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火焰——夺舍一只蝴蝶【完结】
时间:2023-06-05 23:12:14

  那记忆近得,仿佛伸一伸手就能穿越时光,隔空触碰到当时的她自己和野人,但却又遥远得只要稍一触碰,那些虚幻的残影便会瞬间凋落一地,化作粉末随风而去。
  ***
  在山上避难的这段日子以来,大家每日都严格按照怛梨定下的规矩行事,一切井井有条,从未出现过岔子。
  每天,女人们负责在寺中照顾孩童,怛梨带两个男人下山收集食物和水、顺便探查山下的情况,其余的男人则驻守在寺院中。
  宗恕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伤口日渐好转,养伤期间,他用树枝作笔,每日仍坚持教孩子们背书习字,将木头雕成小鸟小狗的样子给孩子们当作玩具。这是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好办法,很快,寺院中便又飘荡起了孩童天真稚嫩的笑声。
  眨眼过了半月有余,山下再没有过异族军队途径出现的迹象,村民们心中开始逐渐躁动,有人提出来想要下山去重建家园。
  已经亲眼见证过太多次的战乱,怛梨和宗恕都直觉这一次战争不会这么轻易就结束。
  避难的村民中大多都是妇女和孩童,虽然不理解为什么敌人已经走了还要一直呆在山上,却也都十分听怛梨的话。少数服从多数,人群中提出异议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刺头便只好作罢。
  这日,太阳即将落山,怛梨在林中采集完给宗恕治伤的草药,正准备回去,背后忽然扑来了一个男人的身影,意图轻薄,正是村民中那日说要下山的几个男人之一。
  “你个小娘们儿,本事不多,脾气倒差,你不是不让我点火么?今天我就让你瞧瞧,在这山上到底该听谁的!”
  男人大约以为她如外表般柔弱可欺,只不过是嘴巴厉害,即便是今日在这里被他羞辱了,她为了女子的名节清誉回去也不敢对人声张。才刚刚离死亡远了几日,人的劣根性便又浮现了出来。
  怛梨抬脚用力踢中男人小腿,从腰后摸出弩箭,极其厌恶地垂眸看着他。
  男人痛呼了两声,然后抱着一条腿,嬉笑着单脚跳着再次朝她扑来,“你来啊,来射我啊,我倒要看看你手中的这小玩意能不能伤得了我。”
  怛梨眼睛未眨半下,一箭射中了男人的腿根,男人瞬间倒地,蜷缩在地痛得鬼哭狼嚎。
  她抬起弩箭,瞄准了男人的咽喉。
  男人匍匐在地上爬到她脚边,垂死挣扎地用双手握住她的脚踝,求神拜佛地苦苦忏悔哀求,说自己还有老婆孩子在山上等着他。
  要杀一个自己亲手搭救过的人,与杀那些毫无关联的人不同,并不是一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怛梨垂眸淡淡看着那男人,突然明白了野人曾对她说过的话――“杀人时,你不会看得那么仔细。”
  因为一旦看得仔细,就再也下不了手了。
  “你走吧,在外面是死是活都是你的造化,从此以后不许再靠近这座山。你的老婆和孩子,会有人替你照顾。”
  怛梨说完,抛下男人转身离去。
  她回去时,宗恕正在寺庙院子里为孩子们搭秋千和跷跷板,孩子们欢笑着围绕在他身边,稚声喊他“先生”。
  怛梨微澜的思绪被童真的笑声抚平了,走过去和他们一起玩。
  入夜后,那男人的妻子询问起丈夫的下落,怛梨沉默地坐在经楼的窗边,静静听着女人的哭声和旁人的安慰。
  第二日,轮值巡山的两个人忽然中途跑回来,大惊失色称在山里发现了男人的尸体,死.状惨绝人寰,身上被人用锉刀扎了上百个窟窿,十指俱断,是全身的血被放干了才死的。
  怛梨看向宗恕。
  他正低着头,在月光下握着刻刀雕一只小兔子,刀刃折射出凛凛寒芒,不及他眼神幽暗。
第48章
  碎裂的石砖缝隙间, 杂草丛生,早已失了金身的一尊尊泥菩萨在幽暗的大殿内显得阴森可怖,怛梨推搡着宗恕走进寺庙正殿,回手反掩上沉重的殿门。
  “跪下。”
  “我又没做错, 为什么要跪。”宗恕执拗挺直背脊:“他该死。”
  怛梨重重抽了他一巴掌, 这一次是真用了力, 宗恕的脸都她打到偏过去。
  “那根本不是杀.人,而是将虐.杀和折磨用以取乐。”
  她缓缓走过去,一把捏住他的下巴,逼迫宗恕与自己对视, 仿佛想要试图透过这身皮相将他的灵魂看仔细,“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你是问我还记不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在此失足坠入的,还是想问我记不得自己是何缘故叫做‘宗恕’?”
  宗恕站在那被人遗弃许久的祭坛旁,在她面前一件一件脱去身上的衣衫。
  这样还不够, 宗恕蹙眉撕扯掉缠绕在肋下的布条, 将那道伤口也一并展露给她审判。
  那道伤口尚未完全愈合, 新长出的肉是淡粉色的,鲜嫩,脆弱, 透着种淡淡的血色和予取予求的姿态,随着他呼吸间胸腔的张合, 沿着腰腹部的肌肉纹理翕动。
  “我一直都记得自己是谁, 是你从来都没有看清过我。”
  他不跪佛像, 却转而向她跪下,宗恕抬起双臂紧紧环抱住怛梨的腰肢和双腿, 在她的挣扎中,强行将她的身体捧来自己身前, 脸深深埋进去。
  平日里,只能借着伤病和酒醉状似无意地倒向她身边,以至此时此刻全无修饰时,明明是已经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竟意外地有些生疏。
  空旷的大殿里响起两人各自沉重浑浊的呼吸声。
  他分明跪着,仰头望她,却是这场角逐中绝对的掌控者。
  抵抗间,怛梨纤细的五指扼住宗恕的脖子,就像是在试图通过提着猛兽的后颈来驯化它一般,却迟迟没有亮出真正淬着寒芒的武器。
  “宗恕,你敢。”
  “你不该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的弱点。”
  他忽然握着她的手用力一拉,迫使她与自己共沉沦在这布满了裂痕的神殿前,“人就是这样的,一旦知道你下不狠心,对方就会对你心狠。比如,现在。”
  宗恕手掌牢牢禁锢在她的腰侧,另一只手将她的双臂反剪,在殿中满座神佛注视下,强行将一个吻落在她的眉心。
  他沉醉其中,半晌,才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怛梨如弱水湖般清冷澄澈的目光正平静地望着自己。
  受到这样的侵犯,她的双眸中却连一丝泪光都不曾浮现。
  就像那湖,不管再大的风浪,都不起一丝涟漪。
  “你终于还是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
  “我努力过了,但还是不行。只好背叛你了。”
  ***
  第二日清晨,村民和孩子们醒来没见到宗恕,纷纷围在怛梨身边问“宗先生去哪了”。
  怛梨回答不了,因为她也不知道他究竟会去往何处。
  之后山下果然又陆续经过了几支零散的异族军队,大约是看到了经楼闪着金光的琉璃顶,以为山上的寺庙内有可掠夺的财物,洗劫村庄不成便转头进了山。怛梨凭极佳的箭法和大家事前在林中布下的陷阱,成功带领村民们躲过了数次围剿。
  村民们都惊诧万分,再看怛梨时眼神都变了,她不是外乡来的守孝女吗?怎会外表看上去柔弱温婉,射.杀起那些异族士兵时却眼睛都不眨一下?
  躲在怛梨身后的男人们更是暗暗庆幸自己从前只有贼心没贼胆,仅在心里对怛梨动过邪念,否则只怕是已经成为了她的箭下亡魂。曾经总与她唱反调的那几个刺头余下的两名,更是惴惴不安,再不敢对怛梨多说半个字。
  这场战乱一打就是数年,战争就是最好的掩饰,将每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面目模糊,怛梨发觉自己根本就不需要额外的伪装。
  战争结束了,又一个王.朝覆灭,一个新的王.朝成立了,一切都如潮水般迅猛。
  村民们回到了湖边的村庄里,怛梨却没再到别的地方去,就一直住在山里,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曾是孩子的那几年,每日乘着风在山野间自由地跑跳,随手摘几颗酸甜的野果丢进嘴里,听林间的雀鸟在头顶叽叽喳喳地盘桓。
  野人是大野人,她是小野人。
  他没有名字,她随他,也没有名字。
  她在村民们迁徙回村子的前一夜悄然地“消失”,但他们却仿佛知道她仍在山里,每有外来的人想要进山时,村民们总是断然阻止,说山里住着山神娘娘,不可莽撞进山,会犯了神明的忌讳。
  怛梨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下山来看一看,看着绣绣长大成人、出落得亭亭玉立,又看着她穿上了喜庆的红衣、与夫婿生儿育女,再到从前那个依偎在她怀中的小姑娘已经变得白发苍苍。
  绣绣的小孙女歪头问她:“奶奶,山神娘娘长什么样?”
  绣绣抱小孙女在膝头习字,指给小孙女看窗外那道偶尔于山顶闪现的金光:“当有灾祸时山神娘娘才会出现,她会保护我们大家。”
  再后来,怛梨看着村子里那些曾一生缄口不提、共同保守着同一个秘密的村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掩入了黄土。
  她以为宗恕不会再回来了,但在一个寒冷的清晨,有人踏着林间厚厚的落叶而来,轻轻推开了木屋的柴门。
  数十年未见,他已截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再不是最初那个被她捡回家、全部的生命都依附于她的少年。又或许正如宗恕所说,他从来都不曾是她想象中的模样,只是在她身边时,他习惯性地敛藏起了身上的锋芒。
  宗恕从农户手中收了附近整片的土地,大兴土木,重新修缮了山顶的寺院,将她的小木屋也重筑得富丽堂皇,令护卫日夜在山门处把守,仿佛要将某个看不见的影子彻底从她身边抹去。
  这座山困住了她,他便困住这座山。
  自大殿那夜之后,他就像忽然解开了身上的符咒,怛梨亲眼看着宗恕游走于四方之间,玩弄人心,汇集财富......她甚至觉得,只要他愿意,也许能够颠倒皇.权。
  这世间已犹如他游玩的猎场,再没有任何未知的恐惧,也不被任何约束,他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时间和精力,以及从中所得到的无穷无尽的快乐。
  山下的护卫换了一批又一批,湖岸边居住的人们身上的服制也换了一种又一种。
  宗恕变得越来越强大,但不管他去了何处,最终总会进山里来寻她,赖在那富丽堂皇的院子里睡上几日再走。明明她这一端才是彼岸,可他却像一艘不肯折返的船。
  某夜,她正在房中侧卧睡着,他不知何时回来了,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捧着不知又是从何方高人那求得的灵药,挽了袖子伺候她可怜的耳垂。
  怛梨听见房门“吱嘎”一声轻响时其实已然醒了,但懒得同他疯言疯语地多费口舌,索性随他去了,依旧闭目装睡,却忽然感觉自己灼痛肿.胀的右耳耳垂忽然被湿.润温热的微妙触感包裹住。
  宗恕俯身撑在她枕边,轻轻舔了一下她耳垂上那个小小的孔.洞。
  怛梨睁开眼睛,从枕边摸出那柄小巧的弩箭抵在他腰间,“滚出去。”
  宗恕垂头笑了笑,向后梳得整齐的额发忽然落下了一缕,同她如瀑般滩在枕头上的乌发彼此交.缠,灼热的气息洒落在她耳后那一小片敏.感的肌肤上。
  “我来给你送个好东西。”
  他回手从腰间取出一把枪,放在她手心里。
  “这柄枪不是给你杀人用的,是给你拿来防我的,我要你永远高高在上。”宗恕轻捏着她纤细的手指,一根一根在枪身上合拢,握紧。
  “如若有一天,我当真失控对你做出什么事来,你就用这把枪对准我,就当是帮我成全了本心,全了你我的约定。”
  那冷冰冰的金属沉甸甸地躺在她手里,怛梨忽然感受到一种把握不住的力量。
  “明早我来教你怎么用。”宗恕偏过头,吻了她手指一下:“你要是等不及的话,今晚也可以。”
第49章
  宗恕每次来时都神采奕奕, 仿佛永远不会累、精力好得出奇。昨夜才刚长途跋涉奔波进山,总共也没睡上几个小时,第二日一大早就将怛梨从床上折腾起来,吵着要教她学枪, 仿佛巴不得她能尽早地有朝一日用枪指着他的头。
  怛梨的背脊抵着男人宽阔坚实的胸膛, 宗恕肩很宽, 臂展也长,在背后教她握枪时的这个姿势几乎将她的整个身体都牢牢包裹其中。
  这姿势似曾相识,很像年少时野人手把手教她搭弓射箭。很奇怪,过了这么久, 她却还清晰记得。
  但也仅仅只是姿势相似,置身于两个男人身前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的。
  记忆中,野人带给她的感觉是温馨的,他们就像是两只偶然在丛林中相遇、靠在一起取暖的动物。他们之间遵从自然界的法则, 身型弱小的臣服于强大的, 强大的保护弱小的, 野性而又纯粹。
  而宗恕则更像是她身体的另一半,与她在永无止境的漫长时光中同生同息,他们就是彼此的“父母”、“子侄”、“师长”、“爱人”、“亲友”, 他们是世间一切关系的总和,是生长得扭曲、却无力忍痛截断的侧枝, 是久病不愈、已与生命融为一体的沉疴, 他们之间遵循着、同时也颠覆着长久以来人群中制定的法则, 克制而又疯狂。
  宗恕握着她的手,将枪.口对准天空, 另一只手搭在她腰间。
  扳.机扣动的瞬间,“砰”一声枪响, 被雷声还要惊人,林鸟惊慌四散。
  怛梨握枪的那只手从指尖到手臂都是麻的,震颤的后座力将宗恕的身体从背后推向她,宗恕将枪反手别回腰间,轻轻揉捏她被枪磨红的手指,“这一柄对你来说有些重了,等过几日,我给你找一柄左轮回来。”
  宗恕手把手教了她好几日,住在山中的每一天都极其耐心地陪她在靶场练习,但怛梨却总是打不准。她不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人,掌控不了这样震耳欲聋的力量,还是用弩箭更得心应手。
  就像后来回到海市,宗恕教她跳交际舞一样,最终的成果只有他被她踩烂的好几双皮鞋。怛梨记得自己上一次跳舞还是年少时,偷偷躲在湖边的芦苇丛中,和对岸的年轻姑娘们隔着一面湖一起跳芒种舞。
  搬去宗恕在海市租界区的别墅的那段日子,是怛梨漫长的生命中所经历的最后一场战争。
  过去她曾经历过数不清的战乱,却从未像这一次这般有如此强烈的朝不保夕之感。随时都可能会有飞机轰鸣着从头顶呼啸而过,密集得就像山林中盘旋的飞鸟,震耳欲聋的轰.炸和坍塌声侵袭着人们的每一寸神经,炮火所至,庐舍为越。
  怛梨知道,她的弩箭再也护不住这座山和这片湖了。
  宗恕已经不再怕打雷了,她却害怕极了随时随地突然响起的爆炸声和防空警报尖锐的鸣笛,只有躲在经楼中时方有片刻安心。宗恕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让她继续一个人留在山里,连哄带骗地强行将她掳回了海市。
  那年她“三十三岁”,他“十八岁”。
  刚好是一个新的循环伊始。
  离开了那座山,在人群中他们若是想要待在一起,就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照片和报纸越来越常见,这件事也变得越来越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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