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
福叔斟酌着道:“夫人的风寒久久不愈,要不要叫人去城中请更好的郎中来……”
“不必。”
福叔话音甫落,便被江桐冷冷打断。
他的嗓音冷得出奇:“福叔,不过是场风寒,何必小题大做,你没瞧见吗?这些天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关心她,对她嘘寒问暖,自然不差咱们这一处。”
福叔被江桐的一番话噎了回去,却还是忍不住道:“可夫人的病是因为……”
他想告诉江桐,这次事情不一样,大夫说上次的病根未除,很难康复,若是得不到好好治疗,可能会终生落下咳疾。
但江桐并未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冷淡依旧,甚至开始不耐烦起来。
想起当日沈昀偷偷跟进家中来看卫燕的那一幕,他胸膛中就无端激起一股躁郁,让他难以克制,可能失控的那种。
“不必再说了,她素来人缘好,惹来那么多人心系她,福叔你没看见吗?她若有什么事,旁人只会比我们更着急,何必轮到我们来操心?”
第16章 濒死
◎浓稠暗红的血迹落在地板上,触目惊心。◎
福叔走后,江桐再次拿起书册翻看起来,可不知怎的,从来全神贯注的他,眼下却久久难以集中起来。
心中像是漫着一团难以克制的躁郁,让他难以集中精神。
在反复多次,亦然无果之下,他搁下书册起身,从木架上取了件棉氅披在身上,推门走出了书房。
是夜凉如水,黑湛湛的夜幕压在天际,星子稀疏,廊庑下的灯盏被风吹得微微旋转,流苏摇曳,阶下全是凋零的枯叶,踩在上头是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江桐穿过院子去了前门,门房的仆从正在打瞌睡,被他推门的动静弄醒,赶紧揉了揉眼睛站起来,看着眼前的清冷家主,喃喃道:“公子,您这是要……”
江桐抿了抿唇,脸上神情淡淡。
“备车,去陵水巷。”
“这么晚了,公子您还要……”
仆从很是惊异,要说的话却被江桐冷淡的目光所止,卡在了喉咙里。他缩了缩脖子咽下话,带着满心疑惑,去马厩牵马驾车了。
*
夜色氤氲,到处都像是笼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陵水巷的一处宅舍门前,江桐让仆从停下来,下车敲开了那扇门扉。
笃笃笃。
清亮的敲门声,在空寂狭小的巷道回响。
很快,一个乌发迤逦,身披斗篷的女子从门内探出了头。
溶溶月色下,她身姿纤弱,面容楚楚,一双水眸含羞带怯,湿漉漉的像是水洗过的葡萄。
见着面前的江桐,她怯生生道了句:“公……公子怎么来了?”
说话时,她的目光不住地打量着江桐身后的环境,生怕有人会看见的样子。
“嗯。”
江桐淡淡应了一声,将她半开的门缝推得更大些,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那女子小心翼翼地探头又朝外望了几眼,确保没有外人经过,方才轻轻阖上了门。
院内,江桐绕过门厅去了厢房。
厢房内点了数盏灯,投下一片暗黄的灯影。
披着斗篷的小姑娘追进来,乖巧地替江桐脱去身上氅衣,眉眼娴静柔顺。
“公子深夜来访,小茜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犹恐招待不周了。”
“无碍。”
江桐并未与她多说什么,径直去了窗边的书架上取书,而后坐到茶几边的圈椅上,静静翻阅起来。
他的眉眼沉静安稳,如静水深潭,让人看不出心绪。
那自称小茜的女子见他如此,颇有些无趣,她脱去斗篷,来到红漆长案前,薰炉点香。
没多久,屋内便燃起了淡淡的香烟。
“公子,这是我秋日亲采的桂花调成的粉末,味道如何?”
小茜转过头,盈盈笑看她,一双水眸莹润,透着亮亮的光,像是在期许他的肯定。
江桐难得地搁下了书册,只觉得这个味道异常熟悉。
好似从前闻过千回万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可就是想不起来是从哪儿闻到过的。
不过这个香确实让他的心绪平复了不少,便赞了声。
“甚好。”
小茜面上的笑容愈发明艳,她像是个餍足的孩子,小跑着来到江桐身边,半蹲身子软软地贴近。
“既然公子觉得奴家此处好,不如今后常来些。”
她水汪汪的眼睛好似泛着光的黑曜石,溢出来的欢喜之色,凑得江桐极近,连纤长睫羽都根根分明。
江桐被她突然起来的热情,弄得有些不自在,他对眼前的姑娘,实则是并无男女私情的。
至于为何将她安置在此处,还要从半月前说起。
就是他与卫燕相约灯会,但又失约没去那日。
当日并非是他不想去,实是路上出了变故、
而这变故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姑娘小茜。
那时他刚下马车朝断桥那头走,可熙熙人潮里,小姑娘突然冲出来拦了他的路,紧紧抱住他。
她泪流满面,说上天垂怜,让她终于又遇见了他。
江桐一开始根本就不信她说的那段故事。
直到她取出了他母亲的遗物,那块他从小贴身佩戴,且丢了数月的石佩。
那样平平无奇的一块石头,任何人捡到了都不会多看一眼,小姑娘却视若珍宝一般。
她说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渔女,在江边发现了他,那时他奄奄一息,是她把他救回了家,悉心照顾。
有一夜他高烧不退,她急坏了,便用了村里人说的土法子,去池子里泡冷了身子,回来与他肌肤相贴,退去热气。
江桐本是不信的,可听至此处,却是心尖猛地一动。
因为在他模模糊糊的记忆里,好似有这样一个场景浮现过。
女子与他赤.果相对,肌肤相贴,为他驱散身上的温度,只是那时候他意识模糊,早已分不清真假虚幻,留下的唯有残缺的画面,在记忆深处涌动。
又在某一个关键节点,倾泻而出。
于是,半信半疑之下,他不得已将人安置起来,就这样错过了与卫燕的相约。
这件事带给他的触动太大,甚至让他的心中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惊惶和错愕。
也因此让他疏忽了与卫燕的相约,待回到宅邸时,只看到是沈家的马车将她送了回来的。
遂心中再生波澜。
心绪久久难平。
她可真是能粘花惹草,攀上沈家这泼天的富贵。
心中无端有股郁结之气压抑着,久久难平。
当时坠崖落入湖中,他不通水性晕了过去,只以为是卫燕将他救上了岸,接着又刚巧遇上了出城秋猎的长兄四弟,所以才侥幸捡得一条性命。
因着这一层,他对卫燕是心存感念的。
也因着无人跟他提及过当日情形,他一直都不知道卫燕带着他脱困是如何的艰辛不易。
而现在,小茜的突然出现,却让这一层感念打上了疑虑。
他不知道其中是有多少曲折的。
小茜说她救了他,但后来他又不见了,听村里人说是有个生得天仙似的女子来过,将他带走了。
而这块石佩,是小茜为他舍身那日,从他身上取走的,姑娘的清白最是重要,她便想留个信物,不管他将来是走是留,她好留件东西做他日念想。
小茜说到最后,泪眼婆娑,一个劲得感激上天垂怜,让她在入城看灯会时再次遇见了他。
回忆在此刻戛然。
江桐收回思绪,看着眼前借着说话,靠他越来越近的小茜。
小茜是倾慕他的,故而她对他热情备至。
可他对她并无好感。
江桐对她,唯有那份半信半疑、难以推脱的责任。
所以江桐对于眼前人的热情,并无好感,反之有些堂皇。
他从座上起来,避开了小茜的靠近,提步走去花架那头,佯装取书。
小茜那只本想攀住他身子的手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僵在原处,难以收场。
望着江桐的背影,她红了眼,嗓音哽咽沙哑。
“公子是不想要我吗?”
江桐的背影明显一滞,女人的眼泪,他平生都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僵直了脊背转回头,瞧着她道了声:“并未。”
语气还是冷冰冰的,只是尾调带了几分叹息。
“我说过,若事实属实,定会对你负责,只是……”
江桐欲言又止。
他今日来的目的便是想再问问清楚的,可见着小茜如此委屈的泪容,又怕伤了她心,惹得不好收场。
果不其然,他还未说完,小茜的泪水就开始簌簌而落,肩膀亦跟着一抖一抖的,模样极是可怜。
“没关系的。”她颤着嗓音说:“公子若是不肯纳我,我便回山里去好了,这几日我也打听过了,我知道公子已有妻室,是个门第贵重、貌美如仙的夫人,小茜与之比,就是耀月与灰土,要跌进尘埃里了,小茜不配……”
“何必自惭形秽。”
许是听到她一味地夸卫燕,江桐兀然心流暗涌,出声打断了她。
若是先前他还对同生共死过的卫燕心存几分顾念,眼下因为小茜的出现,却是全然不复存在了。
小茜的话若是属实……
那卫燕便是故意隐瞒,想揽己功。
她为何不告诉他,
她的心思是何等狭隘?
因为江桐的沉声话语,小茜停了抽泣,噤了声,抬着一双泪眼望他,长睫还沾了不少泪珠,欲坠未落。
一瞬的沉寂后,江桐还是道:“那日你虽有石佩为证,但我今日来,还是想问问清楚,当日你从湖里把我救起来,往后的种种细节,你想到什么便可说什么,不必拘束。”
终于把心中的想法问出口,江桐顿感轻松了不少。
今日来的目的便是此,他没法因怕小茜多思而不问。
小茜面上的神情慢慢变得低落起来。
她到底是觉得江桐不信任她了。
她红着眼,鼻音沉闷。
“好,公子我说。”
江桐见她如此,不由皱眉。
而听她随后的娓娓道诉,眉头更是愈来愈紧。
并非因为她说得像假的,反而是太真实了。
种种他入睡时的细节和小动作。
甚至他在昏迷中呼喊的一些呓语,都与他的成长经历相关,全在情理之中。
若不是与他相知相伴的人,绝不可能知道这些。
到了最后,他不得不在心中承认,这一切都是真的。
可求证了真实以后,他心中反倒没有一丝松快。
唯有无尽的压抑。
并非他不想负责,相反正因为他是正人君子,要知责尽责。
所以才会生出解不开的千头万绪,将他困顿其中,难以平息。
他对小茜是没有情意的,可她救了他,他该感激,今后好好对她,给她应有地名分,相伴一生。
至于卫燕。
他心下暗叹。
从前对她,到底还是还是太心软了些。
眼下他认清了她,便不会再对她施以半分垂怜。
*
窗外,细雨潺潺、雨打芭蕉。
房内,强烈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一阵接一阵。
卫燕这场风寒,来势极汹。
每到半夜最是厉害,咳喘不止,难以安眠。
每日只有白天能睡几个时辰,如此日复一日,身子愈发得不好下去。
无人问津。
长兄长嫂近日因为江琉把人打伤触了刑狱一事,各处奔走求人忙得不可开交。难得来看她的时候,她也不想让他们担心而把病情隐藏的很好。
除了碧草,她再没了任何倚仗。
碧草听到她半夜的咳嗽声,赶紧下榻过来照顾她,端茶递水,急得团团转。
她拍着她背脊帮她顺气,眼圈通红,“小姐,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明日再去求求姑爷吧,让他派人去城中再寻名医。”
“别去了。”卫燕抓住她的袖子,勉强喝了几口水,她现在说话都累得很。
她不让碧草去求江桐,是想保下最后的颜面。
碧草如何没求过呢。
今晨都在廊下跪了半日了,书房里头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碧草也不知道这回姑爷为何要这么狠心,难不成真的要到小姐快死了,他才能相信她们说的是真话?
从前,她知道卫燕喜欢江桐,便一直一心一意的支持她,为她鼓劲打气。
如今,看着江桐如此对卫燕,她都觉得自己当初助小姐追这个梦,是个错误的决定了。
卫燕压着嗓子里的难受,不想让碧草担心,对她勾了个淡淡的笑,掩盖住满身的伤痛。
“你去睡吧,我躺着不睡,就没那么想咳嗽了。”
碧草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眼圈更红了,“小姐不睡,我也不睡,我陪着小姐守夜。”
卫燕见她执拗,心中不忍,催促她去睡觉,“傻丫头,我这个闲人明天白日还能补眠,你若不睡,明日起不来,如何伺候我?”
碧草赌气一般,“我就不去,小姐这般,我如何睡得着。”
卫燕望了望窗外黑沉沉的天色,耳畔潺潺雨声不绝于耳。
她弯了弯唇,做出兴致颇好的样子。“我白日睡多了,此刻真的睡不着,坐在床上,听窗外梧桐细雨,疏风拂叶,多雅致呀。”
碧草觑了她一眼,哭着哭着笑了。
“你快去睡吧。”卫燕伸手推她,可许是因为牵动了身子,突然猛地咳嗽起来。
上气不接下气。
嗓子撕裂了般的沙哑。
末了,素白帕子上竟染了斑斑驳驳的血迹。
旋即,喉头一阵腥甜。
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浓稠暗红的血迹落在地板上,触目惊心。
咳出血后。
卫燕顿觉喉咙松了不少。
好不容易平缓了呼吸,料想碧草一定吓坏了,刚想安抚她。
却见碧草情绪崩溃,哇的一声扑在她身上哭起来。
“小姐您别再吓我了……要我睡觉我去就睡觉好了,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不敢不听您的话了还不成吗?”
“您可千万别吓我……”
卫燕抬起手臂想拍拍她的背安抚,可在抬臂的一瞬间,突然脑袋一片空白,意识像是被人抽空了。
倒了下去。
“小姐——”
耳畔最后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