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苍走回书柜前,重新捧起那卷书,低头道:“从嘉,你可知她是谁,可知为师为何不多问便收下了她?”
“弟子不知。”
“芜阳宗掌门曲恪膝下有一独女,便名曲琉裳。曲恪此人,爱女而不溺女,琉裳在他的教导下长大,能力与品性自不必说。只是琉裳在芜阳宗甚少出门,为师也有许多年不曾见过她了。”
顿了顿,他低叹:“芜阳宗覆灭,这孩子也是可怜,忘了也好。”
“从嘉,琉裳往后便是你的师妹,你要多照顾她些。”
慕从嘉垂眸:“弟子知晓。”
令苍又想起什么,抬起头问道:“书仪是怎么回事,竟会被奉吾当做人质?”
“许是半月前被妖兽重伤,惊吓过度,如今仍未恢复过来。”
檀香淡淡,屋内安静一瞬,令苍无奈道:“罢了,你也去吧。”
慕从嘉走出房间,曲琉裳的身影还未彻底消失在山林间。
少女臂弯间的浅色披帛被风一吹,两根带子落在身后,像一只轻快的蝶,较之满山春色还要生动美丽。
蓝衣衣袖下握紧的五指缓慢松开。
曲琉裳,曲恪的千金,是么。
离开庭院,一弟子赶忙迎上来,神色为难:“慕师兄。”
他停下脚步:“何事?”
“是奉吾。他不肯就死,说一定要再见一面慕师兄,师兄你看……”弟子低下头去,心中一阵忐忑。
一瞬后,慕从嘉声音响起:“无妨,我去看看。”
*
奉吾垂头,跪在一间石室中。
他双手被锁链吊起在两边,身上衣衫破损,血迹斑驳,皆是昨日不肯就死时的挣扎所致。散乱垂下的长发黏连进血痕,稍稍一动都会触及伤口,疼痛不堪。
他一夜不曾好好休息,有些疲累,双眼已微微阖上,忽听到石室中响起清晰的脚步声,神智顿时清明起来,抬头望向来人。
来人一身蓝衣,正是慕从嘉。
石室没有窗,只在石壁四面摆放了蜡烛。
火烛寂寂燃烧,慕从嘉孤身而来,面庞上光影交错,明明暗暗。
面对送他进这里来的人,奉吾却无恼怒,只是轻牵嘴角,笑了笑:“慕师兄。”
他又叫回了之前的敬称。
慕从嘉停在一步之外,低眸看他:“要说什么?”
奉吾本就虚弱,仰头的姿势有些累,他低下头去,缓慢道:“师兄,我资质平庸,自知无法出人头地,可我在凡间还有妻儿,我想、我想让他们平安顺遂,想免妖兽去惊扰他们,所以才鬼迷心窍去盗取仙器,想保护他们。”
“咳……”他猛地低咳一声,嘴角溢出血丝,却浑不在意,继续道,“盗取仙器失败,意欲残害同门,落得如今下场,都是我咎由自取,慕师兄,我认命。只是、只是,我的妻儿还不知道这些,你可否帮我带一句话给我的妻子,让她……别再等我了,忘了我,另寻良人吧。”
声音逐渐微弱。
奉吾拜入行云宗虽只有短暂几年,却也从心底崇敬认可大师兄。
初时上山,认为慕从嘉冷漠,但相处之后才发觉师兄只是话少了些。偶尔请求师兄帮忙,连奉吾自己都不抱希望,师兄却出乎意料地答允了。
慕师兄为人稳重可靠,面冷心热,宗门上下有目共睹。
若他还奢望有人肯替自己这个叛徒带话,他只能想到慕从嘉。
奉吾说完缘由,还要再说心爱之人姓甚名谁,却忽觉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慕师兄一直没有说话。
他不安地仰头,在看清慕从嘉表情的那一刻,呆在原地。
那是奉吾从未见过的慕从嘉――
他弯起唇,笑得冷漠,昏暗烛火下甚至显出几分森然,开口声音亦是冰冷:“与我何干。”
“你……”
奉吾怔怔出声,有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他费劲儿眨了眨眼,眼前却依旧如此。
慕师兄怎么会露出这幅模样?
“你……”他再次说道,声音却不禁发颤。
难道慕师兄一直以来待人的面目都是假的,如今这幅面目才是真的?
慕从嘉居高临下地看他,一双眼睛如黑曜石一般美丽,却含着深不见底的嘲弄与恶意:“盗取仙器的下场只有死。你不肯就死,我不介意亲自了结你。”
那张清俊淡然的脸在烛光之下半明半暗,竟叫奉吾看出了几分阴森可怖感。
锁链发出铮铮响声,奉吾终于止不住得全身颤抖起来。
*
涧水无声,石室外阳光大好。
见到慕从嘉出来,有弟子及时上前:“师兄,奉吾可有说什么?”
“没什么。进去处理吧。”慕从嘉神色淡淡,语气平静,恍若真的只是进去同奉吾说了几句话。
弟子愣了一瞬,才意识到是进去处理奉吾的后事,低头应道:“是。”
几名弟子走进石室,看到奉吾手腕的锁链已被解下,他紧闭双目、满头鲜血倒在石壁边,死相颇惨。
是撞壁而亡。
第4章 书仪
曲琉裳一路问过几个弟子,都没问出结果。又走过一段路,身后树上响起一道人声:“小师妹,你在找我吗?”
她顿时停下,闻声望去。
一名白衣女子坐在树上,手扶树干,正低头笑盈盈看她。
女子如瀑青丝只随意挽了一下,还有大半披垂在身侧,眉眼清丽,似月中聚雪。
曲琉裳反应过来:“灵溪师姐?”
“是我。”灵溪一跃而下,落至她身前,打量她一眼,眸中笑意更深,“师尊已将一切用传音铃告知我了,来,我带你去安排住处。”
她乖乖点头:“麻烦师姐了。”
灵溪主动拉起她的手,与她并肩而行,弯了弯眼睛道:“哪里呀,我可是最偷懒的一个了。除了大事有师尊定夺,其余多是慕师兄处理的,我也就管管这些琐事杂事,清闲的很。”
听到慕从嘉,曲琉裳心思微动,又问道:“慕师兄很厉害吗?”
“咦,师尊没告诉你吗?”灵溪偏头看她一眼,“行云宗以能力论辈分,我已是大师姐,都要唤他一声师兄,师妹你说,慕师兄能力如何?”
他的能力,自是不必说。曲琉裳笑了笑:“师姐说的是。”
系统说要让男主斩杀她,现在看来她甚至不用刻意相让,只要慕从嘉起了杀心,只要他肯动手,她必死无疑。
只是她拜入行云宗,成了慕从嘉的同门师妹,怎么才能让他对她起杀心?
她蓦地想到奉吾。
昨日慕从嘉提着剑,对着一众弟子说,背叛师门,残害同门,死罪。
这个死罪,大约就是她的机会。
系统听完她的想法,回她两个字:可行。
仙门时常要去凡间除妖,有除妖就有受伤。
既然可行,那么她要做的就是等。
等一个同门受伤的机会。
两人一路而行,遇到几个同门弟子,弟子们没见过她,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灵溪十分主动,一一为他们介绍。
这其中也有才见过的小师弟祁D。
他从山下打了水上来,先看到曲琉裳,眼睛亮了一亮:“师尊收下姑娘了吗?”
曲琉裳点点头。
祁D高兴道:“说来还不知该称呼姑娘师姐还是师妹,我便先唤琉裳姐姐吧。”这句话说罢才敢看向一旁的灵溪,他脸色通红,结结巴巴问好道,“灵、灵溪师姐。”
“师弟,你脸怎么这么红?”
灵溪一句提醒让祁D脸色更红,这下彻底说不出话,低了低头,提着水桶飞快离去了。
灵溪在原地笑出声,曲琉裳也忍不住笑。
两人走至山腰的一片弟子房,灵溪给她指好一间房,又分了她些银两,对她道:“若是屋中有什么短缺,便自己去山下采买。慕师兄或许过几日便会给你指派除妖的任务,试一试你的能力,这几日你先好好休息,适应一下。”
曲琉裳点头,灵溪方才转身离去。
*
灵溪回到演练之地,一把剑正冲她而来,剑露锋芒,速度惊人。
她微一偏头,剑刃擦着发丝而过,插入了后方的树干。
变故来得突然,不远处的书仪脸色惨白,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害怕道:“师姐,我不是故意的……”
两人之间躲过这一剑的师弟也转过身来,看到灵溪同样脸色一白:“师姐,你没事吧?”
灵溪摇头表示无碍,对着师弟道:“你先去和旁人练吧。”
师弟离开,她上前去扶书仪,轻声安抚道:“我没事,你别害怕。”
书仪咬了咬唇,眸中泪光盈盈,望向灵溪再次道:“师姐,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师姐没有怪你。来,我先扶你去休息。”
书仪双腿还在发软,止不住地颤抖,一小段距离走了好半晌才到。
灵溪扶着她在树下坐好,取下树干上的剑交还给她,道:“没事的,别担心,师妹底子还在,只是前些日子受到惊吓才会如此。或许休息一段时日就会恢复从前了,师妹不必急于一时。”
这话温柔耐心,却半分也没有安慰到她。
书仪将剑放下,伸手抓紧了灵溪的衣袖,紧张道:“若我一直无法恢复,会被逐出师门吗?”
灵溪愣了愣,随即笑着道:“师妹这是杞人忧天了,怎么可能恢复不了呢?师姐相信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握着衣袖的手缓慢松开,书仪眼睛一黯,垂下眼眸,勉强笑了笑,轻轻道:“嗯,师姐说的是,谢谢师姐。”
灵溪离开,远处几个弟子偷偷看她几眼,似有若无的议论声飘进她耳中。
“你说书仪师姐怎的跟变了个人似的,从前那般飒爽利落,如今连剑都握不稳,还差点伤了灵溪师姐。依我看,那剑法甚至不如我了。”
“慕师兄不是说了吗?是因师姐被妖兽重伤,惊吓过度,心神不稳才会如此。”
“可被妖兽重伤的同门之人不在少数,也不见谁惊吓过度。再说书仪师姐除妖经验丰富,怎的只有这次出现意外?”
裙子上的轻纱逐渐被主人攥进手心,捏出了褶皱。
书仪低下头,装做没有听到。
远处还在继续。
“那谁知道。说来你可有听说,昨日奉吾叛逃,在山下挟持了书仪师姐呢。”
“当真?奉吾只是低阶弟子,书仪师姐竟连他也敌不过?”
“千真万确。若不是奉吾挟持了书仪师姐,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又何至于惊扰慕师兄亲自出手。”
“你说,如此下去,书仪师姐会不会变师妹?”
“……”
随着几声低笑,议论的弟子终于走远。
书仪闭了闭眼,骤然松开五指,轻吸一口气。
方才灵溪并没有回答她最后的问题,只是一味地安慰她。但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她不可能恢复从前了。
她握不稳剑,施展不出灵力,遇上奉吾这样的低阶弟子都毫无还手之力,若是离开宗门遇到妖兽……她不敢再想下去。
这些时日她屡屡向慕从嘉示好,可他对她的感谢毫不在意,对她的东西拒不接受,对她的态度也无一丝变化。
慕从嘉,慕从嘉。
到底要怎样对慕从嘉,他才会对她动情?
*
“琉裳姐姐?”
曲琉裳下山至山脚时,听到声音,不由一顿,闻声望去。
一名约莫四五岁的男孩半躲在树后,他脸上沾了一层灰,一身衣裳也脏兮兮的。
看清她后,男孩从树后走出,望着曲琉裳,抿了抿唇,小声又委屈道:“姐姐,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曲琉裳愣了愣,走到他面前轻轻蹲下:“你认识我?”
“姐姐?”男孩亦愣了愣,眼里露出迷茫,“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川。”
“我……我昨日撞到了头,许多事都不记得了。”曲琉裳说话的同时伸出手,用衣袖为他擦脸。
小川极自然地仰起头,乖乖由她擦,眼睛亮得一丝阴霾都没有,信任感十足。
她继续问:“我之前,是不是答应了你什么?你可不可以告诉姐姐,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小川歪了下头,微有困惑,但还是听话地解释起来:“我是在路上遇到姐姐的。爹爹几乎不回家,我听娘亲说他在行云宗,便出来找爹爹。”
“出门后不久遇到姐姐,姐姐说正好同路,便带上我一起了。”
他说了几句停下来,想了一会儿继续道:“昨日姐姐将我留在山下的小镇,说会上山帮我问爹爹的下落,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回山下告诉我。可姐姐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他声音渐渐委屈,“我担心姐姐才跑上山,幸好姐姐没事。”
最后又期待道:“姐姐,我爹爹在这里吗?”
“你爹爹,是谁?”
“姐姐全忘了吗?我爹爹名叫奉吾。”
曲琉裳的手顿住,怔了一瞬。
眼前的孩子,竟然是奉吾的孩子。
可他还不知道奉吾已经……
小川见她不说话,有些期待地又问了一遍:“琉裳姐姐,你见到我爹爹了吗?”
她回神笑了笑,接着把他的脸擦干净,道:“没有。既然爹爹不在这里,你要不要先回家?外面危险,你娘亲会担心你的。”
这样小的孩子还不会遮掩情绪,他眸中瞬间涌上失望,垂下头去,闷闷道:“姐姐,我好想爹爹。”
她心中微涩,不由生出怜惜,摸了摸小川的头,认真道:“你饿不饿?正好我要下山买些东西,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小川这才点点头,低声道:“谢谢姐姐。”
曲琉裳起身前,向系统确认道:“系统,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但是……”系统顿了顿,“宿主,你是恶毒女配,怎么可以做这些?”
“可你之前也说过,书里没写这些。既然没写,就意味着无关紧要。这件事又没人看见,只要慕从嘉不知道,不就可以了?”她轻轻反驳。
系统沉默了一下,像是被她说服的样子,不再阻拦:“……那行吧。”
少女这才站起身,牵住小川的手,温柔道:“走吧,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肉包子!”
“……”
两人离开,并未注意到后方一道蓝色身影自树后缓缓走出。
慕从嘉紧盯着曲琉裳牵住男孩的那只手,眼底一片晦暗不明。
他听到了。
那是奉吾的孩子。
第5章 妖兽
行云宗山下不远有一座小镇,小镇之外,还有一大片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