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归去,清香犹有野蔷薇。
慕从嘉看着少女轻轻撩起半边碎发、低头闻香的模样,胸腔下的心脏怦然一跳。
他并不能欣赏这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只觉得无趣,可眼前的少女却美得羞花闭月,世无其二,让他一次又一次为之心动。
野蔷薇再美,又怎及她抬眸一笑。
有些感情入了骨,便再难以剔除。
他失神了一瞬,就见少女抬头看向他,笑着问:“好不好看?”
“好看。”几乎是脱口而出。
少女笑意更深:“有点意外,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些。”
这些?
原来她问的是野蔷薇。
但她兴致正好,慕从嘉也不欲扫她的兴,眼神柔软几分,低低“嗯”了一声。
路上还遇到一只脑子发昏跑错路的豹妖。
曲琉裳清楚地看到,隔着老远的距离,那只豹妖的毛便开始一根根炸起。它瞪圆了眼珠子,似乎感受到什么恐怖的气息,连四肢都开始颤抖。
慕从嘉看它一眼,冷冷吐字:“滚。”
豹妖如获大赦,转身撒腿就跑,还因跑得太慌张绊了一跤,啃了一嘴的泥,但它毫不在意,站起来继续跑,转瞬没了影子。
这还是曲琉裳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强大气息。他什么都不必做,便可使妖兽退散,使灵兽臣服。
她收回目光,慕从嘉正看着她,低声道:“没事了,它跑了。”
曲琉裳摇头:“没有怕,只是在想,你娘亲也一定很强大吧。”
否则怎能仅靠骨头上的气息就庇佑整座仙山的人?
提到姝凰,慕从嘉眸色一黯,而后笑了笑:“嗯,她很强大。和她比起来,我太弱了,连为她报仇都做不到。”
他语气平静,言语之间却带着深入骨的自我否定,曲琉裳心中忽而一刺,摇头道:“不是的。”
她执着重复一遍:“不是的,你娘亲不会在意这些的。”
慕从嘉没有想过她会说这些,哑声问道:“真的?”
“真的。她爱你才会带你来到这个世界,她只会在乎你每日有没有饿着,有没有冻着,有没有地方可以去。她若是知道你这般否定自己,会难过的。”
姝凰……真的会为他难过吗?
他想起姝凰笑着一声声唤他“从嘉”,想起姝凰为他学做桃花酥,最后想起姝凰抱住他,让他好好活下去。
少女的声音仍在继续。
“……所以,别再给自己压力了好吗?我相信你,总有一日你会取回她的骨头,你会带她回家。长离,我会帮你的。”
耳边声音温柔似水,他心中经年的伤痕好似也被神奇地抚平几分,不再隐隐作痛。
她仍在继续,他无言盯着她,渐渐有些听不进去她在说什么,只有对她的渴求在心中疯长。
一瞬长成参天大树,遮天蔽日。
她太美好了。
连他这样恶毒扭曲的人都可以给予善意,都可以待他如此好。
如果,她能永远留在他身边就好了。
章
曲琉裳说了半天,见他只是沉默,没有回应,眸中情绪也渐渐不对,不禁停下来问道:“怎么了?”
他眼中情绪一瞬化为乌有,摇头道:“没什么。”
蔷薇花在风中肆意绽放,曲琉裳见他情绪恢复正常,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那就好。”
*
两人是在第五日到达芜阳宗的。
芜阳宗覆灭,化为废墟,饶是曲琉裳做过心理准备,依旧被眼前的惨烈所震住。
房屋悉数倒塌,断壁残垣一眼望不见底。脚下的土地被大雨冲刷过几回,仍带有一点淡淡的暗红色,几乎可以想见灭门之时是怎样的尸山血海。
因无人打扫,断壁之间已有蛛网结成,几块碎布衣角压在砖石之间,经受着风吹雨淋,褪色发硬,摇摇欲坠。
曲琉裳的泪在看到这一切后,开始流个不停。
不同于上次摸到曲恪的玉佩只是默默流泪,这一回她连心脏都是疼的,仿佛失去了很重要的人,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疼痛阵阵袭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芜阳宗的惨象并没有唤起她的记忆,她的眼泪与心如刀割,都仅仅只是身体的本能。
看出曲琉裳的失态,系统跳出来紧张提醒她:“宿主,这只是为你覆盖的身体记忆,你要冷静,不要被影响。”
曲琉裳冷静不下来。
她双腿一软,险些站不稳,将要摔向地面时,被一双手稳稳扶住。
少女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黑色面具。章
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她看不到他是怎样的神情,只能看到面具之下的那双眼睛里好似有丝丝缕缕的悲伤,又好似有心疼。
他看了她一眼,猛地将她拥进怀中,紧紧抱住了她。
耳边的声音低沉沙哑:“裳裳,你哭吧,我在这里陪你。”
怀中的少女确实没有忍住,用力攥紧他的衣角,低声哭起来。
听着她压抑的哭声,慕从嘉只觉得好似有一把尖刀在一下一下剜着他的心,剜得他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她的笑可以驱散他心中的阴霾,她的泪也可以带给他百倍千倍的痛。
他不知要如何安慰曲琉裳,只能用力抱紧她,告诉她一句他陪她。
慕从嘉视线缓缓掠过眼前这片废墟,眼神渐渐变得阴狠,心中的恨意也愈发浓重。
他知晓芜阳宗是因何覆灭的。
妖兽最喜吞吃修士的心脏来增补力量,当另外三派都被姝凰的骨头保护起来后,芜阳宗便成了妖兽唯一的目标。
从前四派仙门共同抵抗的妖兽因此聚集于芜阳宗,覆灭是必然的结果。
他们再如何假惺惺地派人相助,也不过杯水车薪。
曲恪不愿同流合污,却导致芜阳宗葬送于妖兽之手。
他们不曾对芜阳宗出手,芜阳宗却因他们而亡。
那群道貌岸然的下作之徒,不仅害了姝凰与长{,还害了芜阳宗,让他最爱的人无家可归。
慕从嘉咬紧了牙,双目恨得仿佛淬了血。
总有一日,他要亲手杀了他们,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风掠过拦腰折断的枯树,枝叶沙沙作响,好似低泣,飞禽在上空展翅盘旋,发出的叫声犹如悲鸣,似在为芜阳宗叫冤。
胸前的衣服被泪水浸湿,少女渐渐止住了哭声,从他怀中退开一些,擦了一把眼泪,眼睛红红地看他:“抱歉,弄脏了你的衣服,我会赔给你的。”
“不用赔……”
他才说出几个字,山上方向蓦然响起一道人声:“琉裳?”
曲琉裳愣了一下,觉得声音有几分熟悉,转头看过去,印入眼中的,是江黎惊愕的脸。
江黎与那日分别时的模样几乎没有变化,长发被高冠束起,身着一袭白衣立在高处。他诧异出声,见她转过头,表情变为惊喜,立刻从高处跃下,大步向她而来。
“琉裳,你怎么回来了?你是来……”
江黎话说到一半,看到曲琉裳身旁的黑衣人比他更快一步地有了动作。
黑衣人半挡在他与曲琉裳中间,用一只手轻轻揽住少女肩膀,正眸色阴沉地看他,眼神中是赤裸裸的敌意与攻击性。
他戴着一张面具,辨不清面貌,但这种眼神却无端让江黎觉得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
……
不,应该是错觉。
黑衣人眼神如刀,戾气重到仿佛随时都会杀了他,他应该没有见过这样危险的眼神。
但令江黎最为震惊的是,曲琉裳被黑衣人半揽入怀中,竟没有丝毫挣扎反抗,从前在芜阳宗时,她何曾这样亲近过旁人?
曲琉裳看向江黎,同样惊讶道:“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42章 疯狂
“我是, 回来为大家收尸,好让师弟师妹入土为安的。”
江黎停在她面前,低声回答道。
曲琉裳闻言心又更痛一分,她不在芜阳宗的这些时日, 原来都是江黎师兄在帮她照顾后事。
她眼睛一热, 忍住眼眶里的泪, 扶了下长离的手臂,示意他放开自己, 而后对着江黎弯腰, 郑重感激道:“多谢师兄。”
少女一向冷静坚强,甚少落泪,偶尔露出的脆弱便格外惹人心疼,我见犹怜。她眼眶哭得发红, 水雾蒙蒙,眼见又要涌出眼泪,下一刻却被生生逼了回去。
这幅模样,让她身侧的两个男子心上都被狠狠剜了一刀。
一个身子僵硬地放开她,看着她走向江黎, 心尖又涩又疼。
一个伸手扶起她, 温柔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说罢看向慕从嘉, 露出意味不明的淡笑, “琉裳,这位是?”章
曲琉裳反应过来,向江黎介绍:“他名长离,是我的……朋友。”
江黎看着他眸色愈发阴沉, 渐渐猜出他对曲琉裳的感情,眼里也随之带上些许敌意, 轻笑着道:“原来如此,这些时日多谢阁下照顾我师妹,只是不知,阁下怎的还戴着一张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
曲琉裳立刻阻止道:“师兄,你别问了。”
慕从嘉握紧了拳,一言不发。章
江黎又看一眼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好,师兄不问了。”
少女并未注意到两人眼神的交锋,对着江黎轻轻道:“师兄,我想去看看我爹。”
江黎眸中的敌意立刻散去,低头看向曲琉裳的目光中,带有疼惜和自责:“好,师兄带你去。”
他余光看向慕从嘉,见他也跟了上来,不觉有些好笑。
这里是芜阳宗,哪里有外人的位置呢。
与曲琉裳再如何亲近,也只是换来“朋友”二字而已。
*
江黎为曲恪收了尸,将他埋于山上最高处。
带她上山的路上还说起,自他在行云宗山脚下找到她,得知她平安无恙,便回到了芜阳宗,默默为一众同门殓尸。
他忙碌了数日,让同门得以入土为安,下山之时,不期然撞见了方才那一幕。
江黎知晓她忘了从前,却没有想过她会那么快回到芜阳宗,还哭得那般伤心,忍不住带有期冀地问道:“琉裳,你可是想起来了?”
曲琉裳擦干净眼泪,摇头。
她情绪低沉不佳,似不愿意多说,江黎低叹一口气,也不再多问,专心带她走向曲恪的埋骨之地。
少女跟在江黎身后,慕从嘉默默跟在少女身后。
他听着他们交流的内容,心里乍然生出一种距离感,好似有一条鸿沟隔在他与曲琉裳之间,让他觉得她很遥远,难以走近。
这里是芜阳宗,有着独属于他们的过去,他们曾在此一起修炼,一起玩闹,一起除妖……一起做过无数事。
他们甚至亲昵到,江黎可以轻描淡写自称为她的未婚夫婿。
江黎,为什么又是江黎?
在曲琉裳的过往中,她当真没有一点喜欢过江黎吗?
否则江黎怎么敢那样自称?
疯狂的嫉妒几乎让慕从嘉将嘴里的肉咬出血。
他要让江黎在曲琉裳面前,消、失。
*
将至山顶时,已隐隐能看到那里立着一座石碑。
曲琉裳在看到石碑的那一刻,一股更大的悲伤袭来,在她心上狠狠一撞,眼泪顷刻间滚落而下。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抬起,为她擦去了眼泪。
那只手的皮肤并不细腻,带有薄茧,动作却温柔而克制,隐约能感受出主人的珍视和爱惜。
曲琉裳伸手握住那只手,抬眸看向长离,笑了笑。
慕从嘉看她,也像她一般,露出一个轻浅温柔的笑。
江黎走在最前面,并没有看到这一幕,待他转过身,曲琉裳已松开慕从嘉的手。
少女眼尾发红,看着他轻声问道:“师兄,我想跟我爹单独相处一会儿,可以吗?”
他心中酸软得一塌糊涂,立刻点头答应了她。章
曲琉裳又看向慕从嘉,温柔笑着道:“长离,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慕从嘉垂眸,低低“嗯”了一声。
少女提起裙摆,大步向曲恪的墓碑跑去。
江黎为曲恪选了个好地方。
山顶空旷清静,可看崖间云雾,可观日月飞鸟。
墓碑周围是一圈新生的绿草。
她跑到墓碑前,双腿一软,对着墓碑直直跪了下去。
碑是江黎立的,上面写,芜阳宗掌门人曲恪之墓,门下弟子立。
她望着冰冰凉凉的墓碑,泪流满面。
这里的气息比之玉佩更加熟悉,她几乎可以肯定曲恪就是她的生身之父。
系统总说她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些身体记忆都是假的,怎么可能?
它能让她流出眼泪,难道也能让她的心疼痛不已吗?
江黎对她毫无保留、毫不起疑的态度也再次让她确信,他们一定相交多年。
或许,她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只是系统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
她回到芜阳宗,看到昔日景象,却依旧没有想起任何记忆,只能说明她的记忆真的被系统动过手脚。
系统骗她的目的是什么?
她若真的死了,会发生什么?
系统看了半天,见曲琉裳满脸是泪,一言不发,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忍不住跳出来问道:“宿主,你说回芜阳宗做一件大事,是在想怎么让男主杀你吗?那现在呢,你想好了吗?”
曲琉裳闭上眼睛平复着情绪,好一会儿才回道:“嗯,想好了。”
*
风势突然乱了。
江黎看到曲琉裳向墓碑跑去,收回目光,识趣向后退了一段距离,给少女留下足够的空间与曲恪独处。
他思考着曲琉裳身边黑衣人的来历,直觉他戴面具必有古怪,准备试一试他的身份,转身之际,杀气猛地袭来。
狂风卷起地上大片枯萎的树叶,江黎眯了眯眼,凭本能向右避让,却慢了一步。
一只手狠狠扼住他的喉咙,强大力道带得他撞上背后一颗粗壮大树,回过神来,整个人已被高高带起抵在树干上。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黑色面具,面具之下的眼睛里,掀起了激烈扭曲的杀意。
好惊人的速度。
他甚至都没有看清黑衣人是何时出的手、如何出的手。
他在芜阳宗是众人的师兄,被曲恪寄予厚望,可是在这个人手下,竟连一击都抵挡不住。
这般实力,令他想起从前被慕从嘉的灵压震得后退了半步。难道是……
不,慕从嘉是名门正道,眼前之人却是个疯子。
想到此,江黎眼中敌意大增,曲琉裳的身边怎么能留着这种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