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周唯璨的朋友,听说您身体不太好,我刚好在附近,就过来看看。”云畔抛出打好的腹稿,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她床边。
“朋友?”视线转向堆了满地的保健品,周婉如意味不明道,“他还有这么阔绰的朋友呢。”
听出她口吻里的嘲讽,云畔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沉默片刻,好声好气地问:“您身体好点了吗?”
周婉如扶着床沿慢慢坐起来,靠在枕头上,不怎么礼貌地打量她,那双眼睛的形状和眼尾的弧度却和周唯璨几乎一模一样。
半晌,才了然似的笑了:“哦,你喜欢他啊。”
云畔不说话。
“周唯璨知道你巴巴地跑到医院里来讨好我吗?还买这么贵重的东西。”周婉如摇摇头,有点刻薄地叹了口气,“小姑娘,阿姨给你提个醒,你还是早点死心吧,喜欢他就是活受罪。他那个人跟他爸一个德行,都是喂不熟的狗,你对他掏心掏肺为他寻死觅活,他不仅不会感动,说不定还觉得你麻烦,觉得你多管闲事。”
这一刻云畔简直也要怀疑,她真的是周唯璨的亲生母亲吗?真的是周唯璨没日没夜打工赚钱,宁愿借高利贷也要救的人吗?真的是周唯璨在这个世界上放不下的牵挂吗?
接下来的话还有必要说吗?口袋里备用的银行卡还有必要给吗?云畔站在原地,太多疑问塞满了脑海,许久才平复下来情绪:“我过来不是想听您说这些的。”
“那你想听什么?”周婉如冷冷道,“想让我跪下来给他磕头,感念他的大恩大德?还是想让我承认,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啊?”
先前所有爱屋及乌的好感在此刻荡然无存,云畔不再去看那双眼睛了,目光偏离几寸,轻声道:“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看到走廊里很多人哭得撕心裂肺的,还有在角落里打地铺的,没有他,您应该也没办法好好躺在病床上,安心地等着做手术吧。”
周婉如听到这里,反而笑得更开怀了:“那又怎么样?我生他的时候遭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差点大出血死在手术室,这些都是他欠我的,他活该被我拖累,活该没有未来,活该过成这副鬼样子。”
话已至此,的确没有必要再聊下去了。
云畔克制着想要和她争吵的念头,弯腰把地上占了太多空间的保健品往里放,她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一看你就娇生惯养的,跟我儿子根本不是一路人,我劝你还是离他远点,硬要缠着他不放,只会害了他。”
低头的时候,那根细细的银链从她毛衣领口滑落出来,在空气里晃荡了几下,周婉如的声音就在这一瞬,戛然而止。
没有在意她突如其来的沉默,云畔从挎包里取出便利贴和钢笔,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俯身贴在她床头,客气地说:“阿姨,我先走了,您要是遇到什么麻烦,或者又缺钱了,就直接打我的电话。放心,我不会告诉周唯璨。”
周婉如仍然没反应,死死地盯着她不放,神情甚至称得上是困惑,似乎正在思考一道无解的难题,嘴唇微张着,好半天都没说出半个字来。
没有耐心再跟她耗下去,云畔径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一路穿过走廊,下了电梯,又走出住院部大楼,云畔才停下来,靠在墙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种被扼住咽喉般的窒息感渐渐消失了,那些潮湿的细菌也从皮肤上缓缓剥落,她从包里抽出几张湿巾,将双手反反复复擦拭干净,而后又拿出手机,点开周唯璨的微信头像,删删减减地打字。
原本打了好几行,发出去的时候只剩下一句:「我好想你。」
现在是午休时间,周唯璨回复得很快,没有回应这句想你,而是问她:「吃饭了吗?」
云畔一边回复一边往外走,刚好路过麦当劳,于是推门进去,点了份和之前一样的儿童套餐。
找了个空桌坐下,她把餐盘里的东西拍照发给周唯璨:「因为太想你,所以来吃麦当劳了。」
紧接着,又问他,「你吃了什么?」
拆包装纸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云畔还是觉得自己的手很脏,有很多看不见的细菌在爬,于是又跑进洗手间,用洗手液反反复复地冲洗,直到把皮肤搓得又红又肿,才终于罢休。
等她从洗手间出来,回到座位上,才发现周唯璨也给她拍了照,是食堂的铝制桌面,两荤一素,看起还算有食欲,对面的餐盘也入了镜,露出一角粉色的手机壳。
拍照的时候应该没有特意遮挡。
云畔把手机壳的位置圈出来,发给他:「你对面坐的是女生。」
「唯一:同事而已,别多想。」
她咬着可乐的吸管,把这行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勉强停止了揣测,说“好吧”,又说“我还是很想你”。
第63章 Exit
三十号是谢川的生日。
谢家办得很隆重, 云怀忠也放下手头的工作,特意赶回家。
云畔当时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云怀忠走近, 打量了她几眼, 不太高兴:“怎么衣服也不换头发也不梳,一点都不得体, 这样出门像什么样子?”
云畔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毛衣裙和大衣,虽然算不上是精心打扮,但是也跟不得体毫无关系。
一旁正在清理地板的罗姨赶紧向她使眼色:“好像是素净了点儿,畔畔, 回房间换条裙子吧, 走, 罗姨陪你去。”
最后还是罗姨帮她挑了一条蓝色星空连衣裙,盘好头发, 戴了整套钻石首饰,又拿出皮草大衣给她披上。
云怀忠这才满意, 带着她出门, 敲响了谢川家的房门。
是谢川亲自出来开的门。
穿着深灰色的高定西装,领带夹很贵气, 发型也意凉,眉目间已经有了些许成熟男人的影子。
别墅里很热闹, 客厅被改成了宴会厅, 觥筹交错, 人影憧憧。
云怀忠把手里的跑车钥匙递过去, 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生日快乐, 车让人给你停进地库了, 晚点去看看喜不喜欢。”
谢川看了眼钥匙的logo,也表现得惊喜:“还是云叔叔疼我。”
又闲聊了几句,云怀忠便把云畔推过去,别有深意道:“你们年轻人好好玩啊,我去找你爸妈聊聊天。”
他离开之后,气氛瞬间冷下来,云畔对此毫不在意,把手里的礼物盒递过去:“生日快乐。”
谢川接过,随手放在沙发上,垂眸看着脚下的大理石瓷砖,半晌才道:“你还记得今天是我生日啊。”
云畔有点心烦:“你能好好说话吗?”
“怎么样叫好好说话?”谢川从桌上端了一杯鸡尾酒,轻晃几下,“再过段时间,你会不会连我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没再搭理他,云畔冷着脸,转身离开。
接下来一晚上,别墅里的热闹和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哪怕是面对面擦肩而过,谁也不跟谁说一句话。
连谢阿姨都看出来了不对劲,私底下过来问她怎么回事,又劝她不要跟谢川一般见识,云畔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敷衍地点头。
身体里的烦躁感越来越明显,实在是待不下去,又撑了半个多小时,云畔趁着没人注意,悄悄从后门溜出去,提前回家。
摘掉首饰,换上睡衣,她倏然间觉得很累,累到一动不想动,累到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倒在床上,用被子包裹住自己,想着周唯璨明天就回来了,不知不觉间便陷入熟睡。
梦里,她站在一片迷雾森林,被无数的枪口同时瞄准,无路可逃,插翅难飞。
敲门声连续不断地响起,像极了子弹出膛的声音,云畔瞬间被惊醒,听到门外云怀忠的声音:“把门打开,爸爸跟你聊几句。”
尽管不情愿,云畔还是慢吞吞地起床,摁亮了灯,又拧开门锁。
房门一开,浓浓的酒气便涌进来,云怀忠走进来,神色还算清醒,坐在沙发上问她:“刚刚怎么连声招呼都没打,就提前走了?”
“有点困,就先回来了。”
“今天是小谢的生日,你一直冷着张脸,还不声不响地提前走了,你觉得合适吗?”
云畔站在门边,头还有点晕,忍着不适说:“明天再说吧,我有点不舒服,想睡了。”
“爸爸跟你说几句话都不耐烦了是吧?”云怀忠微微沉下脸,“你跟小谢最近到底怎么回事,以前不是感情很好的吗?”
“没怎么。”
房间里静悄悄的,除了中央空调轻微的运转声,什么都听不见,近乎死寂。
云怀忠伸手扯了扯领带,少顷,冷冷开口:“你以为你这一整个暑假都跑去哪了,我不知道是吧?”
这种感觉有点像平地惊雷。
云畔被打得措手不及,还来不及反驳,又听到他说,“你年纪小,识人不清很正常,只要你保证以后不再跟他来往,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我都可以不追究。”
“凭什么?”
“凭你是我女儿,我做这些都是为你好。”
“为你好”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魔咒,为什么每一次听到,都让她无法遏制地头晕恶心。
云畔扶着墙壁,慢慢挪到床边,良久才出声:“你去找之前那个电影演员吧……或者随便找谁都可以,再婚的事情,我以后不会再干涉你了。”
“这是两码事。”
云怀忠看着她,眼角的皱纹已经清晰可见,平静道,“畔畔,你现在还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从投胎那一刻开始就输了,起跑线不同,眼界不同,人生轨迹也不同,你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真正走到一起?”
云畔微怔,“你调查他?”
云怀忠闻言,似乎被她的天真逗笑了,“你说是调查那就是吧。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他妈妈有心脏病,等了一年多,好不容易等到了合适的心脏供体,前几天刚配型成功。”
“……什么意思?”
云怀忠笑意微敛,又换了副苦口婆心的语气,“畔畔,爸爸不想让你难受,但是你要是非得继续跟他来往的话,就要考虑好后果。你已经成年了,应该知道无论做什么选择,都要付出同等的代价,毕竟错过这个供体,照他妈妈现在的身体状况,也没几年能活了。”
涨潮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恍惚间,乌压压的黑水漫过窗沿,倒灌进来,将整个房间都涂成沉郁的黑色。
错过这个供体?
那周唯璨会恨死她吧。
耳朵里嗡嗡作响,成群的虫子在她身边飞个不停,云怀忠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嘴唇一张一合,云畔却连半个字都听不清楚。她的手又开始发抖,甚至比之前更加严重。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声音重新由模糊转为清晰:“……这么多年,小谢那孩子对你怎么样,爸爸都看在眼里,再加上你俩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父母关系也这么融洽,你身边不可能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可是我不喜欢他。”
“感情是慢慢培养出来的,世界上原本也不存在什么一见钟情的戏码,不都是在相处中――”
可是我已经证明了。
一见钟情是存在的。
云畔终于无法忍受,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爸爸,你现在是在威胁我吗?”
口吻比想象中冷静得多。
思考的时间短暂到很难抓住,她俯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把剪刀,眼都不眨地抵在心口,也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平心静气道,“你要是非得夺走别人的心脏,我也可以用我的来还。”
房间里霎时鸦雀无声。
那些倒灌的黑水变成坚硬的冰,冻住了时间。
云怀忠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停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半晌,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又转变成某种奇异的惊慌,是云畔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
那股胜券在握的从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声音:“畔畔,你冷静一下,先把剪刀放下……刚才是爸爸不对,爸爸不应该和你这样说话。”
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反而让云畔困惑,因为她并没有打算真的做什么,只是想吓唬他一下而已。
她演得有这么逼真吗?
趁她出神的间隙,云怀忠飞快地起身,短短几步便跨过来,从她手里一把夺走了锋利的剪刀,丢到远处,胸口不断起伏,心有余悸地打量着她。
云畔仍在迷茫,不明白他的反应怎么会这么大。
不过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接下来的时间里,云怀忠没有再提周唯璨半个字,也没有再强迫她做什么选择,付什么代价,只是坐在床头,小心翼翼地给她盖上被子,要她好好睡觉。
云畔原本以为自己会失眠到天亮,然而那股熟悉的,仿佛刚刚长途跋涉过三万里的疲惫感再次占据整具身体,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就已经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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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醒的时候,云畔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眼泪却流了满脸,枕头也被打湿。
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她擦掉眼角残余的泪水,敲门声紧跟着响起,是云怀忠站在门外问:“畔畔,起床了吗?”
云畔还未完全清醒,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起了。”
“换好衣服,跟爸爸出去一趟。”
云怀忠推开门,已经穿戴整齐,眼底一片乌青,胡茬也没来得及剃,看上去已经把昨晚发生过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不明就里地换好衣服,云畔下楼的时候,云怀忠正站在客厅里跟谁打电话,最后说了一句,大概半小时到。
等到上了车,云怀忠又戴上蓝牙耳机,打开电脑,远程参加公司会议,云畔坐在一旁烦躁地等待,直到抵达目的地,都没有机会问出那句,我们要去哪。
然而也没有必要再问了,因为答案就在眼前――
云怀忠带她来的地方,是第一人民医院。
迈巴赫稳稳开进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云怀忠总算宣布散会,合上电脑,摘了耳机,示意她下车。
清晨七点过一刻,工作日,停车场里很空旷,云畔跟着他走进电梯,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来医院?”
云怀忠却没有回答,思绪仿佛被抽空了,正望着显示屏上不断跳转的楼层数字出神,一夜之间,鬓角甚至生出几根白发。
没等云畔厘清缘由,电梯已经稳稳抵达七层。
云怀忠拉着她的手走出电梯,目光所及之处再次被刺眼的白色填满,云畔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手心也冰凉一片。
她当然来过第一人民医院,不过从没来过七楼,云怀忠却对这里很熟悉,带着她穿过走廊,拐了好几个弯,最后停在一间诊室门口。
云畔抬眼,在墙壁上看到了四四方方的液晶显示屏――精神科专家门诊(三)。
血液似乎凝固了,她来不及逃跑,就被云怀忠带了进去。
整洁到一尘不染的诊室里,专家穿着白大褂,正坐在电脑桌前办公,看到他们,立刻起身笑着打招呼:“来得这么快啊,门诊时间都没到呢,看来路上不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