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简是明妃独子,因早产,自幼体弱多病,但凡提到他,想到的便是长年不断的汤药,以及隔三差五就会风寒的孱弱身子。
十岁的李律被带去参加宫宴时,就注意到了李简,瘦瘦小小的孩子坐在角落里,闭口不言,仿佛与周遭事物皆无关联。令他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李简那带着几分怯懦,却又灿若星辰的双眸。
因此李简甚少出门,到了冬日里更是闭门不出,除了不得不参加的除夕宫宴。便也养成了他寡言少语的性子,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坐于角落,看着人情冷暖华灯初上。
先皇冷血无情,病恹恹的皇子定不得他喜爱,但碍于安国公外孙的身份,也未曾到关系疏离的地步。
下人们更是对他们母子尽心服侍,倒也过得锦衣玉食,太医院里名贵的药材也没少送过去,李简调养了十几年的身子,也渐渐地有所好转,就是赶上了刮风下雨还需多加防护。
近来持续的阴雨天,气温一降再降,李简的身体受不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李律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杯,喝了一口,“让郑太医去惠王府诊治,即刻出发,惠王的病情重要。”
郑太医收到传唤后,立马坐上了停在宫门口的马车,加快速度去了惠王府。
到了惠王府后,郑太医刚迈进殿门,就听到了急促连续的咳嗽声,吓得他顾不得许多,直接抱着两个大药箱快步跑了进去。
内殿里,李简正闭着眼,枕着靠枕倚靠在床榻上。常年待在殿内,他皮肤甚是白皙,长发随意地拢在身后,苍白的脸颊因高热泛起潮红,他轻声地喘息着,被方才一阵咳嗽牵扯得头昏脑涨。
郑太医走到床榻边跪下,“惠王,微臣是奉陛下之命来为您诊治的。”
闻言李简睁开了眼睛,他偏过头看向郑太医,“有劳太医了,这几日都病着顾不上衣着,还请太医见谅。”说完他把头扭到另一边,捂着嘴又咳了起来。
拿起李简额头上的手帕,郑太医用凉水打湿后,重新放到李简额头上,以暂时缓解高热引起的不适。惠王的身子状况,他听太医院老太医提起过,此次前来他也是压力巨大,医治不好或是不及时,难免要被陛下怪罪,想到这,他不免起了一身冷汗。
“本王的身子一直都是如此,太医正常医治便是。”李简把右手从锦被中伸出,“来人,给太医搬凳子。”
“多谢惠王。”郑太医站起身,坐到侍女搬来的圆凳上,当他手指搭在李简手腕上时,深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从脉象上看,惠王是因感染风寒,引起的持续性高热,微臣开一副方子,很快便会退热。”
“麻烦太医了。”李简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却未达到眼底,“本王这几日都有服用汤药,为何一直不见起色?”
“因惠王的体质比寻常人要弱,常见的药方起效自然就慢了些。”郑太医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了一张桑皮纸,“微臣会根据惠王的体质调整药方。”
他仔细地用戥子精算着中药用量,把调配好的药材递给站在一边的侍女,“把这个煎好给惠王服用吧。”
李简看着郑太医的一系列动作,眼神微转,低着头的模样看起来很是可怜。
侍女拿着药材走到内殿门口时,从外面走进一个身影,她福身恭敬行礼后,去了后厨。来人正是安国公安承宣,头发花白眼角布满皱纹,已然上了年纪,但脚步沉稳气质出众,神情严肃给人一种不可抗拒的压迫感。
看到来人,李简掀开被子就要起身,被几步走过来的安国公拦住了。
安国公低头看着李简,“怎么样了?”说罢帮他把锦被盖好,又伸手摸了摸李简的额头,“怎么还这么烫?”
“回安国公。”一旁的郑太医赶忙回话,“惠王只是染了风寒,对症下药便能药到病除。”
“咳咳咳...”李简捂着嘴咳了几声,“让外祖父担心了,是外孙的不是。”他声音带着沙哑,因咳嗽眼中也含了一层水汽,他低着头避开了安国公的目光,像犯错的孩子般小心翼翼。
“我多跑几趟没关系,只要你能好好地,我便放心了。”安国公的声音温和了下来,他抬起手安抚似的拍了拍李简的肩膀。
“微臣会再配好两日的汤药方子,只要按时服药,很快就会好的,请安国公放心。”郑太医站在一旁说道,“只是惠王的身子还需要多加调理,微臣的药方只能治疗病症,并不能彻底改善体质。”
“还请太医为本王多费心。”李简略带歉意地看向郑太医,“本王会派人去宫中请奏陛下,让太医定期过来诊治。”
“微臣定会尽心竭力。”郑太医屈身行礼,接下了李简的要求。
安国公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在李简不停咳嗽时,轻拍着李简的背。在郑太医跟随侍女退下后,他才缓缓开口,“怎会如此不小心?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这也是不能避免的,外祖父您说是吧?”李简再没方才那般可怜巴巴的模样,多了几分说不出倔强,不过以他如今病中倦容,明显气势不足。
“你不必如此,我是待你母妃不好,但我从未伤害过你。”安国公叹了口气,“你是我的外孙,我总归是希望你好的。”
在旁人眼中,两人是骨肉至亲,安国公慈爱惠王乖顺,但有件事是横亘在李简心中无法释怀的,那就是安国公对母妃不闻不问。
李简目光看向花瓶中的桂花,他对这些不是很上心,偏侍女说殿里要有些花卉装点,便从桂花树上折了枝叶,插进了花瓶中。他自然明白,侍女在想着法子地逗他开心。
感觉有道阴影洒到了自己身上,李简才抬起头,盯着坐到了床榻边的外祖父。
安国公把李简轻轻地揽在了怀里,“别辜负我的良苦用心。”一句看似劝慰的话,却用了命令的口气。
“风寒会传染,外祖父还是别待太久的好。”李简挣脱开了安国公的怀抱,话刚说完,下巴就被一只手捏住,迫使他看向了安国公。
“你想的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对于你母妃的事情,我劝你不要继续执迷不悟。”安国公收了手,“在陛下那里,希望你可以稳固好兄弟关系,为你表妹安婕妤铺路,她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陛下的心性您比我更了解,我们之间如此淡薄,何来的兄弟情义?”李简往后挪了些,与安国公拉开了距离。
“这就要看你惠亲王的本事了。”安国公目光在李简身上打量着,也不再维持旁人眼中的宽厚模样,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就站起身直接走了出去。
李简手指按在发痛的太阳穴上,看起来很是疲惫,安国公的话还犹在耳边。他抬手用力地在床沿上锤了一下,瘦弱苍白的手背上,一条条青筋无比的狰狞。
郑太医同侍女交代好全部事宜后,出了惠王府,这时他才长舒了口气,觉得整个人都缓过来了。可他还没走两步,就被府门口等候多时的一个稚气少年拦住了。
“太医请留步,我是瑾王府家丁,瑾王身子不适,想请太医去看一下。”少年微微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他手所对的方向停了一辆马车。
“瑾王?微臣这就过去。”郑太医跟着少年上了马车,刚坐在车與里,身上退下去的冷汗又冒了出来。心想着这些王爷怎么扎堆生病,还有这哪是请求的意思,分明就是直接来接他走的,不过这些话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敢怒不敢言。
进了瑾王府,李忻正在院内赏花,除了瘦了些脸色不太好之外,看不出任何问题,行动自如谈笑风生。
郑太医有些呆愣,不知自己来这里干什么,瑾王这状态哪里有一星半点儿生病的意思,但他还是上去行礼,“瑾王,微臣是太医院太医,前来为瑾王诊治。”
“劳烦太医跑一趟了。”李忻还是一副翩翩少年的模样,言谈举止中对郑太医带着尊敬,他伸出手请郑太医进了正殿。
两人在殿内坐好后,李忻开口道,“近日总是觉得心中憋闷,想着太医院平日里事务繁忙,也就未敢进宫打扰,正好惠王府请了太医出宫,本王便也行个方便,有劳太医了。”
“这是微臣的职责所在。”郑太医额头的冷汗又多了些,从瑾王的描述中,其问题最是复杂。平日里看不出异常,可一旦发作就极为凶险,稍有闪失,延误亲王病情的罪名他是逃不开的,这一上午的心情起伏,郑太医觉得自己都要呼吸困难了。
“瑾王不舒服时,可有什么明显症状?”郑太医赶忙追问着,顺便给李忻诊脉。
“就是觉得心中一阵阵地抽痛,有时候难受的感觉呼吸困难。”李忻把侍女端上来的茶水放到郑太医面前。
“从脉象上看,并未有太大的问题,倒是瑾王有些心神不宁。”郑太医看向李忻,“瑾王近日睡眠可好?还是有烦心事?”
“近日总是做梦,睡的不踏实。”李忻欲言又止地看向了别处,“本王的情况严重吗?”
郑太医打开药箱,“不严重,微臣这就开几付养心安神的汤药。”他熟练的调配药材,包成了几份,这些常用方子他早已烂熟于心,“微臣还有一个疑问,瑾王近期是否有过骑马射箭?”
“没有。”李忻摇了摇头,“只是...每次想到一些事情,便会觉得不舒服。”
“啊?”郑太医目光微转,这才反应了过来,怪不得从脉象上看不出任何问题,瑾王这不是身体上的疾病,而是心病。
“瑾王切勿思虑过重。”郑太医再次放松了心情,今日心情起起伏伏过多,简直遭不住啊,“瑾王您这是心病。”
“心病?”李忻闻言,露出了一副不解的表情。
“就是心中对人或事的纠结执念,长期得不到疏解,心情波动过大对身体产生了影响。”郑太医尽量地用简单易懂的方式说予李忻,见李忻了然,这才放心。
“养心安神的汤药还是要喝的,可以起到辅助的作用。”郑太医手上动作没停,又调配好了几份药方子,“想要治愈心病,无非两种方法,要么把心中的执念彻底放下,要么就把事情解决清楚,解铃还须系铃人。”
李忻若有所思地想了许久,“多谢太医了。”他站起身送郑太医出门,当他看到府门外熟悉的身影时,呆愣在原地。
郑太医连忙行礼,“崇王。”见李钰只是微微点头,并未有后续话语,他告辞后快步离开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趟出宫经历他回太医院定是能好好地描绘一番了,不过这性子鲜明的亲王他一次见着三位,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钰早就过来了,在门口徘徊许久,犹豫着不知是否该进去。从来干净利落的他,竟也如此退缩了起来。
上次李念的话就像是一道魔咒,折磨着他寝食难安,想去触碰真相,又怕会证实他的一切猜测,就犹豫着拖到了现在。方才听闻瑾王府派人去请了太医,他便心慌意乱,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在瑾王府门外了。
突然打开的府门,以及出现在门口的李忻,都是李钰始料未及的,他像是做了错事被抓了现行般,眼神中无尽的慌乱。他想开口说出在心中默念了许多遍的关心话语,却发现喉咙干涩到发不出声音,两人就这样以大门为界,一里一外的相互对视着。
许久后,是李忻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的气氛,“八哥有事吗?”
李忻惊诧于自己冷漠的态度,以往他是万万不会如此对李钰,几个月来的委屈,还未想出的答案,让他心中又不禁烦闷起来。
“我...”李钰停顿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他感觉积攒起来的勇气,在看到那个人之后,被从身体中一点点抽离瓦解。
“若是八哥无事,我就先进去了,八哥请回吧。”李忻说完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开,他无法再面对李钰,觉得心口又开始抽痛了起来,他用手捂着心口,示意侍卫关上了府门。
李钰看着缓缓关上的府门,向前走了两步,对着那个决绝的身影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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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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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你。”李钰说得很轻,更多的是接受现实的平静,眼看着府门缓缓关上,似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再无转圜的余地。
无视了小跑着追上来的管家,李忻脚步都未曾停顿过,李钰如此对他,还不肯给个缘由,年少时共同长大的情谊,也不过如此了。
关上的府门‘砰’的一声,像是狠狠地砸在了李钰心上,他还站在门前,盯着紧闭的府门。秋风吹在身上带着逼人的寒意,冷得令人发抖,他忽觉周遭陷入寂静,安静地听不到任何声音,唯有那句‘八哥请回吧’,在耳边不断循环往复,揪得人心口一阵阵钝痛。
他想要去砸门,不计任何代价的,去抓住那个曾经无数次黏在自己身边的身影,在关键时刻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他仿佛被定格在了原地,迈步动脚步。
或许这就是自以为是的惩罚吧,李钰如此想着,突然觉得这个结果并非难以接受。他脚步有些虚晃地往后退了几步,扶住了门口的石狮子。
这时,关闭的府门又缓缓打开了,李钰立马转头看了过去,就见李忻站在面前。
“有什么话进来说吧。”李忻叹了口气,他终究狠不下心来,既然李钰先放下身段过来了,不如就好好谈谈吧。
李钰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那般,觉得冰冷刺骨的寒意逐渐消散,他快步进了瑾王府,生怕慢了一步,眼前的景象就会如梦境般顷刻崩塌。
两人沉默着进了正殿,李忻退下了全部侍女后,扭过头目光锐利地盯着李钰,最初的恐惧委屈,经过时间的发酵,渐渐变成了悠长持久地埋怨与恼怒。那个双眸纯粹,对任何人都谦和有礼的少年,此刻却露出了令人生寒的气势。
这样的目光太难面对,李钰下意识地低头躲开了,嘴唇张张合合了几次,终于下定决心的开口道,“你哪里不舒服?”
“没有。”李忻的声音冰冷,他嗤笑了一声,“八哥来就是问这个吗?”
李忻觉得越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往不论李钰对他态度如何,他都能笑着跟在李钰身边,如今却好像一直努力维持的平衡被打破,他疯狂地想要一个结果。
懵懂少年的小心思,无非就是陪在喜欢的人身边,只求岁月静好。可一旦事情脱离了预期,就连如此卑微的愿望都无法实现时,他不想再用虚妄的幻想来宽慰自己,而是要把那个人牢牢地留在自己身边,如果留不住那不要也罢。
“我...”李钰抓着椅子扶手的手掌,不停地摩挲着,“还有其他的话想问你。”
李忻深吸口气,等待李钰的后续话语,可许久都未曾等到,他有些恼怒的抬手攥住了李钰的手腕,“你以前不是很会教导我吗?为何现在变得如此吞吞吐吐?”说完干脆站起身另一只手撑于桌面,整个人笼罩在李钰身前。
“嘶...”手腕上的疼痛让李钰微微皱起眉,他试图挪动座椅与李忻拉开距离,却让椅子腿与地面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声。
“八哥我劝你还是老实坐好,若是外面护卫听到声响,我可是不会替你解释什么。”李忻周身散发出强大的压制力,他见李钰皱眉,又不忍心地松开了手。另一只手用力锤在了桌面上,手指关节顷刻间红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