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穿堂风, 孤倨引山洪。
钟意回眸看向靳宴舟,这一刻她站在他身旁,他们的影子在这座辉煌的建筑墙面上交叠,她应声说了句“好”,浑身上下像是被洗涤一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力量。
迈过那道门槛,堂前的冷风吹的人心口发凉,靳宴舟护着她往东边的屋子走。
庭院里有一株很旺盛的榕树,刚一踏入就吸引钟意全部目光,她听说榕树在香港很常见,在他们这个地方却是少有,京市多种国槐,想来这株特立独行的榕树应该是从别地移植。
她发呆的这么一会,靳宴舟已然带她去了住所,他拨了拨她头发,带点促狭的笑意说,“看楞了?以后就是你的家。”
他又往里面虚虚一指,所有的事情都给她安排妥当。
“我叫芳阿姨来照顾你,你想吃什么和她说。”
安置好她,靳宴舟脚步一拐去了后头的院子,后头的院子是真的寂静,满屋子的灯火都暗着,唯有正堂中央的那一间有少许的光,他心里明了,这是在等他。
靳长鸣近些年身体很不好,几次三番进了医院,后来不得不长久地在家里休养。
也许是年轻时候的业障沉重,他在夜里一向少眠,经常满头大汗坐起来,就这么睁着眼睛到天明。
他在回望自己的一生,这座孤零零的老宅承载了他一生打下的荣华富贵,却没为他留下半点人世间的真情实意。
靳宴舟走进来,他这些年步伐愈发沉稳,在右手侧不急不缓落在,颌首问,“您还没休息?”
“你吃完回来了?”靳长鸣笑了一声,听不出来意味,“大过年的跑外头吃饭,也就你们这群浑小子做得出来。”
“谁叫这高门宅院里头人情最凉薄?”
靳宴舟道:“我们这些大院里头长大的孩子,哪个是由父母亲手带大的?忙事业的忙事业,出国的出国,顾不上家庭的也多,是这里人情淡薄。”
他提人情淡薄两个字靳长鸣就绷不住了,他鼻息间溢出一声冷笑,不无嘲讽道,“人情淡薄?所以你靳宴舟就要在这里做情圣?”
堂屋的大门没有关严,穿堂风涌进来,那扇木门就嘎吱嘎吱的叫,像一个落败王朝最后的挣扎,靳宴舟转身关上门,最后一丝轰鸣,他把腐朽踩在脚下——
“我这人没信仰,行事也无顾及。但这回我要明明白白和您说,我要娶她。”
他讲话语气有点漫不经心,姿态也懒散,从容地在正厅的那只麒麟圈椅上坐下,目光定定地往上首看去。
“对世俗的欲.望、权力的角逐,这些向上走的野心统统都是因为一个姑娘,要为她担责任,辟锦绣,沐风雨。往后她也会名正言顺成为我的爱人、成为我的妻子以及我孩子的妈妈。”
最后一句话落下,像玉石猛然投掷,带着一锤定音的决然。
“除她以外,不会有任何人。”
“你的意思是除了她,你要让我们靳家香火永断?”靳长鸣冷笑连连,他面有怒容,声调拔高质问他,“你这是来征求我同意还是通知我?”
靳宴舟短促笑了声:“这要看您自己怎么理解,规矩派头我都为你做足,我也带她亲自来登门拜访,剩下的事情全凭您心意。”
好一个全凭他心意。
靳长鸣这下连冷笑都不再有,他亲手养出来的儿子,给足了客气全凭他裁断,话里话外的另一层意思已经很明确——我只是来走个过场,若您意见不一,我权当越过去,左右也奈何不了。
靳长鸣服了两颗降压药,那柄红木拐杖在他手下重重一叩,他还想要维持父亲的威严。
“你别忘了我是你父亲,我要是不允,她一辈子也进不了靳家大门。”
“进来了又怎么样呢?哪一处的别墅不比这个死过人的大宅院里好?”靳宴舟视线敛下,他指尖摩挲着桌角,锐利而直接地说,“不是旧时代了,民政局签字盖章就算礼成。我今天来走一遭也是让她安心,不是为你。”
靳长鸣脸色灰败下去,原本紧握在手里的拐杖一下失失力,他好像终于认清楚什么事实似的,闭口不置一言。
靳宴舟居高临下睥睨,声调极冷。
“我靳宴舟要娶的人,谁敢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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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意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迷迷糊糊趴在沙发上睡着,靳家是仿古的装潢,空气里都隐隐约约飘着一股檀香,似乎常年有人烧香拜佛。
这个偌大的宅院实在太过寂静,连鸟雀的啾鸣也不曾有,在这呆了一会功夫,钟意有点明白为什么靳宴舟身上时常有流连不容于世俗的冷清。
芳阿姨中途来给她加了床被子,她枕着手臂趴在沙发上回一些新年祝福,大部分是学校里的朋友,零星的几条问她近况,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请柬,譬如结婚、孩子满月宴……
后来脑袋一歪,她睡得再无知觉,却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
梦里是个下雪的夜晚,也许是他们初见那回,靳宴舟还是那副温柔浮浪的样子,倚在长廊尽头,光线明明灭灭看不清他的脸。
后来画面一转,不知怎么的他走到她跟前,面上是清清浅浅的笑意,一低头,他眼睛里的深情落下来,抖落在那枚心型钻戒上。
钟意下意识蜷缩了下手指,又不敢有大动作,她预料这是一场梦,故而惶恐怕惊扰这场美梦。
等靳宴舟给她戴上戒指,她才有些怔然地举到手边看,果然如他所说,挑了一颗好夺目璀璨的钻石。
25克拉全美心型的款式,这世上他或许不能将一颗真心剖下来给她,但他以此心拟作无限真情,为她留有人间一份缱绻地。
钟意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她情不自禁想要拥抱他,往前一扑却是空空,梦在这时候醒来,她有些怅然若失地回神,眼泪还卡在眼眶里,冷不丁她看见无名指上坠着的戒指,圆润饱满的弧度,闪耀的光泽绚烂,告诉她不是一场浮华梦。
“怎么醒了。”
靳宴舟的声音蓦然响起,他轻啧一声,“明儿初一早上烟花爆竹劈里啪啦响彻,你一睁眼就能看见多好。”
钟意指尖小心探了探,有些温凉的触感,她眼前一片湿漉漉,哽咽着说,“提前知道了也不错。”
靳宴舟叹了一口气,语气有点无奈,“都怪周方泽嘴上没把门,害我一点都不浪漫。”
他还要怎样的浪漫呢?
明晃晃的偏爱都送过来了,钟意忽然还有点遗憾,遗憾刚刚沉在半昏半醒的梦里,她应该睁开眼,睁开眼看靳宴舟是如何半跪在她身前,小心翼翼将这枚戒指揣在她指尖。
靳宴舟握住她的手,他低下头慢慢的和她说,头一回把心迹在一个人面前剖明。
“你走后,我想了许多,那枚戒指的寓意很不好,所以这五年我都在找一枚配得上你的钻石,这戒指是我亲自雕刻,它完全因你而生。”
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诚恳:“意意,我是真想与你有长长久久的未来。”
钟意轻轻嗯了一声,她用手指丈量着他的尺寸,她开口道,“明儿我也送你一枚戒指。”
靳宴舟先是一愣,过了一会笑意漫上来,他从口袋里兀自摸出另一枚,跟赶鸭子上架似的,语气忙不迭说,“不用你买,我这现成的。”
钟意睨他一眼,怀疑他早早算计好在这等着她。
虽如此想,然而这温情时分谁也不愿意多说一句扫兴的话。夜色最寂静的时分,他们在这儿进行了一场堪比结婚的神圣时刻。
零点的钟声叩响的一霎,绚烂烟火自长空升腾,“砰”的一声,靳宴舟带着戒指的那只手压住她肩膀向后倾倒,他给了她这个新年时分的第一个深吻。
月光从窗户口爬进来落在他面庞,他头顶被镀上一层浅色的光晕,那是他为爱心甘情愿戴上的枷锁。
亲吻的间隙,钟意往窗外扔去一眼,这沉沉的夜色,无边的黑暗,万家灯火里,终于添了她的一盏温情。
临睡前的最后一点记忆,是那件薄薄的针织毛衣被褪下,静电劈里啪啦响了一阵,最后都吞没在无所顾忌的渴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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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前厅送来了靳老爷子亲自提的一副字,还是瘦金体的风骨,写的是“笙箫和鸣”这四个字,也算摆明他态度。
来递字帖的人还捎来了一份见面礼,是一枚价值不菲的胸针。
钟意收下,她心里揣度靳长鸣的意思,不免问,“请问靳先生现在在哪?我想亲自去道谢。”
来访的人笑了下:“钟小姐太客气了,城南有庙会,老爷一早就去了。他临走前要钟小姐别客气,只把这当作自己家就是。左右他年纪大了,往后家里的事情便不再管了。”
这话虽然是对钟意说的,但其中几层意味都是将给靳宴舟听的。
父子间不必非要做到鱼死网的境地,靳宴舟淡淡笑了一声,不卑不亢说,“明儿我让绪宁把原来那副字画带回来。”
他说的是他们刚认识不久靳长鸣送她的一副字,那时候靳长鸣洋洋洒洒写了“云泥之别”四个人,却没想到她是个一条夜路偏要走到黑的性子。
前尘往事在这时候就算化净,如今是六点钟的时刻,天边还有些云雾没拨开,薄薄附上一层暗色,靳宴舟要了件披肩盖在她身上,他们一行人往梵山走。
这一趟出行实在是意料之外,靳宴舟原先打算带她出门玩一圈,皇城脚下热闹的地方还真不少。
但钟意晚上和他说:“我们去看看阿姨吧。”
她举起手晃了晃戒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以后不论是你还是我,都不会是这个世界上孤零零的人。”
一瞬间的心绪复杂,靳宴舟看了她一眼,他低低嗯了一声,拟定次日一早的行程。
他们踏着薄雾登上了山,出乎意料的大年初一人也多,庄严肃穆的墓园挤满了人,黄绿相间的花团装点了这儿的冷清,俗世的思念顺着香火一道传递。
正因为有爱,一个人的痕迹才永远不会被从这世间抹去。
站在生与死的一道界碑前,钟意像是有感而发,她声音沉静下来。
“除去生死,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生命里给予我爱的人。”
靳宴舟这时候勾过头来,这地方人多嘈杂,他俯下身来才听清她说话,不由多问一句,“这些人有哪些?”
他在心里兀自计较,倘若钟意一下报出太多人名,那他往后还需要多努力些,争强好胜刻在了靳大公子的本能,他势比要做她心中第一。
“有你。”
钟意抬头注视着他,这是她第一回 完全显露爱意,澄静的眼眸像融进皎皎月色,只看一眼就让人止足。
靳宴舟在这时候停下脚步,他轻声问,“我好像一直没问过你原因,你为什么喜欢我?”
若干年前她哪里能想到高高在上的靳宴舟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钟意扑哧笑出声,她仰头指了下天,满城璀璨恍若在眼前,她跌入一场浮华梦,尔后美梦成真。
“你要明白——这世界上有一束烟火是为我而放,我就死而无憾。”
原定的计划是下山,谁知道刚踏出门槛一步,靳宴舟就牵着她拾级而上。
钟意有一阵恍惚,梵山寺钟声就好像落在耳边,她仰头看高台庙宇嵌在群山含翠里,她仰头瞻望,便已感受到古刹肃穆。
“你不是不信这个吗?”
靳宴舟回头看她一眼:“你不是信这个?”
正值凛冬,梵山寺的青石台阶上积了一层寒霜,他们来到不巧,这寺庙正是香火鼎盛,挤进人堆里到处都是缭绕的香灰。
法务处赠予他们三柱香,轻烟缭绕雾气,人世间的不明在佛门清净地好似被驱逐。钟意没要自己的三柱香,她已得圆满,不敢再贪心,以免镜花水月空一场。
靳宴舟这回却难得认真,他走进莲花底座的点灯处恭恭敬敬请了三柱香,朝她走过来,烟火气在他身前汇聚,他伸手,把什么东西塞进她口袋。
钟意低头去看,是一封手写信。
车马飞快的网络时代,亲笔写下的回信弥足珍贵。
钟意睫毛眨了一下,有些拿不准这封信的内容。倒不是担心是惊吓,而是靳宴舟对她实在太好,东郊那片的房子转手赠送给她,她怕这里面又装着什么她承受不了的东西。
但好在这只是一封简简单单的手写信,软笔落下的字迹龙飞凤舞,却是剖开一个男人最完整的心。
她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幅画面来,不知道是哪一个深夜,他伏低案前眷写。要说天底下有什么誓言更让人觉得可信,那必然是菩萨香火面前走过一遭的虔诚。
【亲爱的钟意同学:
落笔之时,对这个称谓斟酌再三,但辗转思索还是觉得这样称呼你最为适宜。因为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是任何人,也不会被社会上任何一个身份框住。
在我们相遇之初,我就觉得你像一只即将振翅高飞的蝴蝶,会飞向属于你的天空,而我只是你短暂停留的人间。
高台在上,佛祖在前,我心如明鉴,向你诉尽人间爱恨嗔。
既然故事的开始,是你爱恋我。
那么我想故事的结局,也应由我给你一场答案。
靳宴舟致上】
很薄的一张纸片,捏在手里却好似千斤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