呢!”
东姝得逞微笑,“嗯。”
江湛想起什么还恍然大悟,“难怪你没事就做太阳笑脸状的荷包蛋给我吃,孩子小时候想吃你还不给。”
那时他还以为是媳妇儿对他独有的宠爱,把他暗戳戳地美得不行,没事还幼稚地跟儿女N瑟,特拉仇恨的说。
东姝想起这个也有些忍俊不禁地赧然,“因为我梦里的女主答应过,那个太阳蛋只给她的阿湛哥哥吃。”
江湛突然高兴起来,“那我以后就喊你娇娇好不好?”
他是真心觉得这个称呼好听,而且还特别适合他媳妇儿,他媳妇儿真的是温柔娇软了一辈子。
到这个年龄了,整个人还是娇娇软软的,抱着不知道有多舒服,江湛抱着老妻在心里美滋滋地这么想。
东姝顿时起了好一阵鸡皮疙瘩,嫌弃地啐他,“你不嫌害臊啊?都老大一把年龄了!老不羞!我可不要喊你阿湛哥哥!”
江湛笑,“难怪以前你老不乐意那么喊我。”
他就说呢,她明明那么矜持内敛的一个人,怎么会那么早那么主动地喊他什么阿湛哥哥那么亲密肉麻。
应该是那会她梦到那些故事片段,无意识地喊出来的,可不是在叫他。
不过即便如此,江湛难得地不生气不吃味,还美滋滋地想,“既然咱们有上辈子和这辈子,那应该还有下辈子咯?”
这个东姝还真不能保证,“不知道,但愿有吧。”
“会有的。”江湛点头,真心祝愿地道,“肯定会有。”
为此,他还避着老妻到处去寻访那些玄门中人或得道高僧,问人会不会有前世来生?如果有的话,有没有办法确保下辈子能找到自己想要找到的人?
如果有,他想早点找到他媳妇儿。不然,万一他媳妇儿命又不好,又没爹娘疼爱怎么办?那岂不是又要吃苦又要受欺负吗?
那可不行,他想想就心疼。
高僧高深莫测地打禅机,“有缘自然能遇到。”
江湛觉得他这是在说废话,当即腹诽这什么高僧估计也是个骗子,就不再执着寻找什么高人得什么指点了。
而他媳妇儿的那个梦,估计就是个美好的祈愿。
但没想到的是,在他寿终正寝的临走之际,他突然回光返照地觉醒了上辈子的记忆:媳妇儿梦到的故事,还真的是他们俩的前世!
已经白发苍苍的、年逾整百的东姝静静地坐在床前,紧紧地握住老伴儿的手:她知道她的阿湛哥哥要走了。
这次一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
她正在暗中跟系统沟通,让它扫描江湛的灵魂波动记住,以后若是再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她也好能找出他。
系统却说江湛的灵魂太过强大,它扫描不了。
正在想办法时,突然看见已经垂垂老矣、且马上要驾鹤西去的江湛猛地睁开眼,那眼中熟悉的悍厉和煞气让东姝一怔,本能地冲口而出,“阿湛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