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日都被当作奴仆般,受尽那伙恶人的捉弄与欺凌,有此困苦的经历,他却仍能如此纯善,对这天地毫无怨怼,甚至连野兔的性命都要舍身去救,实在是个稀少罕见的人。
他如今也还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她在山中遇见野人时,野人大约也是如他的这般年岁。
怛梨看着此刻曲着高大的身躯、抱膝蹲在案几之下的少年,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怜爱。
她端着烛台正要起身,忽然被他在案几下伸手牵住了裙摆。
“别怕,我去去就回。”
怛梨低头对他粲然一笑,然后转身回房间抱了枕头被褥出来,铺在案几之下,和宗恕两个人并肩抱膝坐在案几下面,听他讲着从前住在山中时的趣事。
第二日清晨,怛梨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房间的床上,新换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昨夜是何时睡着的,也不记得自己又是如何回的房间。
怛梨从房中出来时,正厅的圆桌上摆着清粥小菜和两双碗筷,宗恕正坐在院中垂眸专注地雕刻着手中的一方玉石印章。昨夜她铺在案几之下的那一床被褥已经被他洗净晾好,一阵风过,被子的一角随风摆动。
就这样,一年两年过去,三年五年过去......怛梨与宗恕同住在这一方小院中,对外,他们是战乱年月相依为命的远房表姐弟,于内,则是亦师亦友。
这百年间,怛梨已见证过太多人心反复,就比如,集市上那个杀猪的,老婆生子难产去世那日,他扶棺哭得恨不能一道去了,可还没过百日,便又娶了个比自己小了足足七八岁的美娇娘;城东头那兄弟俩从前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可没过两年便能为多争个一星半点的家产而彼此打得头破血流。
再比如,百年前山下村子里的那个少年,可以为了向她示好而日日翻一座山,却也可以在她沉入湖水中时,视若无睹地满脸麻木站在岸边的人群间。
人心哪有不变的,人心永远会变。
但宗恕却似乎是个例外。
几年过去,他仍然是从前那个会随手将身上银钱尽数丢入乞丐碗中的少年,也会在夜深人静时,于家中死了男人的孤儿寡母门前偷偷放上些粮食。他虽从未剃度,只是误入空门,却是截然佛子心性。
这几年来,宗恕对她亦是日复一日,始终敬重照料有加,同时又极懂得分寸,进退得宜。
随着他们居住在此地的时日愈久,年岁理应也该愈长,但只要在着装打扮上稍花费些心思,“十六七岁”和“二十二三岁”的区别也并不容易叫人轻易觉察出来。
只是近来常有媒婆登门前来为分别为他们二人说亲这一件事,让怛梨颇为头疼。
怛梨这边还好,她身上自带一种清冷感,让人不敢轻易靠近,但宗恕那边就麻烦许多。
战乱年月,六七年前朝廷刚征过一轮兵,这城镇附近十里八乡适龄婚配的男人原本就少,偏宗恕又生得一表人才,身姿高挑、眉目英俊,多走在街上一会儿都会被婆婆婶婶们拉去和自家的姑娘们相看。
这日,媒婆又前来登门,怛梨和宗恕并肩坐在滔滔不绝的媒婆对面,转头对视了一眼,默契称家中已各自为他们二人都定了婚事,只是现下时局不稳,这才暂时搁置了婚期。
媒婆显然不甘就此放弃,不过,也该到了他们离开此处、换一个地方居住的时候。
临行前的最后一夜,更声之后,怛梨戴上披风的兜帽和面纱,悄悄独自出门,到弱水湖后面的山中最后再去看一眼经楼,等下次她再归来时,又将是几十载后。
战乱年月,工匠少,愿意长途跋涉来这山上修寺院的工匠便更少了。几年来,几乎全靠当初的那群僧人一砖一瓦亲手将那被烧毁的寺院一点点修建好,倒真有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愚痴。
怛梨正站在山林间仰头望着山顶上那座夜幕中的经楼,一时入了神,丝毫未察觉身后一头恶狼正在悄然向她靠近。
“小心!”
怛梨猛然转身,随着一声狼啸,一道男人的身影突然从一旁的草丛中奔出,用身体挡在她与那恶狼的利爪獠牙之间。怛梨被宗恕扑在身下,眼睁睁看着他的肩膀被狼撕咬了一口,血流如注。她反手自腰间取出弩箭,一箭射穿了那恶狼的咽喉。
月光下,宗恕倒在她胸前,一声未吭,两道剑眉却紧紧蹙着,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肩膀上的伤口渗出的血和额头豆大的汗珠同时滴落在她的下巴和脖子上。
“宗恕!”怛梨捧起他苍白的脸,声音颤抖。
他怕自己压痛了她,撑着手臂试图挣扎起身,却又再次重重倒在她身前。
“我没事。”宗恕冲她笑笑,牙齿洁白而整齐:“你没有受伤就好。”
第41章
怛梨用力撕扯下裙摆为他暂时包裹住伤口, 泠泠月光下,那道骇人的伤口爪痕历历,深可见骨。
她将宗恕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将他从草丛中拉起来, 两个人并肩向林间那座小屋方向跌跌撞撞走去。
这百年间, 怛梨已经许久都未再感受到情绪的起伏波动, 但此刻见宗恕脸色苍白,气息也越来越虚弱,后背的血淌湿了整面衣裳,她却突然间又有了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你撑住, 我们很快就到了。”怛梨揽在宗恕腰间的手臂紧了紧,加快了脚步。
“放心,我一定......能撑住的。”宗恕没什么气力地笑了笑:“要是我死了......那便又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为了你,我也会撑下去的。”
万幸的是, 小院中此时并无人居住, 能够容许他们暂时停留休整。
宗恕身材高大, 刚倾身伏在竹榻上,那张细弱的竹榻便被他压得咯吱作响、摇晃不稳。
怛梨将从山间采来的草药捣碎了,敷在他背后的伤口上, 草药汁液渗入血肉中,她指尖下的肌肉随之紧缩了瞬。
她又喂了宗恕些山泉水, 然后终于见他整个人的精神比刚刚面色苍白、冷汗淋漓时的样子稍好了些。
“说吧, 今夜为何偷偷跟着我?”见宗恕已无大碍, 怛梨语气又恢复了平日里冷冷淡淡的口吻。
“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座山中,第二次见你, 又是在这座山中。每次在这山中见到你,必定会发生些令我此生刻骨难忘的事情。”
宗恕低咳了声, 微偏过头瞥了眼右肩上那道真正意义上“刻骨”的爪痕。
“我知道你常常夜里一个人偷偷来这山上,我猜这座山中一定存在某些对你有特殊意义的人或事,但我并不是想要窥探你的秘密,我只是担心你一个女孩子夜里独自来这山上不安全,想要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怛梨下意识脱口而出,然后顿了顿。
若是没有他刚刚的挺身相救,他背上的这些惨状可怖的血痕此刻大约会出现在她身上。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又望了眼他的背,垂眸低声道:“多谢。”
竹榻又一阵咯吱作响,宗恕蹙着眉勉力撑起上身,转头认真看着她:“与你相伴的这几年,我从未见你真正开怀笑过,也从未见你伤心哭过,你总说自己比我年长许多,可于我看来,你不过是比我多吃了许多年的苦。”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听一听,你踏入弱水湖之前的故事。”
怛梨眼睫微颤,尝试抬眸回视宗恕的目光。
眼前的少年满目诚挚地在月光下与她对望,眉目澄澈,眼眸中似有璨璨星河。
“等我们回去,若是你仍感兴趣,我再慢慢说与你听。”
怛梨将自己的披风轻轻披在宗恕身上。
“回去?”
“你现在的状况不适宜长途跋涉,等你的伤养好了,我们再去寻新的住处。”
“可――”宗恕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牵动了肩背上的伤口,额上又渗出了些细密的汗珠:“可,若是再有媒婆上门来为你说亲,该如何是好?”
“我看你是没事了,现下还有力气想这些。”怛梨起身,独自走出屋外看了看远处的天色:“就快天亮了,你再安静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动身,趁还没有被人发现前速速回城。”
***
宗恕背上的伤在修养了一个月后终于好了,但经此一劫后,身体境况却大不如前,缠绵病榻多时。但即便如此,凭着一副好皮囊,城里的那些婆婆婶婶试图为他说亲的意志却丝毫不减。
宗恕始终病着,怛梨与他便只好一直滞留在城中。
他们对外自称是远房表姐弟的关系,可既是远房表亲,那就是隔在本家之外、不沾血亲的了。孤男寡女共住一室,两人都迟迟不嫁娶成家,又生得金童玉女极为登对的容貌,很难不让外人联想到什么。时间久了,街坊邻里间的闲话也日渐多了起来。
“不如,我们成婚吧。”怛梨站在床前,望着檐下连绵不断的春雨思忖道:“现下只有这个法子了,否则迟早会被人盯上,发觉出不寻常来。”
宗恕在她身后,猛然抬眸看向她的背影,胸口一阵翻涌,控制不住地急促低咳了两声。
“对外就说,兵荒马乱身如飘萍,多年来,你我二人守望相助,彼此已心生情愫,现已得到双方父母允准,不日成婚。”怛梨说着,转身问他:“你意下如何?”
宗恕瞬间清澈了目光,视线笔直地同她对视:“我自是无异议,都听你的。”
怛梨点点头,思量道:“那就这几天挑个日子将婚礼尽快办了吧,也不用办得复杂,就在院中简单摆两桌酒席,请几个街头巷尾的邻居来做做样子即可。”
人都是爱看热闹的,尤其是男女之事。一桩秘闻,只要当事人堆上笑脸,正大光明地给众人瞧、给众人看、给众人评头论足,转头便又可成为一段佳话。
婚礼那日,喜宴进行到一半,忽然下了好大的一场春雨,一直从白天下到了晚上,来吃喜酒的宾客们皆被困在了府上。
宗恕作为新郎官,一整日都在正厅中陪着,敬了好几循的酒,宾客们见他已经脚步虚浮、酒色上脸,这才齐声笑着起哄,放他回去同新娘子洞房花烛。
雨仍下个不停,潮湿的水汽仿佛能透过身上的吉服渗透到骨子里,但宗恕却丝毫感觉不到冷。他一步一步,缓慢穿过回廊,自廊檐滴下溅落到青石板上的水花浸湿了他脚上的靴子。
宗恕站在她的房门口,端正身姿,重整了番衣冠,手搁在泛着微凉的门沿上停顿了许久,然后才双手轻轻将门推开。
一室鲜艳的红色。
怛梨身着凤冠霞帔,正静静坐在喜床边,床对面的小桌上燃着火红的龙凤花烛。如今年月,小地方买不到像样的龙凤花烛,桌上那一对极为繁复的花烛还是他亲手雕的,整整雕了一日一夜。
喜娘说着吉祥话,指引着一对新人共饮了交杯酒,领了赏,然后高高兴兴地掩门出去了。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摇曳的烛光中,二人重叠的影子映在了门口的窗纱上。
怛梨正要抬手揭掉头上的红盖头,忽然被宗恕按住了手。
“戏还没做完,门外此刻定会有人偷听。”他侧身贴近,在她耳边低语。
怛梨叹了口气,配合地在他面前重新坐好。
红盖头由他亲手掀起,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宗恕呼吸停滞了几秒,心头酒气翻涌,忽然间便汗湿了后脊。
宗恕抬起右臂,绕至她颈后,手掌下意识在她颈后轻捏了两下,明明是极其细微的动作,右肩上被狼撕咬过的那处旧伤却隐隐泛起酸痛,伤口上就像有许多虫蚁在爬,汩汩跳动的血液仿佛要撑裂疤痕,迸射而出。
“将今夜随便敷衍过去即可,不必演得这么逼真。”怛梨抬眸看他。
宗恕用眼神指给她看门上的影子,然后忽然拦腰一把将她抱在膝上,手指去解她身上大红喜服颈间的衣扣。
怛梨伸手握住他两根手指,阻止他的动作,皱了皱眉,眸光转动,认真打量他脸上的神色。
“你喝多了?”
他手指未再动,由她在掌心间握着,“外人眼中,你我情投意合,压抑这么久,好不容易才成就了好事,若是不演得情真意切些,此刻躲在门外的那些人又怎会轻易满意离开?恐怕再过一会儿,就要一齐起哄来闹洞房了。”
“那,你去将蜡烛熄了。”怛梨稍稍松开了些握着他的手。
宗恕不禁笑了笑,故意稍扬了扬声道:“哪有大喜之日熄蜡烛的,这龙凤花烛可是要烧一整夜的,娘子。”
他说完,左手捏住她下巴,将拇指轻盖在她唇上,闭上双目,俯身吻下。
映在门窗上的两道影子彼此缠绕着双双倒在床榻上。
怛梨将宗恕压下来的胸膛推开了下,两个人身体贴得极尽,气息纠缠,她下意识微微偏过脸,“他们都知道你近来病着,刚刚又被灌了许多酒,就算今夜不行、不行房.事,也说得过去。”
她刚说完,便觉贴着手掌的胸膛忽然间又坚硬了几分,身体灼热。怛梨察觉到他的异样,正想奋力推开宗恕,下一秒,他揽在她腰间绷紧的手臂又忽然间松懈了下去,头垂着,只是静静抵着她的肩,口鼻中均匀呼出的热汽像一个小小的暖炉般熨烫着她的心口位置。
是她将他揣度得恶劣了。
刚刚有一瞬,怛梨几乎以为他要假戏真做。
窗外传来雨打檐铃的轻响,怛梨看着眼前宗恕乌黑的额发,心生歉意,忍不住抬手抚了抚他滚烫的额头。
“你不该由着他们灌你那么多酒,伤还没有完全恢复,明天起来大概又要发烧了。”
像是印证她的话,宗恕偏头压抑低咳了两声,起伏扩张的胸膛再次挤压向她的身体。
他的咳嗽声还未停,天边忽然炸响了一个惊雷。
桌上的烛光剧烈摇晃,宗恕环绕在她腰间的双臂蓦地收紧,身躯裹挟着怛梨猛然翻身。木床吱嘎作响,两人上下颠倒换了个位置。
怛梨只觉得一时间天旋地转,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伏在了宗恕胸口,头上的钗环叮当作响、扑簌簌地落了一床。
她脑后散落下来的长发轻轻垂在他的眼睛上,清晰听到宗恕胸膛中,心脏砰砰跳动的声响。
他惧怕雷声,却没松手去捂住双耳,双臂仍紧紧拥着她,仿佛她就是这雷声中自己唯一的慰藉。
桌上燃着的龙凤花烛火焰在雨声中噼啵作响,怛梨听见宗恕在她耳边低声道,“原来躲在你身下,比在佛案之下更好受些。”
第42章
怛梨与宗恕扮作夫妻的这十余载中, 每一年,怛梨都会在宗恕身上发觉到一些新的变化。
比如,他胡子生长的速度似乎变快了,每日早上起来时刚刮过的胡茬, 有时傍晚时分下巴上便又能隐约看出淡青色的痕迹。
又比如, 他的身量骨骼似乎比初遇那一年变得更加高大了, 肩背也更加宽厚,喉结也明显更为突起,五官愈发深邃。
怛梨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们同样都被神授予了长生, 宗恕的身形样貌却似乎每天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