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声音仍旧有玉石般的清润,一下下在人心上叩响。
“宋洇,来一趟周氏药业总部。”
话音落,电话被直截了当地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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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流飞逝,宋洇匆匆地下了出租车,背着包刷卡进了周氏药业总部的大楼。
前台的小姐训练有素,抿着唇勾起一个温和的笑容,向她问好:“宋小姐,好久不见,周总和小周总在办公室等您。”
两个人都在。
她缓缓地抬手,宋洇只觉得浑身躁动的血液陷入无法平息的紊乱。
心脏像是疯狂的摆锤,在狂乱地跳动。
她微笑说好,刷卡进入电梯的时候,手指尖都在颤抖。
二十七层。
周玉笙已经恭候多时。
他一袭枣色圆领锦袍,拄着拐杖,坐在正位,身侧是低眉顺目的周起樾。
“宋洇。”
周玉笙缓缓地抬眼,看向出现在会议室大门口的年轻女人。
喜怒不形于色。
“周总。”
宋洇只觉得头皮发麻,扛着压力一步步走到他身侧。
会议室被提前拉好了窗帘,此刻只有半缕光倾泻进室内。
宋洇撩起眼,便看到周玉笙那张保养得极佳的面容被打进来的光分割,一半看着她在笑,另一半隐藏于半明灭的昏暗中,眼睛漆黑得仿若藏了一个不见光的寒冬。
“宋洇,知道我为什么喊你来吗?”周玉笙提起拐杖敲击地面,表情像是凝固的雕塑,没有变化。
拐杖落地时一声一声的闷响彷如敲在人灵魂上。
宋洇一顿,掠过一侧眼含愤恨的周起樾,轻声:“知道。”是全然服软的做派。
周玉笙笑时眼睛眯起来,褶皱堆叠,像是只危险的笑面虎。
“那你告诉我你之前是怎么同我说的?”他问。
宋洇眼睫微颤,思考着该怎么回答。
刚准备开口回答,便看到周玉笙缓缓地起身,走到她身侧。
他的身影并不高大,但足够有气势。
周玉笙很少冷声同人讲话,就算是谈判到对自己有利时也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
此刻,他却眯着眼寒声问:“宋洇,你的眼里还有没有我们周家?有没有周氏药业?”
冷得像是冻人的冰。
宋洇不敢同他直视,等着他训责完解释,周玉笙却不给她机会。
一声笑。
“你这个样子,让我后悔当年看在你父亲面子,帮你们宋家垫付十七亿的债款。”
宋洇嗓子眼发紧,手心里都是汗。
女人漂亮的妆容在昏暗的室内楚楚动人,可没人会怜惜。
周玉笙将手从拐杖上移开,缓缓摊平,一旁的周起樾好像得到了指令,递过来一部手机。
他拨通了一通电话,然后扔到一旁的会议室圆桌。
睥睨般看着宋洇,说:“接。”
宋洇迟缓地有了动作,目光落下,几乎是一瞬间她就辨析出来这是傅晏的工作电话号。
宋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电话响了快有六十秒。
嘟嘟嘟,像是延迟处死的劫难。
每分每秒,都好似度日如年。
宋洇的身体是被凿了洞的破烂水缸,被抽走了全身的鲜活血液,连捏紧手机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温和的男声,是傅晏的秘书,夏轶。
宋洇在周玉笙的注视下一字一顿地开口:“夏秘书你好,我是宋洇。”
“哦哦,宋小姐。”夏轶似乎想起了她,声音里的笑意多了些,温声,“宋小姐有事吗?要找傅少?”
“是,麻烦您转接一下。”
夏轶倒没有让她预约,只是说:“好的,请稍等。”
宋洇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努力地平息起伏的心情,告诉自己该做好当下的事。
不要害怕、不要畏惧,坦然地去面对。
她是父亲的女儿,她该做到。
宋洇不断地说服自己,可是下一秒,就听到周玉笙温和却又骇人的命令:“宋洇,开公放。”
宋洇的心脏狂跳到有挣扎的痛感。
她觉得一切真的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宋洇抬手,按下了那个喇叭状的按钮。
几乎是她在闭上眼睛逃避的瞬间,电话那头传来低沉的男声,嗓音清哑,像是被奏响的名贵大提琴。
“宋洇。”
一如无数次在宋洇耳畔响起的那道声音,让宋洇高度紧张的身体泛酸泛软。
她多想同他求救。
“傅晏。”
宋洇的舌头打了接,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明明她昨天才拒绝了他,可今天却不得不舔着脸求他周氏药业的事。
她该怎么去描述自己复杂而无理的要求,怎么去让傅晏接受这桩没有必要的亏本买卖。
一旁。
周起樾看着她。
周玉笙盯着她。
那柄威严的拐杖,像是跟纤长的钉子钉在了会议室的酒红色地毯上。
宋洇只能很卑微地喟叹一般开口:“傅晏,求你。”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阵。
“你在哪里?”傅晏的声音似乎沉了些,但还是跟往常一样好似一切尽在掌握,他那么聪明,几乎是一瞬间就给出了反问,“周氏药业吗?”
宋洇心停了一拍,没敢回答。
傅晏似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这是周玉笙的电话吧?让他接。”声音冷了三分。
周玉笙眼神阴凉,对着宋洇摇了摇头。
得到指示,宋洇咬着下唇辩解:“我不在周氏药业。”
她轻声:“只是想问你,和嘉汇合作的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一顿,她听到那头傅晏的声音似乎远了一些,四周的环境嘈杂,有风声,也有冷笑声。
还有拒绝的声音。
“没有。”
宋洇的心像是被判了死刑,一瞬间跌入谷底。
她像是孤独的小丑,茕茕孑立的孤单。
傅晏轻嗤:“宋洇,我不是给了你机会吗?”
宋洇吐不出半个字,阖上眼,想要屏蔽掉周边的人与物:“我知道,”又说:“对不起。”
她不该给这么苍白的字眼,可在此情此景,宋洇想不到更合适的话语。
“还会说其他的话吗?除了谢谢和对不起。”
傅晏不满意。
宋洇没回答。
两个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宋洇拿着手机,像是拽着唯一的希望。
她睁开眼睛,就无法躲开周玉笙冷漠却麻木的注视,周总的笑容慈祥而虚伪,微微抬眼,眼底全然鄙夷与凶狠。
宋洇无比清醒地知晓:她在周氏,不过一尾浮萍。
“罢了。”
骤然,宋洇听到电话那头的男声。
像是春暖回寒,结冰的湖面被融化的小孔。
“宋洇。”傅晏缓声。
“我最近心情不太好,你要是让我心情好点,我说不定会给你们周氏药业一个机会。”
傅晏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从电话里传出来有些失真,可宋洇却好像溺水的人爬上了陆地,找回了些微的安全感。
一线希望,比没有希望好太多。
宋洇听到傅晏在电话那头说:“宋洇,夏轶去不了挪威,生活助理的事还是你来,这个机会我给你,但最终结果全看你表现,来与不来,随你。”
然后电话被挂断。
第17章 17:懵懂暧昧
◎你搞不定我的。◎
其实, 宋洇一开始并没想强求傅晏。
十几岁的时候,宋洇一直觉得如果没有后来的事,傅晏迟早会对她死心塌地。
毕竟,她自认为是个合格的金主与女朋友。
她爱他的时候是真的爱他。
宋洇没那么多富家子的坏习惯, 在感情里不要别的, 只要看中的人付出真心。
只可惜,万事没有如果。
-
时间线回到七年前。
那天, 宋洇目睹了傅晏被人打, 和他一同被警察找到带上了车。
少女一直在偷瞄傅晏身上纵横的伤, 青青紫紫像是一幅不怎么样的儿童涂鸦画。
她给父亲投资的医院拨了电话,让他们派医生过来给傅晏看看, 但是傅晏拒绝了。
彼时, 宋洇做完了口供,在门口等着被警察盘问的少年。
少女理了理散乱的长发, 披着一件司机从家里带来的珍珠扣开衫, Heinare小姐受父亲委托来帮宋洇收拾残局,她询问宋洇有没有受惊吓, 少女表现得自若。
她坐在外头, 言语平静,纤长的手指在桌子上轻叩。
宋洇的脑海里是少年带着她狂奔的样子,风呼啸时有青草的味道,肺部缺氧,肾上腺素飙升,那一幕像是隽永的画, 挥之不去。
开门的声音。
已至夜幕, 少年从昏暗的房间里走出来, 身形高而瘦, 少年感很足。苍白的皮肤被警察局橘黄的灯光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边,眼睫漫不经心地垂着,明明浑身是伤,却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
“傅晏,”宋洇起了身,她还在忧心他身上的伤,蹙眉,杏眼里像是沉了散碎的小星星,软声,“你好了吗?跟我去处理一下伤口吧。”
“不用。”傅晏还是那个回答。
少女盯着他,像是在看一道难解的数学题。
宋洇的成绩在明嘉不算数一数二,但也在前10%,她聪慧理智、心澄如镜,郑重地给出了理由:“好学生,你也不想别人看到你这副样子吧?”
她拦在傅晏的身前,少年单薄的身影停留。
他的肤色白得让人觉得冷,眼神也冷,像是一个虚幻的人物,答案让宋洇失望了:“宋洇,我这副样子你没见过,不代表其他人没有见过。”
威胁对他来说没用。
宋洇一怔,竟有些发酸,心疼他。
“那……”她悻悻开口。
傅晏冷声打断:“我并不在乎这个。”
似乎是安慰,但宋洇并不觉得宽慰。
她快没有办法了。
傅晏与宋洇错身,走出了警察局。
漆黑的夜,黑色的路灯杆托举着孤零零的光亮。
司机询问大小姐要不要回家,宋洇摆了摆手。
她同Heinare说了一声,然后快步跟了出去。
路两旁,老城区的灯因为年久失修明灭着几盏,少年茕茕孑立,步履极快。
宋洇像是一条秀丽的小尾巴,跟着傅晏从警察局出来,穿过好几条小巷。
路旁的车飞驰而过,有男男女女勾头往窗外看,嬉笑声在街道回荡。
傅晏的步子似乎更快了,从岔道拐进更深的巷子。
突然,她看见傅晏停下,没回头,冷声告诫她:“别跟着我。”
宋洇觉得傅晏不能把她怎么样,反驳:“我顺路。”
少年没回答,继续往前走。
宋洇渐渐发现不大对劲儿,她不认识这附近的路,但也发现周边的景色有重复,就比如角落里那个画着哭脸的废弃垃圾桶。
傅晏在故意带她绕圈。
正想着,少年一停,发呆的宋洇差点撞到他身上。
他的背宽而薄,凑近时有浅淡的肥皂香味和泥土的腥。
宋洇猛然觉得耳尖子烫。
傅晏回头问:“小姐,还要跟着吗?”他说起“小姐”两个字吐字清晰而温柔,显得缱绻。
傅晏眼旁的青紫明显,却并不让他狼狈,反而增添了一些桀骜难驯的痞气。
他抬眼问:“这个地方我已经走了第三次了,你确定顺路?”
宋洇点头。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傅晏语气不徐不疾,冷淡地问,“就不怕我勒索你?”嘴角清浅的笑容有些痞与坏。
宋洇嘴巴不饶人,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男孩,嘲笑他:“你现在的样子,我勒索你差不多。”
她并不怕,如果傅晏真想欺负她刚刚她冒出来的时候,就直接把她留在那群混混那里了,何必带她跑。
傅晏目光幽幽的,扫了宋洇一眼便扭头。
“哎哎——”
宋洇连忙拉住傅晏的手,挂上往日里只有宋清予才能见到的撒娇表情,她吸了吸鼻子,眼睛洇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小声哀求:“我去旁边的药店帮你买酒精消毒可以吗?”
傅晏的目光落在宋洇摸他的手上,语气漫不经心却有若有若无的威胁,“麻烦抬手。”
宋洇才不怕他。
“我不。”
傅晏抽离,用的力气不算大,但宋洇刚好困不住他,可是刚抽到一半大抵是触碰到被打伤的淤青,傅晏没有出声,但眉头一锁,显然是被疼到了。
少女漂亮的眼睛水汪汪的,此刻眨了两下,急声问:“傅晏,你没事吧?”
她连忙松开了傅晏的手,低下身,因为夜间路灯不够明亮,只能低下头去看他手上的淤青。
少女的睫毛近得快贴到傅晏的身上。
傅晏垂眼看少女的脑袋,仰头时是位骄傲的小公主,高贵明艳、不染凡尘,此时低下头却毛茸茸的,像是乖巧的家养小黑猫,看起来绵软。
宋洇仔细打量了一会,确认没有出血才又抬起头,重申了建议:“我们不去医院了也不行吗?得早点处理,不然一时半会儿肯定好不了了。”
傅晏没答应,宋洇又想拉他的手。
傅晏盯着她,目光如炬,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缓缓叹了口气,妥协。
“也行。”
宋洇的心不由跟着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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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洇买了酒精、碘伏、云南白药和纱布。
她坐在便利店前的台阶上眼巴巴地看着傅晏窸窸窣窣地拆开塑料袋。
少年很倨傲,说了声谢谢,抬起手自己给自己上药。
他的身量很高,此刻坐在台阶上,两条长腿因为台阶不够高憋屈地分开,手肘支起,肩背微弓。
破了皮的地方他蹭不到,还会涂歪,药效都没有发挥的余地。
“傅晏,要不,我帮你涂吧?”宋洇在一旁小声建议。
少女的杏眼像是小鹿一样,在便利店的灯光照射下有如波光粼粼。
傅晏没动,宋洇正在平地蹲下身仰视他,高傲的大小姐缩成小小的一团,今日穿的也是普通的素雅裙子,就跟街上温柔的高中女孩没什么区别。
傅晏抬了眼,冷寂的目光落到宋洇的珍珠开衫,显然是名贵的珍珠,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醇香的酒酿一样有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