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手:“皇姐来我身边坐。”
随着桓悦扬手的动作,窄袖边缘露出一点红色,红的晃眼——正是他从明湘那里要走的赤玉珠串。
明湘看见这条珠串,就觉得心情颇为复杂。她默默坐过去,目光一掠而过, 出口的话就变了:“天寒, 该添件衣裳。”
桓悦眼底露出明显的笑意, 柔声道:“多谢皇姐关怀。”
明湘侧首,只见桓悦也正专注地看着她, 眼底光芒闪烁,唇边噙着笑意。她一时微怔,下意识转开眼, 避免和桓悦继续对视。
“赵珂呢?”明湘转开话题, “你不是说他也在吗?”
桓悦眨了眨眼,轻咳一声。
“人呢?”明湘问。
桓悦抬手,在车壁上轻敲两下:“赵珂!”
“皇……表弟!”车厢外传来一声响亮的应答, “怎么了?”
明湘沉默地看着车窗外那张没心没肺的脸, 手一松将车帘又放了下来。
“看。”桓悦无辜地朝她微笑, “他也在。”
赵珂在车厢外,有什么用吗?明湘很想发问。
她默默端坐,低头望着车厢正中的小几:“皇上怎么想起来去贡院了?”
桓悦眼睛一弯:“我还以为皇姐会先责备我轻车简从出宫呢。”
明湘偏过头,不去正视桓悦的目光:“皇上垂化万民,圣德昭彰,一定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身为臣下,怎么能僭越地以臣凌君,责备皇上呢?”
这话说的既恭谨又顺从,任是谁都不能挑出半点毛病。桓悦面色微沉,旋即又展颜而笑。
“皇姐。”
桓悦贴近明湘的面颊,轻轻地、柔柔地道:“皇姐食言了。”
“?”
明湘往后仰身拉开和桓悦的距离:“什么?”
“皇姐承诺过,永不会疏远我的。”
——“你我姐弟自幼相伴,岂有疏远之意?”
她曾经亲口说出的话在心头一掠而过,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郡主府中,湘平郡主与皇帝面对面跪坐在一起,明湘曾经亲口对桓悦说过这句话。
酸涩的情绪一闪而逝,明湘垂下眼,心想终究一切还是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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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章可以收回,说出口的话却有如覆水。
“衡思。”她换回了从前的称谓,轻声道,“你当知道,即使我不愿疏远你,有些话一旦出口,便再难挽回了。”
桓悦漆黑的长睫垂落,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明湘只听他轻轻道:“皇姐再等一等,等我将一切安排妥当……到那时,我不求皇姐一定答应我,只要皇姐待我一如往常,容得下我这点心思。”
这话几乎带上了一点哀恳,以桓悦的性格和身份,恐怕就连当年在先帝面前,都没有露出过这样恳求的情绪。
明湘明明知道他是刻意做出这副情态,但就像桓悦受不了明湘对他示之以弱一样,明湘也同样看不得桓悦这副哀恳的神情。
十余年的相互扶持,明湘与桓悦之间的情感、心血、利益都早已牢牢绑在一处,根本不可能拆开。桓悦受不得明湘对他的冷待,明湘也同样清楚,自己不可能一直维持住这副冷淡的面具——哪怕明知道桓悦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她转过头一言不发,看似没有回应,但在桓悦眼里,明湘的回答已经昭然若揭。
少年皇帝长睫一闪,眼底的笑意几乎已经掩藏不住。
他殷勤地拎起茶壶给明湘倒水:“皇姐喝茶。”
明湘接了茶盏,却不喝,反而又绕回了原来的话题:“皇上这几日不正忙着三司会审周维吗?怎么想起来贡院了?”
桓悦注视着明湘拈着茶盏的那只手,明湘的手指纤细,拈着雪瓷茶盏,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哪个更加雪白。她食指指尖有意无意地轻叩着盏身,说话时没有注视桓悦,反而望着马车车窗的方向。
天光映在她的侧颊之上,长睫低垂,显得极其闲适。那是只有长期高居云端之上,习惯了从容自若地俯视所有人,才能养出的一种独特气韵。
桓悦面上便漾起笑意来。
他最喜欢皇姐这副模样,仿佛永远运筹帷幄,天下事尽在掌中。哪怕当年魏王最为得势,东宫居于下风的时候,明湘面对魏王父子都是这副神情。
也难怪桓明忻恨她恨得要死,觉得她高高在上目无下尘。
可桓悦偏偏最喜欢明湘如此,在他心里,皇姐就该永远都是这样。
“嗯?”迟迟没有得到桓悦的回应,明湘疑惑地回头。
桓悦迅速醒过神来,微笑道:“三司会审虽然忙,但我更想见皇姐一面,我知道,皇姐一定是想去看看的。”
明湘轻叹一声,居然没有理会桓悦前半句,道:“没错,我的确想去看看。”
贡院外的街道全部清空,一队队军士来往巡逻,严密把守,四角瞭望塔上人影幢幢。从外看去,贡院公署高大阴森,颇为压抑。
此处便是每三年一度会试之所,大晋读书人从七州各地奔赴至此,在考棚里关足三日,博一个前程。
同样的,这里也是京城学子乡试的地方。
赵珂从马背上下来,抬首看见贡院门扉,顿时回忆起自己乡试时在考棚中所受种种煎熬,恐惧油然而生,不由得感叹道:“当年我坐在考棚中,两股战战,汗出如浆。”
“为什么?”梅酝路过他身旁,好奇发问。
赵珂诚实地说:“那当然是因为我根本不会。”
梅酝:“……”
“不过幸好。”赵珂含笑追忆往昔,大为得意,“虽然我什么也不会,但我运气好!”
“我硬着头皮上场考乡试的时候,坐在狭小的考棚里,连口水都不敢多喝,喉咙里好像着了火,现在我站在贡院外,想着许多人像我那时候一样,正在考棚里受苦,就觉得分外畅快!啊,这大概就是幸灾乐祸的滋味吧!”
赵珂得意洋洋感叹到一半:“人呢?”
一身布衣的禁卫统领程炎已经先一步命人前去禀报,此次会试的总裁杨凝与三位副总裁已经一同迎了出来。桓悦对着他们摆摆手:“起身吧,朕过来随意看看,不要因此而影响会试。”
杨凝让开半步引桓悦入内,桓悦却没有立刻举步,而是先牵了明湘的衣袖,才往贡院内走去。
杨凝看见了桓悦的动作,但他面上毫无异色,仍旧恭谨地在前方引路。
留在原地的三位副总裁彼此面面相觑,眼底满是不赞同。
“皇……”其中一位副总裁立刻就要张口,被身边人踩了一脚,险而又险地将话音咽了回去。
“你疯了?”他的同伴皱眉看着他。
那位副总裁满脸不赞同之色:“贡院乃抡才之地,女子怎可入贡院?我等当劝谏皇上……”
他话没说完,另两位副总裁默默离他远了半步。
紧接着,梅酝带着章怀璧大摇大摆从三位副总裁面前走过,追了进去。
这座贡院是延朝所建,传至齐朝,又至大晋,三朝以来历经四百余年,虽然定期修葺,却也显出了陈旧之色。
考棚分为东西二场,均以木栅栏与贡院的公署隔开。桓悦和明湘无意破坏规矩往东西场中去惊扰考生,只在公署内转了一圈,见其中秩序井然,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由得赞许道:“杨卿做的好。”
这当然不是杨凝一个人的功劳,但皇帝明摆着要寻个借口,等会试结束给杨凝论功。明湘便跟着点头:“杨阁老辛苦了。”
“此乃臣分内之责。”杨凝谦恭地一礼,“谢皇上、郡主称赞。”
那位从始至终一直试图开口的副总裁终于忍不住了,想站出来请湘平郡主离开贡院,更想指责杨磬持谄媚君上不知劝谏。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明湘开口了。
“当年废魏王父子气焰嚣张时,我从来没能踏入贡院大门半步,就连先帝命皇子皇孙参观贡院,以正学风,我都没能随行。”
她的话音中略带感怀:“桓明忻曾经口口声声说,我是女子,进入贡院于礼不合,还挑动了不少亲附废魏王的党羽附和。因此当年文华殿皇子皇孙们前来贡院参观时,唯有我留在文华殿读书。”
那时明湘还年少,仰仗着先帝的宠爱在宫中风头无二,但桓明忻以一句男女之分就将她阻在贡院的大门外,让她从未如此清晰的认识到,她的地位全都来自于先帝的宠爱,那些皇子皇孙对她的恭敬,一是因为圣心,二是因为,他们没把她放在眼里。
“皇姐说错了。”桓悦温和道,“废魏王父子已经去玉牒,废为庶人,不可再称一声桓氏。”
他柔和地看着明湘,眼风从那名几度想要越众而出的副总裁身上一扫而过:“废魏王世子逆言逆行,怎可放在心上?”
作者有话说:
明清时期科举主考官称为总裁,副主考官称为副总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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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先多看看我好吗?
“废魏王世子逆言逆行, 怎可放在心上?”
副总裁未能出口的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脸色发红。
在场的都是积年的老狐狸了, 从明湘开口说话时起, 就听出了影射之意。等到桓悦接话,其中的敲打之意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不管皇帝是单纯想替皇姐出头,还是存了借机敲打臣子的想法,‘逆言逆行’四个字一落地, 便象征着皇帝金口玉言下了论断。
副总裁虽然迂腐,到底不是个傻子。他知道自己如果现在还敢开口,八成要步废魏王世子后尘了,面色阵青阵红,噎的十分难受。
偏偏湘平郡主转过头来,微笑着看了他一眼:“陈大人这是身体不适吗?”
陈大人:“……”
陈大人僵着脸挤出个难看的笑:“谢郡主关怀, 臣无事。”
“那就好。”明湘温和道, “陈大人乃国之栋梁, 千万要保重身体,现在抡才大典正是要紧的时候, 倘若陈大人病倒了,皇上还要费心另选一位副总裁,万一耽误了会试阅卷, 那真是愧对千里入京科考的万千学子。”
陈大人:“……”
他从未听过如此离谱的宽慰!
刺了陈大人一句之后, 贡院中其实已经没有更多可看的地方了。桓悦索性携了明湘往外走,走到公署外的庭院里,只见赵珂、梅酝、章怀璧三人排成一列, 正往考棚所在的方向指指点点, 活像三只精力旺盛的猴子。
所有人:“……”
桓悦大感丢脸, 几乎想将这个不靠谱的伴读兼表哥丢出去。明湘却坦然自若地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来,笑问:“贡院是清净肃穆之地,你们在干什么呢?”
章怀璧脸皮最薄,又是一举一动受过严格教导的闺秀,知道自己方才仪态不太好看,面颊顿时就红透了。
赵珂依旧心大,无视眉头拧成疙瘩怒视他的副总裁,老老实实道:“回郡主,我给梅酝姐姐和章贞仪指一指考棚的方向。”
梅酝靠过来贴住明湘手臂:“我和怀璧都好奇考棚是什么样子,就劳烦赵郎中说一说,我们没有吵闹。”
只是动作夸张了一些。
明湘付之一笑,拍了拍她的手:“无妨,走了。”
“成何体统!”直到皇帝所乘的马车消失在贡院外的街道上,陈副总裁才敢恨恨斥责一句。
杨凝路过他身边,眉头都没抬一下。倒是另一位副总裁王繁忍不住开口刺了他一下:“你说的是?”
陈副总裁一顿,终究没胆量说出‘湘平郡主’四个字,只好含蓄地、指桑骂槐地道:“几个婢女而已,竟然在贡院内行止不端,窥伺考棚,成什么样子。”
“哦。”王繁道,“可是皇上也没说什么,怎么您陈大人倒比皇上还嫉恶如仇呢?”
“……”
陈副总裁甩袖而去,三位副总裁中的最后一位忍不住拉了王繁一把:“何必呢,他就是那个性格,不听就是了,你刺他一句,他心里指不定记你一笔。”
王繁摊手:“那就让他记好了,我怕什么,大家都是奉了圣命来做考官的,不是听他连讽带刺说闲话的,他在我们面前口舌不修,到时候传到皇上和湘平郡主耳中,会不会觉得我们和他一起背后说三道四?”
最后一位副总裁:“!”
“再说了。”王繁诚实道,“你不觉得他很烦吗?”
最后一位副总裁:“咳咳咳!”
陈副总裁去而复返,正听见王繁的‘你不觉得他很烦吗?’。怒视王繁一眼:“背后非议同僚,这就是河阳府的文治吗?”
这可就是地域攻击了,王繁当即横眉立目:“云州的风气也不怎么样,君不见周维一案还在三司会审吗?河阳府近年来虽落寞,起码没有出过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
河阳府是前朝府县制下的地名,晋朝建立后,将河阳府划入建州之中,位于建州南。河阳本是文风昌盛之地,由于齐朝南渡,晋朝代齐时的动荡,大量河阳人南逃到河阳南方的云、嘉二州,渐渐落魄,而云州学派大兴。又因为河阳文人大多崇尚厚重悠长、字斟句酌的文风,云州学派却斥之为拘泥死板、千篇一律,由此以来,云州与河阳文人相互看不顺眼,矛盾由来已久。
王繁说话专门戳人痛处,陈副总裁顿时眉毛都立起来了。最后一位副总裁眼看快要打起来了,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去劝,好不容易把剑拔弩张的两人隔开:“二位,二位,现在会试学子正在考棚中奋笔疾书,我等身为前辈,正宜为其榜样,怎么能在贡院里发生冲突?”
陈副总裁眼看没人向着自己,转念一想杨凝那老东西近来成了天子走狗,猛击云州学派,现在说不定正在暗处等着参他一本,勉勉强强忍住气,冷哼一声:“休要得意!”
王繁阴阳怪气:“啊是是是,翰林院待诏好大的威风,我一个小小的太常官,真是怕得要死。”
三位副总裁不欢而散。
马车里,明湘掀开车帘望了一眼,只见梅酝和章怀璧坐在车前,正小声宽慰章怀璧。
她摇了摇头,放下车帘。
章怀璧的胆子其实并不小,她如果真的怯懦,也不会敢提出进宫长长久久做女官。但她是正经的闺阁千金,生平最怕非议,一步不敢多走一句不敢多说,生怕惹出是非来。
再加上她还被安平侯世子梁善险些连累,就更是十倍百倍的谨慎,丝毫不敢出格。
章怀璧在明湘身边断断续续待了不短时间,明湘喜欢她的聪慧安静,有些不忍心,暗自决定下次带她去盛仪郡主那里开开眼界。
“皇姐看什么呢?”桓悦的声音从明湘耳畔响起。
明湘回头,正对上桓悦含笑的目光:“怎么,连我看什么,衡思你都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