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谢及音仍是红尘中人,她还是希望他能保得长久周全,获得世俗意义上的平安喜乐。
这几日公主府中成了与世隔绝的桃源,大多数时间,裴望初都陪伴在谢及音左右。
他们白日或在庭院里荡秋千赏花,或蒙眼射覆、双陆斗草。裴望初会用柳叶吹小曲,可惜谢及音学不来,便折了许多柳条挂在床头,要裴望初睡前吹给她听。
夜里来了兴致,就在八角亭中煮酒赏月,裴望初在酒里泡了青梅、柑橘,甜丝丝的,很合谢及音的口味,一不小心喝上了头,险些将桌子掀翻,被裴望初揽在怀里时还在边笑边恼。
夜色再深一些,上房都熄了灯火,各处静悄悄的,唯闻春虫在窗下嘶鸣,卧房里传来缠绵的耳语和嘤咛。
湿淋淋的脂玉,像水中捞出来似的,红帐里满是酒香。
见她惫懒欲睡,无力起身沐浴,裴望初披了件衣服,要去端水来给她擦拭,刚一起身就被人自身后缠住,长发落了满身。
“要走吗,七郎?”谢及音半醉半醒地问他。
裴望初目色一深,折身安抚她,“不走。”
闻言,她缠得愈紧,“那再来一回吧……”
帐中倾倒,云雨骤起,长杵软臼,挞伐不息。
女子贪恋此事为礼教不容,是关乎德行的大罪,可七郎乐得见她贪求,待她愈发悉心温柔,不仅要她食髓知味,更要她醉而忘世,只见得这方红帐里蚀骨销/魂的滋味。
这一夜直到天色将明方息。裴望初睡了一个时辰,辰时起床,谢及音则一觉睡到了午时,直到识玉打起帐子,轻轻叫醒她。
“崔夫人来了将有一个时辰,因未提前下帖,裴七郎教我们别来打搅您,待您睡醒再说……可那毕竟是长辈,我瞧着崔夫人的脸色,像是有什么急事。”
谢及音闻言缓缓清醒,接过识玉倒的水喝了一口,让她服侍自己起身穿衣。
“裴七郎呢?”
“方才回得月院去了,他不走,我们哪敢打搅您。”识玉小声道。
谢及音收拾好后,前往待客的芙蓉堂。崔缙陪着崔夫人在里头说话,见了谢及音,皆起身相见。
“平身吧,不必多礼。”
谢及音受过礼,坐到主位圈椅上,顺手接过识玉捧上的一盏茶,问崔夫人:“本宫府上少有来客,难免慢待,不知夫人此来有何事?”
崔夫人先客套了一番父母长幼之情,话说得极漂亮,谢及音面带微笑地听了半天,终于听她说到了正题:“……崔家是殿下夫家,与殿下损益相关。如今青云赋闲在家,他父亲又在朝会上遭陛下斥责,今日宫中传出风声,说陛下想让卫家人取而代之。”
谢及音缓缓啜了一口茶,只听崔夫人又道:“崔家与卫家同是开国功勋,又各自尚公主,本该平分秋色,可如今却……唉,崔家被卫家压一头,只怕在佑宁公主面前,您也面上无光啊。还望殿下在陛下面前为崔家美言几句,陛下一向疼爱您,此事必然行得通。”
谢及音笑了笑,说道:“本宫一向不如阿姒妹妹,这是众所周知的事,父皇若要抬举卫家给她做脸面,那也应当。”
崔家当初何尝不想尚佑宁公主,如今又跑来她面前,说什么平分秋色。
莫不是见她有能耐多次讨得裴七郎,便觉得太成帝纵容她、宠爱她,所以也想来一沾恩泽吧?
见谢及音推拒,崔夫人又说了许多软话,谢及音推脱说自己不理朝政,只是不应,崔缙在旁听得频频皱眉。
“娘,此事儿子来想办法,殿下近日身体不好,就别烦扰殿下了。”
崔缙出面劝下了崔夫人,崔夫人只好悻悻放弃,强撑着笑意对谢及音道:“既然如此,就不拿这些烦心事来叨扰殿下了。”
谢及音并不在乎她心里怎么想,只乐得清闲,点头道:“如此便好,你们母子叙天伦,本宫就不打搅了。”
说着就起身离开了芙蓉堂,将崔夫人与崔缙留在身后。
崔缙望着她的背影默然不语,崔夫人见四下无人,蹙眉叹气道:“你已经收了对佑宁殿下的心思,她为何还对你不冷不热?刚刚看她来时的气色,容光滋润,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唉。”
崔夫人说着又叹了口气,近来真是诸事不顺。
谢及音气色如何,崔缙当然也看得清楚。双目明澈,面生红靥,眼角眉梢皆是平和静悦之态,行则袅袅娜娜,飘若春风。
她与裴七郎近来行事愈发猖狂,在上房寻欢作乐并不避人,柳郎倌常去刺探消息,回回都说裴七郎宿在主院……
想起这些,崔缙心中就是一阵狠刺。
他垂目冷笑了一声,对崔夫人道:“是儿子无用,未能讨得公主欢心。”
“什么公主,若不是她爹……”崔夫人怕失言,将话咽了回去,叮嘱崔缙道,“天下女子都一样,身之所属,心之所属。你要讨她的欢心,只默不作声等是等不回来的。不是娘催你,你年纪也不小了,你那几个堂兄的孩子都快长到半人高了!”
崔缙一愣,“娘的意思是……”
崔夫人低声道:“今上重子嗣,若公主有孕,必能让你回朝复位,你爹在朝中也会好过些,你明白吗?”
崔缙默然思索片刻,谨声道:“儿子明白。”
这边裴望初回了得月院,也从郑君容处得知了朝中的动向,如今他手里有宗陵天师给的腰牌,出入宫闱打听事情十分方便。
“……卫贵妃有孕一事,是天授宫提前安排好的,如今卫家与宗陵天师站在一处,一边进献丹药蛊惑太成帝,一边蚕噬朝中权柄,最受影响的就是崔家。今□□会上,崔尚书令因谏言缓征徭役而被今上斥责事君不诚,说再有下次就罢了他的官职。”
裴望初懒散地仰在躺椅上养精蓄锐,一副神游天外之态,闭着眼睛道:“下朝后,崔元振先回府将此事告知崔夫人,让她往公主府来一趟,他也不会闲着,应该悄悄出门了吧,去见了哪位大人?”
“师兄真是明鉴,”郑君容有些兴奋,压低了声音道,“这回是我悄悄跟过去的,眼见着崔尚书的轿子绕了几绕,绕进了王家的后门。”
闻言,裴望初缓缓睁眼,“王铉,王司马。”
第45章 侮辱
大魏司马王铉, 是太原王氏的家主,王瞻的父亲。
当年谢黼起兵反魏灵帝,作为大魏四姓的王氏首起响应, 自太原发兵相助,抵挡洛阳以北的勤王军队,才使谢黼能够长驱直入洛阳,登上皇位。
如今的王铉拜柱国大将军,加封司马, 掌大魏一半的兵权。他深知太成帝多疑, 因此为人低调,不与朝臣往来, 然而当崔元振的轿子停在王家门外时, 他还是在避人来往的小书房里接见了他。
二人曾是并肩作战扶谢黼上位的同袍,自改朝以来,因顾及帝心猜疑,渐疏来往。今日一见, 难免唏嘘哀叹。
崔元振道:“自古能共苦者不能同甘, 今上忧惧前朝王莽、董卓之祸,必不能容功勋之族在朝掌权。今日是我崔家, 来日又是谁呢?”
沉默寡言的王铉说道:“若非卫家, 便是王家。”
二人在小书房中密谈至深夜,直到月上中天, 崔元振才乘轿而去,留王铉在后望月深思。
公主府里,因着白日又说起要裴望初离府的事, 两人闹了些矛盾。此时谢及音正独坐琴斋里忧思郁郁,裴望初站在廊下, 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只陶埙,断断续续地吹着调子。
这是《胡笳十八拍》的调子,随风吹入琴斋中,谢及音侧耳细听,心中跟着默默吟唱:“我非食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十有二拍兮哀乐均,去住两情兮难具陈。”
谢及音伸手抚在琴弦上,轻轻勾起,缓缓与他相和。埙音沉厚,琴音轻灵,随风穿户,往来连绵。
一曲终,琴弦重重一绷,谢及音慢慢推案而起,“识玉。”
识玉端着热水来给她洗手,觑着她的脸色说道:“外面起风了,可要将裴七郎叫进来侍奉?”
谢及音往窗外的方向望了一眼,陶埙已经换了调子,其音更低,是《诗经》中的《东门之》篇。
“视尔如J,贻我握椒”,言及歌中男子对幽会女子的爱慕。此歌被视为“淫”,往往只在民间与花楼酒肆中吟传。
可是经裴七郎吹奏的曲子,婉转多情,极易叫人深陷其中,从而抛却世人强行加在歌谣上的烙印。
他总是这样,总是有叫人不顾一切的本事。谢及音心里清楚,只要她肯给他陈情的机会,凭他的手段,定能让她舍弃放他离开的念头。
这暧昧的夜色像一张无形的网。卧房里熏香袅袅,床帐已经放下,里面摆着两个相依的枕头,叫人回想起一些如登极乐的场景。
谢及音默然半晌,心头冷了又热,热了又冷,最终对识玉说道:“叫他回去吧,明日……也不必过来了。”
识玉微微一愣,随即领命出去通传。
窗外终于安静下来,谢及音回卧房就寝,这一夜更长漏永,灯昏香烬,几不成眠。
她总疑心裴望初就歇在外侧,回身却抱了个空。睡到夜半,汤婆子焐的被窝渐渐变凉,梦里婉转起伏,春风暗度,却总是觉得空虚,抓不到实处。
谢及音半夜醒了几次,没有叫人,只是静静地躺着。她心里清楚,真要打算放裴七郎离开,这种由奢入俭的日子她早晚得适应。
捱过这一夜,谢及音第二天起得很早,用过早膳后,在琴斋里消磨了大半天。
她面上瞧不出喜怒,但心情不好时总不爱说话。识玉瞧着心里焦急,又不敢提裴七郎,见外面日头不错,提议去湖边散心。
“湖边的海棠和桃花都开得很好,湖底的鲤鱼也游上来了,在水面吐泡泡,十分有趣,您不去瞧瞧吗?”
谢及音打起精神,点点头,“好啊,那就去瞧瞧。”
湖泊在主院后面,与主院隔着几棵梧桐树。湖面早已破冰,随风泛起涟漪,漂着坠落的粉色花瓣。
柳郎倌借驸马的名义买通了主院的洒扫婢女,她们一出门,柳郎倌就得到了消息,火急火燎地去告诉崔缙。
“你说裴七郎和岑墨都不在殿下身边?”崔缙问。
柳郎倌道:“裴七郎昨夜就被遣回了得月院,岑中尉在主院值守,眼下只有识玉姑姑陪着殿下。”
崔缙闻言笑了,很好,他忍气吞声这么多天,终于等到天赐良机。
谢及音与识玉正围在湖边拿苇草逗鱼,忽然一颗石子砸入湖中,鲤鱼受惊散去,谢及音回头,看见负手而来的崔缙。
“殿下今日兴致不错,我在栖云院中备下薄酒,不知殿下是否肯赏脸一顾?”
崔缙走近她,他今日特地穿了一身月白深衣,因身形颀长,显出几分世家公子的气度。然而谢及音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依然波澜不惊,毕竟珠玉在前,见过巫山云、沧海水,崔缙打扮得再好,在她看来也不过尔尔。
谢及音收回目光,淡淡道:“不去。”
崔缙笑了笑,“殿下是不喜欢吃敬酒吗?”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味道冲得人头晕,谢及音扶着栏杆站稳,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香囊里是坠魂香的香粉,可致人昏迷,殿下若不肯主动赏光,我只好受累把殿下扶过去。”
识玉闻言便要去抢那香囊,被崔缙一把嵌住脖子,向上提起至双脚离地,要将她推到湖里去。
“住手!”谢及音浑身冰冷,她没想到在自己的府邸中,崔缙竟然敢如此行事,她扶着栏杆喘了几口气,“放开她,本宫随你去便是。”
崔缙笑了笑,“殿下真是喜欢怜爱奴才。”
他松开了识玉,一掌砍在她后颈,将她敲晕,上前来搀谢及音,“栖云院离这儿不远,你还从来没去过吧,我给你带路。”
那坠魂香的香粉一阵阵冲鼻而来,崔缙因事先含了解药不受影响,谢及音只觉得头昏涨涨的,竟没有力气推开他。
她被崔缙搀着往栖云院去,暗中费尽力气褪下手钏,悄悄丢在路边。
下人都被屏退,柳郎倌早在栖云院里布置好枕席,捧着酒壶与酒杯跪呈在两人面前。
崔缙将谢及音安置在床上,亲自斟酒递给她,谢及音抿了一口,转头吐掉,冷嗤道:“五石散……”
崔缙一笑,“这也是为殿下着想,怕殿下想不开伤着自己,有些事最好两个人都能痛快。”
“被狗咬一口罢了,本宫还不至于想不开,依本宫的名声,你觉得本宫会在乎吗?”谢及音冷眼瞧着崔缙,“倒是怕驸马露了拙,又是坠魂香又是五石散,最后仍不尽人意,惹人耻笑。”
“谢及音,你还知不知道廉耻!”崔缙面露怒容,朝她吼道,“我是对不起你,可我与佑宁公主始终清白,你呢?朝秦暮楚,水性杨花,若非皇上压着,只怕你孩子都怀了好几个了,你心里有没有尊重过我这个驸马!”
谢及音被他震得耳朵疼,实在是懒得与他理论,阖眼靠在枕上,淡声道:“本宫累了,你要做什么就快些吧。”
柳郎倌竟敢抬眼去看,崔缙一脚踹在他心口上,将他踹出去两米远,“滚去外面守着!”
酒杯酒壶滚落一地,柳郎倌不敢捡,连滚带爬地出了卧房。他胸口仿佛堵了一口淤血,疼得厉害,正欲找个地方瞧瞧,突然被人从身后嵌住了脖子。
这个力道令他想起了一些惨痛的回忆,他张了张嘴,却叫不出声,也喘不上气。
裴七郎那冷冰冰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嘉宁殿下在哪儿?”
柳郎倌不敢说,这一犹豫,只听胳膊“咔嚓”一声,被人卸掉了关节。柳郎倌险些当场疼昏,然而一只手掐在他的人中穴上,让他欲昏而不能。
“你不说,我就卸了你全身的关节,最后再拔断你的舌头,你信不信?”
他的话轻飘飘的,柳郎倌却吓出一身冷汗,他相信裴七郎能干出这种事,心想就算自己被他折磨死,也拖延不了多少时间,又何必为他人做嫁衣,于是忙不迭指了指卧房的方向。
裴望初扔下他,抬脚往卧房的方向走去。
他刚才悄悄前往主院,发现主院没人,岑墨也未跟着,心中有些担心,一路寻到湖边,发现了昏迷在地的识玉,她被摇醒时仍头昏脑涨,只说了“驸马”两个字。裴望初知道崔缙住在栖云院,一路朝这边寻来,又在路边捡到了谢及音的手钏。
脚上的铁枷让他只能走不能跑,裴望初推开卧房的门,先闻见一阵腻人的甜香,绕过碧纱橱与屏风,但见床帐放着,隐约有人影,裴望初心中一凉,上前一把将床帐扯落。
虽然明知是强为欢好,但谢及音那不耐烦又不在乎的态度让崔缙十分恼火。她越是对他敷衍,他越要缓行细品,抱着她又是亲又是摸,恶心得谢及音恨不能一脚踹开他。
被裴望初从床上掀落在地时,崔缙正欲褪去中衣。谢及音也被吓了一跳,她的衫裙被人从地上捡起,拍了拍尘土,披落在身上,盖住了她露在外面的肩膀。
谢及音蹙眉抓住裴望初的手,“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