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人猛地睁开双眼, 伸手用力攥住一旁的木质扶手,大口大口地呼气、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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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他大口呼气时弓起了腰,脸也压得低低的, 整个身体都瑟缩在长长的白袍里颤抖――远远望去, 就像是只搁浅在沙滩、即将呕吐的白虾。
……如果他不再是活人,说不定, 真的会吐出来吧。
心脏急速跳动,快窒息般地大口呼吸, 汗水说不定都会滴下。
每次都这样。
每次,在他吞噬了亡灵之后, 摄取了那些世界的能量后……用丰沛的能量回忆起生前画面,都会出现这样的反应。
-3-
白袍人缓缓伸出另一只手, 攥紧了腹部的衣料。
……眩晕、恶心、难以忍受的灼痛感……在胃里滚动……啊……
那是刚刚被他吞噬的兽人们的哀嚎。
毕竟他是屠杀它们的罪魁祸首。把它们吞噬完后, 他还要吞噬这整个摇摇欲坠的世界的能量。
而且, 不仅仅是兽人。
兽人、亡灵、还有来这里时在邻近世界碰见的几个没长眼的活人……
白袍人从不挑食, 他又不需要遵守什么中立守序阵营的员工手册。
只要是能给他带来能量、带来记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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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吞下一切。
……只要,能找回记忆里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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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吐感依旧强烈, 眩晕也没消除。
白袍人看着地面上自己的鞋尖,视野里,什么东西都成了模糊一团的色块,包括自己的鞋。
……白皮鞋,模糊后, 是一团茫然……呵呵……
他花了几分钟盯着那团白色,然后才想起自己在哪里, 自己刚才完成哪一项任务, 自己即将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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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低等的兽人世界,动物们只知道围绕着一场可笑的音乐会过家家, 但这个世界的能量储备还算不错――这说明这个世界的居民们生命力旺盛、充沛的数量勉强顶上了能量。
当然,低等的生命,依旧是他一只手就能碾死的种族。
这个世界被永生会列入了彻底吞噬的名单,他被会长派来这里,需要带走这个世界的音乐会中独有的死亡交响曲,并吞噬掉所有能化作能量的存在。
因为白袍人对音乐非常敏感,也算得上擅长乐器,这个【带走交响曲】的任务便交给了他。
……而且,永生会总是很缺能量的,谁让这个组织的终极目标是杀死报丧女妖。
天知道那位会长计划屠杀多少个世界、才能攒够能杀死报丧女妖的力量。
-7-
不过白袍人不清楚会长究竟想做什么、究竟要用什么方法做――他漠不关心,待在这个组织只是为了找回过去的记忆,找回过去唯一的……
哥哥。
【弟弟。】
――不管闪回多少次,那一声声的呼唤,依旧过分熟悉,几乎令他落泪。
-8-
可那家伙……如今那家伙……拒不承认是他兄长、专心致志在一个疯疯癫癫的精神病身后当狗的那家伙……
白袍人厌憎如今的那家伙。
如果能召回回忆中那一句句亲热的【弟弟】,他会欣然把如今的那家伙一次次推下悬崖。
倘若一次坠落唤不起他的记忆,那就第二次、第三次摔下去,变成一摊烂泥、再踉跄站起吧。
体验我吞噬其他生命后的痛苦,体验那些东西在我胃里翻滚时带来的灼痛……他别想逃过任何感受,他们血脉相连,互为倒影,他生来就要与他共同承担一切的。
然后,极致的痛苦中,他总会想起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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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什么可笑的字母,也不是什么愚蠢忠诚的下属。
他是他哥哥。只是他哥哥。他唯一的――最亲爱的――
【弟弟。】
……回忆中的每次呼唤,都证明这点,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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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那家伙否定过多少次“我没有弟弟”。
白袍人不信他。
他才不信――不信――他们的曾经――明明那一声声的“弟弟”――是他无比熟悉的声音、最熟悉的声音――
想到这里,白袍人抓在平台扶手上的手指更收紧了些,指节几乎透出了青白的骨头。
……啊,对了。
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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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恍惚看向自己紧攥的手。
……虽然样貌完全相同,虽然如今也一样是死去的亡灵……
白袍人突然想到,那家伙是很白的。
那家伙的肤色、手骨、脖颈比他白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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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惨白】。
那天,他将那家伙推下高楼时,站在楼顶望着他下落时的模样。
黑暗中,下落的亡灵甚至没有按着本能朝上伸手。他只是对着白袍人笑,双手垂在身后。
仿佛他并不是被推落,而是自愿下坠的。
哪怕会跌成烂泥,也如同回到家乡。
白袍人看着他,黑暗与他惨白又脆弱的喉咙共同辉映着,那家伙的下落就像是某种怪物被吸回了自己爬出来的地方。
他不禁好奇了哥哥作为活人时真正死去的模样。
――因为,哥哥坠落时,看上去真喜欢死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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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时白袍人依旧没意识到他反常的惨白,直到此时他近乎呕吐,神志不清地看到自己紧攥的手。
……明明,他们应该是完全一样的。一样的金发,一样的五官,一样的……除了眼睛……
哥哥怎么会比弟弟更白呢?好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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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紧结束这个任务吧。”
加快速度毁了这个破地方,带走会长需要的死亡交响曲,然后,找个地方缓一缓。
刚刚他杀光了所有坐在音乐会上层包厢里的野兽……接下来的愚民,就不用杀死再吞噬了,打包摧毁――反正加在一起也不会有上层的兽人能量充沛的。
没工夫理睬小鱼小虾了。
白袍人踉跄地移动脚步,费了些力气才站直了。
他刚刚是闯出了上层包厢,正在三楼的音乐会看台上。
音乐会还没正式开始,会场最中心的乐器们静静地躺在原地――白袍人来执行任务之前刻意卡了音乐会即将开始的时间,因为他没把握能在死亡交响曲响起时做什么小动作――
虽然说不上很了解会长,但,白袍人知道,会长专门提出要“带回来”的东西,没一个是善茬。
那东西肯定很危险。
如果【死亡交响曲】会让所有聆听的生命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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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袍人不愿意在它被演奏时碰它。
哪怕是死亡之后,亡灵也不喜欢死亡的。
――除了那家伙,他甘愿当条蠢狗,疯子的狗哪里知道什么死亡,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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眩晕感似乎减弱了不少,白袍人舒了口气,整理了身上刚才被揪乱的白袍,抬起脸来。
――可这一抬,他不禁愣住了。
三层平台下,建在二层平台上的酒水区,有个小小的背影正仰着头和酒保说话。
那似乎个很娇小的女孩,皮肤很白,有些幼态,金发微卷地披在脑后,那条本有些保守无趣的高领白色长裙穿在她身上,就像朵被晨风卷拢的花。
酒保是头雄性老虎,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很粗犷,但在她面前却低着头、垂着尾巴,似乎连说话都害怕惊吓到她。
片刻后,他便转身在柜台里拿了什么,然后,重新转过来,耳朵有点激动地抖了抖。
这画面似乎能用“铁汉柔情”来形容,但,不知怎的就是有点违和,联想不到异性之间的引诱感,更没什么“柔情”――
只莫名会让人觉得,这家伙很擅长给猫科动物顺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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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摸摸猫猫、拍拍猫猫、夸夸猫猫。
……就是有那种微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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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种小微妙,暂时不重要。
白袍人只注意到,女孩伸手从酒保那里拿过了一枚树莓色的小纸伞。
小纸伞大概是要插在鸡尾酒上的,袖珍又可爱,而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它,就像即将准备运送一枚至关重要的戒指。
这姿态衬得她的背影更小巧了。
那无疑是位迷人的雌性兽人,顶着毛茸茸耳朵的软萌萝莉无论哪个世界都会受到雄性生物的追捧。
――但白袍人没想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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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突然发现――那背影――小小的、披着金发、穿着裙子的背影――
是见过的。
某个时刻,某个瞬间,他深深、深深地把这样的背影印进脑海。
所以,哪怕死后,也有记忆。
身体本能的记忆。
不再跳动的心脏似乎紧缩起来、原本清晰些的视野再次模糊――
白袍人紧紧抓着扶手,下一秒,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
那个背影――难道那个背影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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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
【弟弟。】
【亲爱的……】
分外耳熟、无比亲切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眩晕感再次撞着脑子。
那声音――那一次次亲热的呼唤――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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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弟弟!弟弟!我最喜欢的弟弟!”
某个时刻、某个瞬间、某个不再能倒回的世界。
金发蓝眼的小男孩超级大声、超级坚定地说,一边说一边奋力地点着头:“我肯定、肯定、肯定会一直记住的!”
然后他伸出小小的、嫩白的、透着健康血色的手――握过冰凉的铁管――
握过那大大的巨笼,所竖起的高高的笼栏。
高高的笼栏后,血迹斑斑的病床上,穿着白裙子的小小背影动了动。
男孩继续大声、坚定地嚷嚷道――
“弟弟,弟弟,弟弟!是弟弟!不管他们强迫你穿上怎样的裙子,让你扮作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不是‘妹妹’!是我的弟弟!我一定一定会记住的――弟弟!”
病床上,穿着白裙子的金发小孩扭过头来。
他静静地瞧着他,有些可怕的红眼睛,望着他时却总柔和得像秋阳下的枫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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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记住的,兄长。所以……别嚷嚷啦。”
第83章
-1-
男孩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被送到那里了。
但他记得那似乎是个祥和又平静的地方, 似乎有一座祥和又平静的庭院。
庭院中有一尊洁白的石雕,石雕脚下开着洁白的郁金香,郁金香后的孩子们都穿着白裙子――
那个地方, 所有的孩子必须穿着裙子。
穿着裙子的孩子们有的必须唱歌、有的必须舞蹈。
还有一个孩子, 他负责在孩子们合唱或共舞时弹奏管风琴,是个很不起眼的存在。
他从不出现在任意一张合照里, 从不出现在任意一次集体活动里,就连早课做完后循着响起的铃声去吃午饭, 别的孩子也不会叫他。
……要问为什么,似乎, 是因为他穿裙子不够好看吧。
-2-
因为所有的孩子穿裙子都很好看。
洁白的裙子,露出细嫩的小腿, 未发育的脖颈, 裸露的后背上小小的两片凸起……所有的孩子们都像天使。
但那孩子却不像。
他的肤色惨白, 说话总夹杂着咳嗽声, 走动时裙摆下也不会露出富有光泽的小腿,脸上的神情就像庭院中央的石雕, 平静又成熟。
那家伙既不像是个孩子,也没有鲜活的气息。
所以,他穿那身白裙子,实在太丑陋了。
“太苍白了”“似乎有结核病”“不知道哪天会病死”“简直就是具行走的尸体”――
-3-
那些或穿着黑色长袍、或带着宝石面具的陌生大人们这样说。
他们举起扇子或长手套,在那些陌生又触感丝滑的东西后互相贴近, 交换对孩子们的评价。
然后,他们会选走自己看中的孩子, 一个个鲜活洁白的天使便这样消失在了那个祥和地方。
-4-
没人知道那些消失的孩子去了哪里, 不过,那些陌生的大人们都非常和善。
他们每一次的演唱或舞蹈表演, 都会有些陌生的大人坐在台下。
如果表现得好,有糖果,有鲜花,有亲昵又温暖的摸头,还有排练老师赞许的目光。
――所以,既然那些陌生大人们能给出糖果与鲜花,那些被带走的孩子们,也一定生活在糖果和鲜花中吧。
-5-
歌唱得好,舞跳得好,就有掌声,有注视,有扑簌簌的说不清是什么的金色圆片落下。
生活在那里的孩子们并不知道闪光的金色圆片是什么,但看到那些陌生大人们把它紧紧攥在手心,装成一大袋一大袋递给老师们,又牵过那些被选中的孩子的手――
他们想,大概是比糖果和鲜花更美好的东西。
真幸福啊,被选中消失的孩子们,不知道他们去了多么幸福的地方呢。
-6-
每个穿裙子的孩子都羡慕着被选中的同伴。
所以,虽然不被允许接近那个只沉默弹奏管风琴的孩子――“别接近那家伙,谁知道那丑陋的病鬼会不会传染你”――但,孩子们心中,对他总有着隐隐的怜惜。
因为,他从不被选中。
陌生的大人们似乎指着他激烈讨论过,说了许多奇怪的话――“其实,如果只是单纯的病弱,那孩子依旧可以很受欢迎的,毕竟苍白与疾病能缔造出‘脆弱感’这种迷人的魅力,会有许多市场”――
可是,弹奏管风琴的那个孩子,他偏偏――
不笑不怒,不哭不闹,平静到无趣的地步。
哪怕是专程被叫过来,被陌生大人们的手套或长扇抵起下颌……
-7-
他不会羞涩,不会害怕,不会紧张,也不会充满抵触地抿紧嘴巴。
不管是被如何触摸、如何捏掐――他只会顺从地抬起那张惨白的脸,血红的眼睛空洞洞地注视着他们。
似乎对他做任何事都可以,又似乎,他不会给出任何反应。
那就像和死去的东西对上视线。
……他,让大人们感到很恶心与丑陋,所以大人们总会骂他恶心,骂他丑陋。
所以拜访那里的陌生大人们从不会选走他。
-8-
有些顽皮的孩子被选走了,有些胆怯的孩子被选走了,有些长相精致又倔强有脾气的孩子被选走了……没人选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