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这清池宫,烧了个七七八八,必定是要大费周章修缮了,也不知道花费几何。朕当真心疼国库啊。”
她幽幽叹息一声,凑近他耳边。
“第一天做朕的男人,就烧朕的房子,不好吧?”
眼前的人神色微动了动,刚想说什么,却见从散着浓烟的后殿里,走出来几名矫健女子。
是宫中的侍卫。
她们无事本不该出现在后宫的,然而事从权宜,想来是宫人眼见起火,惊慌之下跑去求援了。
此刻,她们正以手掩鼻,避着烟气,为首的一个走过来禀报:“参见陛下,臣等刚才仔细检查过,残火已经扑尽了。”
“做得很好。”
许清焰刚要褒奖几句,怀里却忽地多了一件东西。
一个人,将身子缩成一团,背向侍卫,几乎是把自己挤进了她的臂弯里。
单薄的肩头,硌在她的锁骨上。
众目睽睽之下,她不由沉下了脸色。
“顾贵人,这是在做什么?”
男人将下巴埋在她肩窝里,声音软软的,只许她一个人听见。
“臣侍衣衫不整,陛下舍得让那些粗鄙女子看去了吗?”
“你又在……”
“求陛下怜惜。”
“……”
许清焰本想说,一派胡言。宫中的侍卫才不是什么粗鄙女子,那都是京城官家的女儿,入宫挣体面的。
撞见他这副有伤风化的模样,别人还愁眼睛没处放呢。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人身上的确不整齐。
先不说烟熏火燎的,衣衫凌乱,单说被救出火场时,淋了许多的水,此刻衣裳尽是湿的,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将身形勾勒无疑。
于她而言,这自然不算什么,但对这个世界的男子来说,大约是难以自处的。
许清焰不由挑了挑眉。
昨日里当众拉拉扯扯,勾引她的时候,可没见他羞过。这会儿又在和她耍什么小伎俩。
但瞧着让风一吹,他的身子都微微发抖,她终究不至于和一个男子计较。手一抬,就将他圈进了怀里,顺道拿自己的广袖裹住了他。
这人像是没想到,她愿意这样做,呼吸稍滞了一滞,又向她怀里靠近了些。
手底下的腰,只隔着一层湿透的春衫,比她想象中还细。
许清焰的眼神飘了一下,猛然回神,清了清嗓子。
“如何会走水的?”她问那侍卫。
对方连忙拱手答:“禀陛下,是厨房失火。”
“厨房?”
“是,已有宫人自陈了,道是今日刚到清池宫中伺候,诸事陌生,多有忙乱,在生火时不慎引燃了杂物,又因为害怕受罚,不敢第一时间喊人,这才以至于不可收拾。”
许清焰深吸一口气。
想起自己片刻前,对身边的人道:“第一天做朕的男人,就烧朕的房子。”
轻轻闭了闭眼。
“拖下去杖责,发配去做杂役,不许再进内宫伺候。还有内务府的一干掌事,都罚三个月的俸。”
“是。”
侍卫长领了命,带着手下去善后了。
许清焰一时之间,倒有些尴尬。正想着是否要补几句话,稍加安慰,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清越声音。
“臣侍参见陛下。”
一回头,是一个宫装严整,丰神俊朗的男子。
他快步走到跟前,屈膝行礼:“臣侍来迟了,请陛下恕罪。”
沈君,沈兰溪。
他是由齐王举荐入宫的,亦是名门大家出身,知书达礼,处事得宜,正是此间推崇的男子典范。
因着许清焰仓促登基,并未立后,太后便做主相中了他,手把手地教他审看账册,打理后宫。宫中隐有传言,道是他将来或要入主中宫。
既然宫中大小事务都归他料理,他此刻难辞其咎,也很合常理。
许清焰叫了平身,他立刻就去看顾怜。
“我听说时真是怕极了,一路过来都在心里求神。万幸是没有伤着人,要不然可怎生是好。不知顾……顾贵人可有受惊?”
好好的一串话,中途却磕绊了一下,大约是眼前人曾经是先帝的君侍,转眼却要和自己一同奉圣。
沈兰溪是循规蹈矩的人,想必是难为情的。
顾怜却恰恰相反,只道:“多谢沈君关心,我没事。”
说话时,头还靠在许清焰的肩上,心安理得,半分也没想着挪动。
许清焰轻咳一声,抬手将他推开几分,用警告的眼神示意他站好。
对面的人低着头,不敢看他们这般情状,只一味告罪:“都怪臣侍驭下无方,才险些酿成大祸,还望陛下责罚。”
“你打理后宫已足够辛苦,底下的人办事荒唐,你岂能事事都预料到。与你无干。”
“多谢陛下体恤,臣侍回头一定重责犯错的宫人,往后再不敢有此事了。”
“无妨,朕已经处置了。”
在对方微微失措的神色中,许清焰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些瑟缩成一团的,年岁尚小的宫人。
“不过,沈君得空还是要教教内务府规矩,一宫里总得有几个年纪长的,能顶事的下人,遇事才不至于惊慌失措。拨一群半大孩子来,能做些什么?”
她顿了顿,语气微沉。
“要不然,朕会以为是有人在刻意刁难他。”
“臣侍明白。”对面慌忙道,“这些不顶事的宫人,将顾贵人置于险境,断不能再用了,回头换一批来,必要挑好的、伶俐的,此事臣侍会亲自去办。”
他瞥一眼许清焰的脸色,眼神小心翼翼。
“另外,这清池宫走了水,自然是住不得人了。臣侍以为,当务之急是替顾贵人另择一处宫室居住。”
“你的心思倒细,说说你的主意。”
“陛下谬赞。这空闲的宫殿之中,兰林宫宁静雅致,增成宫宽阔舒适,陛下以为如何?”
他带了浅浅的笑,望一眼顾怜。
“或许,也可听听顾贵人自己的心意。”
顾怜没有作声,安静地望着地面,很不像他的性格。
许清焰仔细回忆了一下各宫的所在。
“这两处宫室,仿佛都在太液池后面?”
“是,陛下若是觉得不好,也可……”
“迁到昭阳宫吧。”
在对方一下没能掩住的错愕神色里,她淡淡笑了笑。
“昭阳宫离朕的住处近,正好,放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亲自看着,以免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她看了看身边的人,口气莫测。
“毕竟顾贵人,身上的事总是多些,对吧?”
顾怜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微微一笑,“多谢陛下,都依陛下的意思。”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沈兰溪总不好反驳,行过礼,便下去安排迁宫的事务了。
闲人陆陆续续地撤走,只余四周一片未散的烟火气。
许清焰拿眼角瞥了瞥有些人。
“还满意?”
“陛下说笑了,哪有臣侍挑拣的余地,臣侍也没有那样不识趣吧。”
这人方才在沈兰溪面前,罕见地寡言,这会儿一笑,才像是她认识的模样了。
他抬起眼来,目光柔柔地落在她脸上。
“陛下何故待我这样好?”
许清焰倒被问得沉默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先头没细想,对他说了一句重话,有些加以补偿的意思在里面。
又或许,是他在被她纳入后宫的第二天,就险些出了事。虽说是忙中出错,看似意外,但总是……
罢了。
“因为朕闲得。”她撇了撇嘴,往他手臂上轻轻一推,“晚些会有人来迁宫,进去找干净地方等着吧。”
然而话音未落,这人却低低痛呼了一声,捂着手臂,眉眼都皱在一处。
许清焰一怔,就变了脸色,一把掀起他衣袖。
衣袖底下的小臂,红肿,且渗着血。
第6章
◎上药怕疼的小猫咪。◎
男人的手臂,本是修长,清瘦,线条漂亮,如精雕的白玉。
然而此刻却破了好大一片,露着粉红的嫩肉,和着血,望之触目惊心。
许清焰的头皮一下发紧。
“为什么不说?”
眼前人像是怔了怔,“陛下……”
“你是没有长心眼吗?烧伤要是处理不得法,感染了是会死人的,你……”
她咬了咬牙,硬生生把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知识咽回去,只盯着他被火燎缺了的袖角,太阳穴突突地跳。
“也不知道一天天的,心思都用在了哪里。”
话虽说得难听,眼前浮现的,却是她刚赶到清池宫时,看见他的场面。
她在一片人来人往,浓烟缭绕之中,扯着他的手臂将他拽过来,他确是皱着眉头吸了一口气,但转眼便又对她露出了那副狐狸笑,她也就全然不曾往深处想。
心里还道,这小东西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她好心赶来看他安危,倒显得有些不值当了。
现在想来,其实他那时就是伤着的,只是咽了下去,没肯告诉她。
“平时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吗。”她板了脸,声音止不住地拔高,“早些怎么不说!”
“陛下是在为臣侍心急吗?”
“你再来这套……”
“无妨,这不是被火烧伤的,只是让门廊上落下来的木头擦着了。瞧起来是吓人一些,但伤在外表,不会有大碍。”
眼前的人望着她,目光清澈,唇边带着淡淡的笑。
“陛下,不用害怕了。”
“……”
她有什么可怕的?
许清焰猛一怔,被堵得胸口发闷,有心想训斥他几句,瞧着他手臂上的伤,也不得不作罢了。
只能冷着脸,避开他的伤处,将他衣袖一拎。
“跟着朕走。”
……
所谓的走,便是一路回了未央宫。
有过昨日的例子在前头,未央宫上下对这位顾贵人的到来,可谓见怪不怪。只有苏长安机灵,未等她开口吩咐,先遣了小宫女往御医院去。
御医来得快,诊治也利索。
小心察看了一番,便道:“禀陛下,万幸只是皮肉伤,微臣先替顾贵人上药包扎,近日再仔细将养,想必能够无碍。”
“嗯。”许清焰坐在稍远处小榻上,“就按你说的办。”
御医上药,她原也做不了什么。
不过是觉得,他名分上到底是她的君侍,且是一个弱男子,既是受了伤,她在旁陪一陪,也算是讲道义。
于是便没有走,自己拣了一卷书闲看。
只是这书,实在看不安稳。
那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只听顾怜三不五时,便要发出“嘶”的一声,像是从唇齿间抽气,又隐忍下去。
极轻,在安静的暖阁里却无处遁形。
一会儿一声。
一会儿一声。
直往人的耳朵里钻,搅得书页上的字都扭成一团。
“怎么弄的?”
许清焰终于忍不住,将书一放,皱眉起身过去。
“很难处理吗?”
御医慌得连忙告饶:“陛下恕罪,顾贵人千金之躯,受不得疼痛,但为疗伤之故,微臣不敢马虎,只得忍耐些许了。”
许清焰低头,闻到了一股明显的酒气。
她才想起来,此间受医术所限,要想消毒伤口,避免感染,唯一的方法便是用烈酒擦拭。
难怪要疼。
再看一旁的人,伤处的血迹和脏污已经被清理干净,大约是擦过酒的缘故,肿得比方才还要厉害。
一张脸白生生的,下唇都被咬得没了血色,唯独眼尾是红的。
不敢看御医处理伤口,刻意地偏开头,垂着眼,睫毛一抖一抖,瞧着确是可怜。
“你弄你的。”许清焰对御医道。
然后才上前两步,蹲下身去。
顾怜坐在椅子上,比她还高一头,她自下而上望着他,一下就看见了他满眼的湿气,像聚着的雨云,将坠未坠。
“就这么怕疼?”她愣了一下。
面前的人眨眨眼,声音低低的:“陛下如此,不成体统。”
“你什么时候讲过体统了?”
“你腿上还有伤,蹲久了要疼的,起来吧。”
“……”
顾怜平时,不是这样讲话的。
虽然认识他的时间还短,但她大致能摸到些他的秉性。
他这个人,一句话里能下三个小钩子,百转千回,致命温柔,直让人心里像纸起了毛边,却又没法真挑他的错处。
而如果他都开始平铺直叙,甚至不大讲究礼法尊卑了,那只能表明——
他是真的疼了。
“平常不是挺能耐的吗。”许清焰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但同时,心里却升起某种微妙的感觉。
好像相比她见惯了的模样,此刻的他反而显得有一点可爱了。
“有什么能替你止疼的?”她叹了一口气,“要不然,朕让人寻些蜜饯糖果给你?”
顾怜这才抬眼看了看她,一抿嘴。
“陛下是将我当三岁小孩了吗?”
“不要算了啊。”
“陛下要是真愿意,将手借给我用用,好不好?”
“……”
许清焰默不作声地,将手递到他手里。
这人的掌心里全是冷汗,湿湿凉凉的,攀在她手上,却也不当真用力掐,只是细长手指,将她的手握得很紧。
她就这样看着御医敷药、包扎,又带着某种非礼勿视的神情,逃也似的告退。
这才挑挑眉,“用力这么轻?连蚊子都捏不死。”
眼前的人微微一笑,收回手。
“陛下龙体贵重,臣侍怎好放肆。”
嗯,看样子,是疼完了。
许清焰的手被他握了许久,骤然放开,反倒觉得空落落的,有些不得劲。
她将手背到身后,审视他臂上厚厚的纱布。
“现在知道疼了?你要是再憋一会儿不说,把伤给耽误了,才让御医动手,就疼死你算了。”
这人婉转看她一眼,“臣侍不敢说。”
“为什么?”
“陛下先前不是嫌我事多吗。”
“……”
行,这会儿疼过了,狐狸耳朵就又竖起来了。
还和她来这套。
许清焰都快气笑了,“朕说错了吗?瞧瞧你这三天两头的生事,是不是命里带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