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待诏——木秋池【完结】
时间:2023-06-10 14:41:56

  裴望初同她商量道:“眼下才是戌时中,再留我一会儿,你若是嫌烦,我继续跪着也行。”
  最终还是得了些便宜才走,去德阳宫的路上,杨柳风吹面不寒,叫人心中分外熨帖。
  大魏历经多年战乱,如今刚刚平息,国力疲敝,因此登基仪典并未铺张,比起谢黼当年倾洛阳之力办的那一场低调了许多。
  寅时初,洛阳宫中忙碌起来,十二宫二十四监俱不得闲,仔细检查一切,除了帝后所穿的衮服,就连随行女官的服饰、轿辇上的花纹都不能出错。
  裴望初洗漱更衣后先往椒房殿来,将十二旒的天子冠摘下,交予内侍捧着,又将宽垂的衮服袖子束起,从女官手中接过犀角梳,要亲自为谢及音绾发。
  她今日要梳悬凤髻,样式十分繁复,女官事先照着图样练习了好几天,如今才敢上手。
  谢及音问了问时辰,对裴望初道:“今天让女官来吧,不要误了时辰。”
  “无妨,我试一试,让她在一旁提点。”
  裴望初将她的长发梳开,轻轻握在掌心里,金铜镜中可见他附在她耳侧,玄色衮服衬得他眉目添了几分锐气,然而自镜中望向她的眼神却是极温柔的。
  “今日也算是你我大婚,说了要为殿下绾一辈子的发,这么重要的日子,又怎能假他人之手。”
  他自身后将她的头往上抬了抬,让她能靠在他身上,“若是困,就再眯一会儿。”
  确实是有些未睡足,但谢及音并未闭眼,亦含笑自镜中望他。
  裴望初先取来银丝缠成的假髻将她的发髻垫高,层层堆如高云,又自耳侧分出几缕,照着女官捧至眉际的图册,小心编织出繁复美丽的纹路,绕在云髻两侧,再缀以珠翠,正如凤凰的翎羽。
  他们时而低声闲聊,新帝看上去极有耐心,总有话能逗皇后喜欢。
  女官默默捧着凤髻图解,心中感慨道,这样的男子,在寻常人家已是难得,没想到做了帝王,亦能如此爱重妻子。
  这样深情的帝王,也许待子民也会常怀怜悯。
  绾成了发髻后,用桂花油将鬓角的碎发抹平,再戴上凤冠,即算完成。
  裴望初小心扶她起身更衣,反复问道:“沉不沉,受得住吗?要么就减几支簪子,或把银丝假髻卸了,不必梳这么高。”
  端庄倒端庄,好看也好看,只是想着她受累,总有几分担心。
  谢及音在他手上捏了一下,叫他威严些,“帝王槊幔皇后凤冠,是你我应承之重,不要大惊小怪的,叫人笑话。”
  侍奉的女官内侍皆恭肃垂目,无论心中作何想,面上不敢显露半分。裴望初有恃无恐道:“皇后娘娘让他们笑,他们才敢笑,只要娘娘愿意护着我,便不会有人笑话。”
  谢及音又抬手掐了他一下。
  整饬完行仪,卯时中,帝后前往宗祠祭拜天地,然后同往宣室殿,接受百官朝奉。
  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合办,既是为了简化冗仪,也是为了抬高封后大典的地位。登基典礼是帝王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与他携手共登宣室殿、接受百官朝拜的妻子,注定不仅是洛阳宫的皇后,更将是大魏的皇后。
  身着漆纱笼冠、朱紫官袍的文武官员,如朝向日月的海潮,在黄门的唱声中一层层涌入宣室殿,跪地叩拜,三呼万岁,又一齐倒身退出,迎来另一波官员。直到内朝五品之上的官员皆朝觐完毕,帝后携手起身,接受他们一齐的跪拜,只听得齐声祝颂,山呼万岁。
  而后是颁旨改元,昭告天下,同时赦免牢狱,减轻赋税。
  裴望初亲书圣诏,为她展卷,识玉捧上大魏玉玺,谢及音深舒了一口气,在众目之下接过玉玺,钤在了圣诏上。
  圣诏布告天下,黄门内侍高呼礼成。
  自大周天下四分以来,一百多年间,北有大魏,南有南晋,四方夷族各自为王,这是第一位自帝王登基之日就堂而皇之摄政的皇后。
  宣室殿内外跪拜的世族官员似乎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当初这位新帝执意要立谢氏公主为后时,他们以为这只是对一女子的钟情与偏爱。
  可是哪个帝王能偏爱到让皇后同受万岁之贺,甚至于代掌玉玺呢?
  见了登基大典上的种种后,这些欲在新朝中立足的世家们,又各自在心中打起了算盘。
第76章 从前
  登基大典过后, 洛阳宫与前朝都发生了一番变动。
  帝后同居显阳宫中,这并不合规矩,但不合规矩的事太多, 劝也劝不过来。
  显阳宫内的妆台、床榻,乃至小案、梅瓶、椅凳,皇后要用到的每个物件,都要经新帝一一过目挑选。
  谢及音说他不务正业,裴望初笑道:“皇后务正业, 朕务皇后娘娘。”
  他选了一架檀木浮雕的凭几, 叫人搬到内室的屏风边,问谢及音喜不喜欢这个样式。
  谢及音正在观览洛阳宫里内务章奏, 闻言只抬目一瞥, 说道:“我从不用凭几。”
  “可是它颜色样式都衬你,”裴望初自身后揽过来,低声道,“无妨, 待无人的时候, 我教皇后娘娘怎么用。”
  这话听着就不正经,谢及音嗔了他一眼, 却又忍不住去打量那架凭几。
  曾居住在洛阳宫里的前朝妃子们都要从原来的宫殿中迁居, 裴望初的意思是让她们都前往别宫居住,或放身归家, 谢及音觉得这样并不妥当。
  “当年别宫遭胡人劫掠,如今尚未修葺,不宜居住, 若是整饬,又要劳民伤财。洛阳宫这么大, 你我二人住不过来,那些无人居住的宫殿反而容易颓败坍塌。不如让有品级的前朝妃嫔迁过去居住,没有品秩或不曾被召幸的女子,听其意愿,可放归回家。”
  毕竟前些年局势动乱,许多人家或流离四散,或迁往别处,若是贸然将人都赶出宫,可能会有很多女子无家可归。
  裴望初听罢说道:“谢黼在位时,将魏灵帝的妃子封了许多太妃,如今他的妃嫔又要封太妃,宫里要养这么多诰命,岂不会累着皇后娘娘?”
  谢及音思索他的话,觉得有理。累不累尚在其次,太妃吃的都是朝廷俸禄,如今朝廷崇尚节省爱民,后宫不能反其道而行。
  谢及音偏头看向他问道:“那巽之觉得如何处理才妥当?”
  裴望初道:“无论前朝后朝,皇帝都死了,她们已是自由身。叫她们都出宫归家另谋生路,实在不想走的就留在宫中,或份例减半,或让教习女官教她们规矩,留作宫人侍奉你。”
  谢及音略有些犹疑,“留作宫人?会不会显得太刻薄?”
  “若是你于心不忍,此事可由我出面。”
  “那还是我来做吧,不能拿这种事损你的名声。”谢及音合上内务章奏。
  她新提拔了一批女官,由识玉带着她们草拟后宫嫔妃的安置章程,并向她当面禀奏。谢及音挑选了几个聪敏活络的,又挑选了几个胆大心细的,一同负责此次后宫妃嫔的安置事宜。
  前朝的后宫嫔妃中,以太成帝的皇后杨氏与贵妃卫氏为首。
  杨氏前些日子刚因弘农杨家的事求过谢及音,虽然心中对此次迁宫的安排十分不满,却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委婉以孝道提醒她,前朝虽已覆灭,自己还是她名义上的母亲。
  谢及音不为所动,反劝她道:“您若是想留在宫中,一应用度都将削减,侍奉的宫人也要减少许多。听说阿姒已经快要从建康回来了,不知您更想让我尽孝道,还是想与阿姒母女团聚?”
  那可是她的亲生女儿,话已至此,杨皇后再不敢多言,一切听凭安排。
  卫贵妃抱着曾经的小太子,闯进显阳宫来闹,彼时谢及音午睡未醒,裴望初怕吵着她休息,让人将卫贵妃带到偏殿去,他亲往处置。
  偏殿燃着皇后娘娘喜欢的檀香,裴望初坐在上首,眉目清冷,眼神淡漠地看着跪在殿中的卫贵妃。
  “你怀里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谢黼的血脉,你可要想好了再说,”裴望初淡声对卫贵妃道,“若他是,固然皇后要念手足情,朕可容不下这一孽种。”
  卫贵妃不敢坚持,也不甘承认,她仍想找皇后攀手足情意,可永嘉帝的态度又令她心中犹疑。
  她向裴望初恳求道:“陛下既然能容得下皇后娘娘,为何不能容下她的弟弟?这只是个不知事的孩子,若得皇后教导――”
  “来人,拖下去杖毙。”
  “陛下!陛下!”卫贵妃闻言花容失色,抱紧了她的孩子,不停地叩首,乞求他的宽恕,“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这孩子不是谢氏的血脉!求陛下饶我们母子一命,放我们出宫去,我再也不敢了!”
  她吓得浑身颤抖,伏在殿中泣不成声,裴望初挥手叫执刑的内侍退下,待卫贵妃冷静了几分,方说道:“既然没有以命搏富贵的气魄,何必来纠缠皇后,是觉得她比朕好说话吗?”
  卫贵妃老老实实将这孩子的身世和盘托出,是当年宗陵天师尚在的时候,为了把控前朝后宫,赢得神机妙算之名,暗中与她私通,让她怀了孩子。
  裴望初看向她怀中吓得放声大哭的孩童,讶然道:“当年与你私通的是竟宗陵天师本人,不是他带入宫中的道士?”
  卫贵妃道:“起初他是想让别人来……但我不愿意。”
  即使是宗陵天师的种,他当年准备后手时仍毫不留情,一旦卫贵妃诞下的是女儿,就会被他掐死,一g黄土埋在西山脚下,然后再随意挑选一个男婴来冒充皇嗣。
  在利欲面前,父亲总是比母亲更容易丧尽良心,宗陵天师如此,太成帝如此,当年魏灵帝欲笼络裴氏而暗中与其易子抚养时,也是如此。
  裴望初让那孩子上前去,两岁的孩童懵懂不知事,但是能感受到母亲的害怕。他瑟缩着向裴望初哀求道:“别打我娘亲,别打她。”
  裴望初问他:“知道你爹是谁吗?”
  孩子对这个问题感到迷茫,努力想了一会儿,说道:“娘说是先皇。”
  “不对,”裴望初的手落在他脑袋上,仿佛爱怜,又仿佛威压,他温声对着孩子说道,“你没有父亲。”
  他抬头看向惊慌落泪的卫贵妃,“这是个聪明个孩子,你想好了吗,是要这孩子活着,还是要留在宫里的太妃之位?”
  他们一同望着卫贵妃,孩子朝她伸出手,想要她抱。
  许久,卫贵妃哽咽着垂下了头,“我会带着孩子出宫,谢陛下隆恩。”
  卫贵妃退下后,裴望初又独自在偏殿待了一会儿,待回到起居内室时,见谢及音已经醒了,妆发未整,正靠在凭几上把玩一支海棠花。
  谢及音招手让他上前,“听说卫贵妃来过,你将她打发走了?”
  “嗯。”裴望初将偏殿的事转述给她听,“给她个假身份,让她带着那孩子离开洛阳,置一座宅子,从此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已是看在皇后仁慈的面上给她的恩典。对外只称她暴毙,叫那些还想来纠缠你的人都掂量掂量轻重。”
  谢及音闻言轻笑,“你是看在那孩子的份上吗?竟想得这样周全。”
  裴望初没有否认,屈身伏在她双膝上,指腹摩挲着凭几上的花纹,神态似有些疲惫。
  只听他说道:“无论是谢黼还是宗陵天师,都不曾真心为那个孩子想过,那是个很敏感的孩子,让我想起了幼时的自己。”
  谢及音的指腹温柔地落在他鬓角,“你从前在裴家,是不是过得并不好?”
  裴望初轻声苦笑:“说不上过得不好,虽然父亲冷漠,母亲仇视,但裴氏是河东名门,并不曾少我吃穿,比起食不果腹只能易子而食的寒民,我已经过得很好了。”
  这怎么能算过得好呢?人的苦难是不能相比的,并非只有世上最苦的人才有资格喊苦,所有的刻薄、冷漠,打在人身上时,都是疼的。
  “所以当年你在谢家见我第一面时,就知道我过得不好,你那样待我,是怜惜我。”谢及音道。
  “是怜惜吗?我不知道,”裴望初握住她的手抵在唇边,双目半阖道,“我只是听凭感觉,从心任性。”
  指腹间落下湿润的吻,春日的午后,静谧得仿佛时间静止,唯闻几声黄鹂在新柳间回荡。
  他将谢及音圈在凭几里,掌心缓缓贴在软处,在她耳边道:“殿下的衣服好像又减了一层。”
  话里求 /又欠/ 的意味不言而喻,为了能借这檀木浮雕的凭几做一回,他已经三番五次来缠她。
  谢及音并非没有感觉,只是这凭几的形状,会叫人联想到许多奇怪的姿势。
  何况又是青天白日,她下午本打算去清点洛阳宫府库。
  “不行么?”裴望初遗憾地收了手,又有意无意地绕回刚才的话题。
  “其实我从小羡慕大哥和四哥,父亲会亲自教他们骑马射箭,书法文章,每年过生辰的时候,母亲都会亲手给他们做一身新衣服。我幼时学会的第一种情绪是嫉妒,四哥在我面前显摆他的新衣,我偷偷拿剪刀给他剪烂了。”
  谢及音心中微紧,“后来呢,被发现了吗?”
  “嗯,被抓了正着,”裴望初笑了笑,“母亲气得要溺死我,我记事比较早,至今仍记得她骂我的话。”
  “她……说了什么?”
  “她质问我,还要抢走裴家多少东西。”
  心头突然一酸,谢及音想起了魏灵帝与裴家易子抚养的传言。她不知该说什么话才能宽慰他,半晌后轻声道:“今年你过生辰时,我给你绣个荷包好不好?”
  裴望初却道:“殿下这双手,不是做针指的手。”
  “那你想要什么?”
  他抬目看向她,双目幽深,薄唇轻启道:“我想要殿下疼疼我。”
  春衫轻薄,肆意抛掷一旁,束发的红带飘飘落在海棠花上,方才被把玩过的海棠花开得正好,一颤,一颤。
第77章 出宫
  后妃们出宫那天, 要先往显阳宫拜谢皇后,领了赏,再经由永巷出烛龙门, 各自往宫外安置。
  虽然出宫这条路是自己选的,但已经在洛阳宫这四方天地中生活了许多年,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面上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态。
  谢及音宽慰了她们一番,点了内侍随她们出宫,带她们到赏赐的宅邸中安置。
  “这些宅子不比洛阳宫显赫, 但胜在自在, 从此婚丧嫁娶,各由己身, 算是朝廷给予你们的立身之本, 还望各位夫人好好经营。”
  魏灵帝的宠妃骆夫人也在其中垂首听训,她虽历经两朝,但年纪尚轻,在一众哭哭啼啼的女人中显得容色美艳, 态度镇定。
  她不愿意守活寡, 巴不得要出宫,只是心中对皇后娘娘的赏赐嗤之以鼻。她早就托人打听过了, 那些宅子都在洛阳城的最外城, 只有三间上房、两间厢房,值不过一二百两银子。
  一百多两银子……灵帝在位时, 不过是她一天赏给下人的钱。
  皇后又从自己的份例中,各赏赐了她们五十两银子。夫人们再次谢赏,起身跟随内室退出显阳宫, 往永巷的方向走。
  一条窄而长的红墙巷子,隔开了外宫与内宫。若非犯错了被囚禁于此, 后宫的嫔妃很少会踏足这条巷子,只有当年懵懂入宫时会在此处驻足一番,听取教养女官的训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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