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时咂舌,摇了摇头,接着给傅译生收拾烂摊子去了。
宴会厅二楼更衣室——
褚遇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下巴处还有一种麻木的钝痛感。
他试着动了一下下颚,发出嘶的一声。在安静、足够掩盖一切东西的沉默和宁静里,这一声有尖锐的痕迹,划破眼前的场景。
很重的一声。
褚遇下意识停下了所有动作。
视线游弋,谢明月站在巨大的玻璃面前。
更衣室的外面是很大的落地窗,平日里罩着厚重的窗帘,阻隔着光亮和视线。现下是晚上,帘子被拉开一半的缝隙。
窗户太大太透明了,宴会的地方在最繁华的商圈里,从落地窗看过去能看到灯火通明的京市,京市最有名的景点此时被这群人踩在脚下。
透过玻璃,对面的大屏还在播放着滚动字幕。
寸土寸金的广告位,现在被人包下来庆祝一个人的回国。
大屏幕反射过来的光落在谢明月身上,衬得她发丝最外一层都镀着金光。
她身上的礼服是似乎有丝绸质感,在光线的变化中如有神光。
礼服的后背镂空,一直裸露到腰线处。她后背张开的蝴蝶骨果然像蝴蝶,褚遇看着看着,想起他幼年用铁铲轻轻一敲,轻轻敲落蝴蝶的半扇翅膀。
他不是孩子了,没有那种童稚的残忍。
这时候却忍不住歪头,像幼年一样,小心翼翼地看眼前的蝴蝶。
好脆弱。
她的翅膀也会这么容易被敲落吗?
褚遇歪头的时候,身子不自觉地向右边倾斜,手臂顺势落下,掀掉了什么东西,发出清晰的声响。
来不及看掉落的地方,褚遇看向窗外。
果然,蝴蝶看了过来。
谢明月背着繁华的窗景,逆着光过来,脸色完全埋在黑暗中。
到了褚遇跟前只有一步之差的地方,谢明月坐了下来。
更衣室为了方便陈列衣服,会有专门隔开的区域。谢明月坐的地方刚好是个凸起的台阶,比坐在随意坐在地上的褚遇,谢明月高了一截。
哦,大小姐在居高临下地看他。褚遇想。
褚遇几乎能猜到自己的脸在光中有多清晰,而对方如何研究他的表情。
他率先打破这种沉默:“痛。”
褚遇声音放的很低、很轻,刚刚还在外面很凶地打人,到了私密空间里,开始显露出一种不常见的软弱。
看起来像可以被伤害。
谢明月心里轻笑,好会示弱。
褚遇和傅译生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这里。
傅译生太骄傲了,他生下来是天之骄子,顺应着所有的期待而生。他理所应当地觉得自己该得到一切。
这世上几乎不存在需要他费力才能得到的东西,说的朴素点,他拥有一切。
所以在谢明月展露出与众不同的态度以后,傅译生的情感波动才会如此迅猛和冲动。
他需要思考什么呢?
想质问谢明月就问了,想在宴会动手就打了,他的人生几乎没有任何要低头的境况,骄傲是他与生俱来的脊梁,撑起这个人的一切。
他只会被惹怒,不会被击碎。
他从不思考结果,因为即便他冲动易怒,也有崔时这样的人为他收拾残局。
你要知道,对他这种人来说,做错事是没有试错成本的。
而胜负欲是他性格缺陷中,最容易被挑起的强烈情感。谢明月想,她要教会他的只有一点:不甘心。
不甘心才会痛,人痛才会改。
那褚遇呢?
褚遇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从最压抑的环境里出生,被打压和嘲讽着长大,生平最容易看见的就是佣人窃窃私语的脸,夹杂着同情和难以言喻的窃喜。
你看主家的这个孩子,虽然是主家的亲生儿子,但没有人管他,活的还不如我们呢。
私生子。
私、生、子。
这几个字像刻在血脉里,昭示着他不道德的出生,刻在血脉流淌里的卑贱。
轻飘飘的几个字,奠定了他完整的人生基调。
不能容于光的、被鄙夷的、掉落在尘土里。
人实在很奇怪,缺什么就要什么,厌恶什么就被什么打败。
褚遇,你呢。
你从强烈的忽视和怨恨里成长起来,被交织的复杂情感编成,你会想要什么东西?
谢明月直直地看着褚遇,目光落在他为了显得弱势而低垂的睫毛,在轻微的颤抖。
装弱势必然有所求。
褚遇,你要我怜悯你吗?
谢明月满足他的期待,她的手伸过来,轻轻落在褚遇的下巴处。
褚遇能感受到对方温柔的力度,小心翼翼生怕戳伤他,在这种过于轻的触碰下,他开始沸腾地颤抖起来。
就像……
然而对方的下一句话,立刻叫他血冷。
谢明月一改力道,用力地揉擦过他流血的伤口,带来卓然的痛感。
对方开口,仍然是大小姐一派天真任性的口吻,她问:“怎么露出这种表情?”
“你觉得我像你可怜的妈妈吗?”
作者有话说:
有没有人看看我的预收(撒泼打滚)(变成小狗)
第31章
感谢购买明天开始晚九点更新
“你觉得我像你可怜的妈妈吗?”
触及到关键词, 褚遇猛地抬头,流淌的滚烫血液在这一刻骤得冰凉。
被戳中心里隐秘的部分,褚遇愣在原地, 很久才艰难地开口:“你调查我?”
“这也需要调查吗?”谢明月神色如常, 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褚遇无意识攥紧的拳头。
褚遇的身世在整个沪市都不算秘密。
褚家几乎大昭天下对这个私生子的不看重,对褚遇的过往更不会多加掩盖,放任他像靶子一样,站在人流如织的广场上, 任由来往的行人攻击。
这是一种欺辱,但更是一种宣布。
宣布褚家和妻子的感情牢不可破,不会因为中途出现的小小插曲而影响两家长达十多年的合作,更是给媒体和股民的暗示。
两家不会解体、离婚,褚氏的股票动荡不会存在。
既然压不住,那就彻底摊开。看起来是轻视, 实际是充满计算意味的考量结果。
褚遇是这场考量中, 唯一被放弃的东西。
褚遇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即便想好要讨好谢明月,在此刻也很难完全不感觉到难堪。
赤裸裸的现实袒露开来, 是对褚遇从头到尾的轻视:
“你看,即便你努力这么多年,走出去别人叫你一声褚二少, 实际上你仍然不过是一颗被放弃的棋子, 是轻而易举可以被输掉的东西。”
并没有让人重视的资本。
褚遇的脸色越发难看,他沉着脸,扬起下巴, 心里已经带了几分恼怒:“谢小姐现在说这些的用意是什么呢, 只是为了讽刺我吗?”
把他一直避讳的残忍真相披露, 为了看到他露出败相。
谢明月奇怪地看他一眼:“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谢明月疑惑地问:“难道不是你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吗?”
她露出回想的神色,然后轻轻笑了一声,似乎想到他刚刚的眼神有多好玩。
“你当时看着我,就好像人类幼崽被丢进孤儿院,过了很多年已经长大了,在街上突然看到很久不见的妈妈。”
“是这种眼神。”谢明月回看过来,对上褚遇的视线,“你应该看看你刚刚的眼神有多……”
谢明月压下喉咙口呼之欲出的可怜二字,改了个词汇:“期待。”
似乎被这种词汇击中,褚遇近乎恼羞成怒起来。
心里最隐秘的地方被强光照射,褚遇几乎完全忘记自己的初衷,这时候只想说些什么话让对方看起来不要这么完好无损。
不然太显得他狼狈了。
“谢小姐不也是一样吗?”褚遇声音很冷,“我之前以为谢小姐是冷心冷情,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没想到并非如此。”
他实在想不到谢明月会像场上刚刚议论的那样,为了另一个男人付出这么多。
他从认识谢明月开始,她就一直是一副万事尽在掌握的样子,高高在上,如坐云端。
对待他就像对待一个玩具或者宠物。
太傲慢了,傲慢到和他的父亲、父亲的妻子、无能又愚蠢的兄长,以及这个阶层遇到过的所有人一样。
想到刚刚迎面接触的傅译生,褚遇蹙眉。
……眼光也不怎么样。
褚遇语带嘲讽:“只是可惜,对方似乎不太需要谢小姐的这份心意。”
褚遇这种人,就连讽刺和刻薄都是克制委婉的。
褚遇说完这句话,以为谢明月会伤心,却看到对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丝毫没有动怒。
对方一直是这样情绪稳定的样子,在黑夜里,她的声音显得格外冷静。
她问:“听你的口吻,你很嫉妒傅译生吗?”
“让我来猜猜看。”没等到褚遇反驳,谢明月已经率先说出了她的猜想。
她状若思索,实际上每一句话都牢戳痛处:“你从今天宴会开始,情绪就不对劲。你对傅译生有敌意。”
她下了这样的定论。
褚遇几乎觉得好笑,心里一阵鄙夷。
都说了,脑袋空空的大小姐,从头到尾也玩不出什么新花样的。
褚遇反驳:“谢小姐对自己的魅力太自信了。”
言下之意,他不过是为了谢明月应允的东西才出现在这里,这件事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直白的交易,交易双方从其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谢小姐给我项目,帮我从褚家翻身,这是我们之前就谈好的东西。作为报答,我会尽职尽责地……做你要求我做的一切。”褚遇开口,还是没有说出取悦这两个字。
“至于其他的,是你多想了。”褚遇道:“我对你没有这种心思。”
褚遇心知肚明,在此刻要怎么示弱,怎么表现出无害的样子,好让谢明月更加尽心地帮他。
话语要变得更有利于他才是正确的。但是褚遇在现在的环境下,完全无法按照自己的的想法进行。
话刚说完,褚遇意识到失言,有些懊悔。
正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补救,谢明月就动了动。
“不是的,褚遇。”
谢明月含笑,叫他的名字。
“你不是为了交易在针对傅译生。”她满意地看着对方的瞳孔震颤了一下,“你嫉妒他。”
不等对方反驳,谢明月继续:“很羡慕吧?看着他一出生就拥有了所有你想要的东西。婚生子的地位、顺风顺水的人生、被安排好一切只等着接受的担子。通畅到没有一点波澜,被父母期待着出生。”
“你很羡慕这些吧?”谢明月声音轻轻的,像蛊惑他承认:“羡慕他,所以讨厌他。”
她的语句不急不缓,却带着稳定的力量。她没有任何一点不确定的的含义,或者询问褚遇想法的意图,只是平静地在阐述一种事实。
“哦对了,还有我。”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的讲。
褚遇的心被针扎了一下,感受到一瞬间的刺痛。
强光直射下来,他的阴暗无处遁形。
在这种被人剖析的时刻,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刚刚想要缓和的想法。
“你?”褚遇冷笑一声,嘲讽:“谢小姐,不要太高估自己了。”
褚遇的手撑着地上,本来随意的坐姿不自觉的收紧,核心紧绷。
一个典型防御的姿态。
哟,急了。
“是啊,我。”谢明月完全没有被这种防备激怒,反而顺势承认下来。
褚遇从踏进这个宴会厅开始,态度就开始完全不对了。
他的态度一直很紧绷,在看向傅译生的每个视线里,都是完全掩饰不住的交锋。
全然的敌意。
这种不正常完全不能瞒住谢明月。
但是谢明月确定这两人从来不认识,褚遇能对傅译生起敌意的症结只会在她身上。
要说褚遇现在很在乎谢明月,这是连她自己也不会相信的事情。褚遇的防线很强,不会这么容易被攻克。
结合褚遇的背景,谢明月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
褚遇的母亲。
那个被人骗着生下褚遇,到最后才发现爱人早就有妻有子的可怜女士,褚遇心上永远的伤口。
“你也很恨吧,恨你父亲。你看到傅译生之前已经打听过所有我们的事,你知道我和他之前发生过什么。他让你想到你隐瞒的不负责任的父亲,我在你的幻想里被安排了什么剧本?”谢明月眨一眨眼。
借着背光,对方完全看不清她脸上微小的可惜。
“我很像你被骗的生母吗?”
同样深情,同样纯真,同样愚蠢,被爱人骗得团团转。
所以他这一路才会做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好像态度一夕之间大转变,甚至体贴到要夏晴向她道歉。
想到夏晴在这出戏里被安插的大约是褚家主母的身份,谢明月也不禁觉得有点好玩。
褚遇手脚冰凉,已经掩盖不住自己的焦躁。
“你!”褚遇气到极点,不怒反笑:“谢明月!”
他直呼谢明月的名字:“那你呢,你今天要我陪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用我来气傅译生吗?”
褚译嘲笑她:“不过目前看起来,你的这套好像不管用。”
傅译生一直都在偏帮夏晴,从头到尾也没有露出一点怀念旧情的意思。
甚至哪怕是夏晴出言不逊,傅译生也只会攻击谢明月。
谢明月想用他来让傅译生不舒服,只能说打错了算盘。
谢明月和他妈一样……都是没什么脑子的蠢货。
褚遇说完这些,很快用手撑地,利落地站了起来。
“谢小姐如果只是为了让傅译生回到你身边,大可不必和我做交易。”褚遇道:“用这些项目和我交换,只是为了气一气他,手笔未免太大。”
谢明月听到这些,只觉得好笑。懒得去纠正褚遇的想法,谢明月随口应付:“那是对你来说,褚遇。对你来说那才是大手笔。”
“我要做什么样的决定,用不到你来管,你只要记得自己和我的交易就可以了。”
谢明月反问:“你可以选择不和我交易,但你自己清楚,这是你能最快达到目的方式。你舍得放弃吗?”
褚遇不舍得。
就像谢明月说的,这是他目前最快得到助力的方式。不然他也不会在这里受谢明月的气。
感觉到憋闷,但又没话可以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