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松松挽就【完结】
时间:2023-06-12 14:42:20

  话落,又装腔作势地扽了扽袖子,“过来陪朕喝盏茶,下一盘棋。”
  棋盘黑子白子各持一方,官家持白子下先手,将敬亭颐的黑子逼得连连后退。
  四方棋盘,一子落慢,满盘皆输。黑子每落一处,白子便会下到其相对处,最终白子胜黑子一目。
  官家不甚在意,慢悠悠地捋着须髯,“下围棋,若想必胜,需得执先手,下天元。然而第一手便下天元,一盘棋气就紧了。虽必胜,却不厚道。朕平日下棋,先落子星位。今晚先下天元,你败,我胜,你可介意?”
  敬亭颐沉稳回道,“一盘棋而已。官家想怎么下,就怎么下。官家要胜,那臣就输。”
  然而他心里却掀着一阵狂风巨浪。
  他是官家一手培养的臣,是黑暗地里的鬣狗。他可以让官家胜,但某些时候,他若想,也会让官家输。
  甚至不单单是输。
  *
  公主府内院,卧寝后廊。
  尾犯侧犯一左一右地蹲在浮云卿身旁,劝道:“公主,您去歇息罢。这都子时了,您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晚过。”
  浮云卿披着件薄毯,窝在藤椅里。她的眼亮晶晶的,不比天边的明月逊色。
  “你俩去睡罢,不用守着我。后廊离卧寝不过二十步,我要是困了,会去睡的。我在看天上的流星,你俩要是想看,可以搬条杌子来,坐我旁边。要是不想看,就赶紧回去。”
  浮云卿摆摆手,晃着藤椅,一摇一摇地,抬头望着黑暗的天。
  流星倏来倏去,在无边的天际留下一道长长的,银白色的尾巴。
  五六岁的时候,国朝大修司天监。官家找来一群精通天文的官员,做出了浑仪。
  官家有时把她抱在怀里,有时牵着她的手,穿过一扇扇雕刻着星宿的门,将她带到摆着各种测量仪器的大殿。
  他细心地把天文历法知识讲给她,她却贪玩,撒腿爬进浑仪里,弧形的铜片铁片将她包裹起来,她伸手数着星宿与孤星星官。
  夜空中最亮的那颗孤星,有个好听的名字——北落师门。
  官家说,他最喜欢北落师门星。不仅因着它名字好听,更因它是一国军事的象征。
  “只要北落师门还亮着,国朝便会一直延续。”他说。
  那座殿冷清岑寂,经常回荡的只有仪器操作的声音。
  许多记忆朦胧不清,就如今晚忽闪忽灭的星星,遥远模糊。
  比及敬亭颐换上常服,再到内院,只看见浮云卿躺在藤椅上睡得安稳。
  幸而是在夏夜,幸而她还披着件薄毯,不会着凉。
  敬亭颐放轻脚步,放缓呼吸,单膝跪在浮云卿身旁,拿着青篦扇轻轻扇风。
  不消说,定是流星吸引她在此驻留。
  敬亭颐倾身,给她掖好毯子。借着昏昏暗暗的夜光,窥着她乖巧的模样。
  少女呼吸声轻浅,睡着时,眉头不蹙,表情舒缓。平静安谧,却是敬亭颐羡慕极了的模样。
  大多数小娘子家的内闱生活都是枯燥的。绣花缝衣,吹笛弹筝,规规矩矩地及笄,规规矩矩地嫁人生子。她们的少女时光只有短短十五年,甚至更短。而她们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的时光,却一直延续到生命尽头。
  敬亭颐无比庆幸,他喜欢的少女,是享尽舐犊之情,尊贵受宠的皇家公主。
  也无比庆幸,这位公主,不会被当做联姻的工具,远嫁辽金。
  她会有什么天大的烦恼呢?
  敬亭颐揿住浮云卿的手腕,摩挲着她白皙的指节。
  睡梦中,浮云卿蓦地从尾椎升起一股细密的痒意,不难受,却总想躲开。
  敬亭颐托起她的手,惊叹着,怎么会有一个妖精似的少女,只是睡着,就能勾起他所有的霪与欲。
  她没有勾引他,却叫他陷得不可自拔。
  敬亭颐将那双柔荑贴在自己脸上,歪着头,往她温暖的手心里靠。
  他吻了吻她的手心,吻了吻她的手背与指节,又吻了吻她的指腹。
  他抬眸望着她的额,她的眼,她的唇,把她安静的模样阗满欲海里的各处缝隙。
  只看她一眼,他便丢枪卸甲,溃不成军。
  “小浮云。”他幽怨地唤了句,“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他觉得自己卑微得像一条狗。他们的遇见,是他付诸一切,向官家求来的。他们的攀聊,是他没脸没皮地勾搭来的。
  他有些累,但又不得不继续做着诱她的事。
  毕竟决定权,一直都在她手中。
  未几,敬亭颐环紧浮云卿的腿弯,把她拦腰抱起。
  婆子女使都睡了,他把浮云卿轻轻地搁置在床榻上。
  轻轻摘下她头上的簪钗,将她的发梳开,把帕子搵湿,给她擦脸。
  敬亭颐将浮云卿揽在自己怀里,哄着她张嘴,含水漱口。
  她睡得熟,却能隐约地听见他指挥的话,也能听话照做。
  敬亭颐不知世间陷入爱河的男子,是否都如他一般,有时视爱人为长不大的孩子,有时视爱人为勾魂的女妖。
  他那不洁的欲,冒头的霪,此刻都化作一句哄词。
  “真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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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二十九:端午(四)
  ◎臣给公主扎辫子。◎
  初五早, 麦婆子提着一撮糖蜜巧粽,踅至珍馐阁。
  民间家宴大都定于初五,这日百姓上街购置粽子艾叶, 临街店铺常被一抢而空。与之相比,贵胄人家便清闲许多。
  麦婆子臊眉耷眼, “清闲也不是无所事事的清闲。有许多习俗也得做到位。”
  说着扭身朝尾犯交代:“该把公主叫起来了。咱们叫,不会有甚事发生。要是等禅婆子来,那她估摸就要数落咱们院懒惰散漫了。”
  尾犯福身说是,不想甫一转身, 就见浮云卿跟着两位夫子走了过来。
  浮云卿扭着僵硬的脖颈, “麦婆子怎么跑到这儿了,不是叫你歇着嚜。这些杂事, 交给旁的做就行。”
  麦婆子知她一番好心,只是总觉自己照顾人的权利慢慢被架空,落寞道:“奴家只是想多给您做些事。人老了, 闲着闲着就闲出毛病来了, 奴家宁愿累,也不愿闲。”
  浮云卿怨道:“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过人大多讲求避讳,这些心知肚明的事,能不说,就不说。
  浮云卿揪下几个粽子,将最大的那个稳稳放进麦婆子手里。
  “昨夜睡得晚, 今日又起得早, 本来能多贪睡会儿。然而熟睡时却得知, 姐姐又要我过去一趟。”浮云卿剪开粽绳, 说道。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心里都有了底。
  无非是定相看宴的事,届时会邀请京中贵胄世家的年青男女,吃吃喝喝,看顺眼就定亲结姻。
  不止是为浮云卿一人相看,旁的贵女也可自寻夫婿,人际来往,交换信息。
  敬亭颐剥粽的动作一顿。
  睐见浮云卿兴致不高,安慰道:“禁中也是您的家,回家一趟,不是再正常不过么?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要影响心情。”
  “这些我当然知道,可心里就是不舒服。就像话本子里说的,隐隐感到风雨欲来。”浮云卿叹道。
  卓旸没心没肺地嚼着粽子,“有甚不舒服的?小小一场相看宴,就把您给难倒了嚜。”
  浮云卿满眼惊讶,“我都没说相看宴的事,你就猜到了?”
  卓旸嘁了声,“您刚入宫背过书,今日叫您入宫,不是为着相看宴,还能是为着什么。何况官家先前也向我们说过,叫我们留意京中年青男郎。我们呢,入府以来,也常去外面打听。”
  浮云卿撇撇嘴,“那留意到合适的人了么?”
  卓旸刚想说有一个,结果就被敬亭颐截了胡。
  “端午解粽,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但该做的习俗还是要做的。”敬亭颐扯来两个粽,解开粽绳,分别放于浮云卿与自己面前。
  剥开粽子,比较谁剥的粽叶更长,谓之解粽。
  往年这些简单的习俗,浮云卿是万万不会做的。她遵习俗,遵的是那些程序隆重繁琐的习俗。
  习俗越隆重,在她心里,便愈重要。而像解粽这样可有可无的习俗,那就不去做了。
  只是现下这颗小粽子,是敬亭颐递过来的,它的内涵与旁的粽子不同。
  然而浮云卿刚剥开粽子,那头敬亭颐剥开的粽叶就断了。他一口气顺下来的粽叶,不过拇指长。
  顶着浮云卿疑惑的目光,敬亭颐镇静回道:“臣手抖,用不上力。”
  一听他这话,浮云卿忙擦了擦手,端起敬亭颐的手腕,确实见他的指节不受控制地抖着。
  “你手怎么了?”浮云卿问。
  敬亭颐只是摇头,“臣这副身子,时不时犯些小毛病,来得快,走得也快。不过没什么大碍,只会平白无故地扰臣一阵,叫臣在您面前丢人。”
  浮云卿心疼得紧,“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跟我说呢?什么丢人不丢人的,这样,饭后你去大夫那里煎些药吃。小毛病容不得忽视,能治,那就得治。”
  她只怨世事不公。敬亭颐为人恭谨,向来温温柔柔的,不曾朝她发过半分脾气,待旁人也温和。这般好人,却身子孱弱,还时不时受细微病痛的折磨。
  饱觑一眼卓旸那逍遥样子,浮云卿心里更是忿忿不平。
  “卓先生,你与敬先生关系密切,你那么了解他,怎么不把这些事跟我说说呢?”
  卓旸连连点头,“这事是臣的不对。以后呢,他有什么好歹,病了不舒服了,臣立刻飞到公主身边,给您事无巨细地禀告。”
  然而心里却骂着敬亭颐满嘴屁话。
  敬亭颐为什么手抖,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不过是这几夜来回奔波,几乎没睡过好觉。日夜颠倒,病根犯了。
  相看宴要办,公主心急,敬亭颐更是心急。
  他想钻进公主的心,近些,再近些。
  浮云卿没听出卓旸话中的腌臜之意,颔首说行。有一缕发丝掉了出来,麦婆子瞥见,便福身上前说道:“这发髻是谁盘的,怎的这么松散?眼见您就要出门了,弄这出不是难为您么?”
  浮云卿却羞赧一笑,“是我自己拿根簪子,随手盘的。我想着先来珍馐阁吃口粽,再回屋里梳妆打扮。”
  她晃晃头,将挂在后脑勺的簪子晃了下来,正好被敬亭颐接在手里。
  浮云卿变戏法一般,从手里拿出个皮筋。
  “去年秋猎,我见大妗妗扎着马尾射箭纵马,那样子真是潇洒。我虽不会武,但却喜爱那潇洒样子。我也学着扎个马尾。”说着就用手做梳,把头发都拢在手里。
  只是她素来习惯任人盘髻,今日亲自动手,总觉得别扭。浮云卿两手抓着头发,然而那股头发无论如何,也套不进皮筋里。
  “让臣来罢。”
  敬亭颐说道。他也似变戏法一般,手里倏地冒出一把木梳。
  “臣给公主扎辫子。”
  浮云卿稍稍回头,本想婉拒,毕竟敬亭颐的手还抖着。可再细看一眼,他的手竟然不抖了!
  她心里暗笑,勾唇说好,“要扎得高些。”
  比及禅婆子走近,正好瞧见敬亭颐手指翻飞,灵活地将皮筋绕了几圈。
  还真别说,他扎的马尾辫,是禅婆子见过的,扎的最好看的那个,把公主拾捯得英气洒脱。
  然而她面上仍肃声说了句:“荒唐。”
  只是她严肃的话语,冰冷的面容,都被浮云卿的欢声笑语消解散去。
  只要公主开心,失不失礼,荒不荒唐,又有什么要紧呢。没人在意敬亭颐蹊跷的准备,他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渗进公主的心。
  眨眼到了夏至。
  今年夏至在端午七日后,各家要烧柴做大锅饭,赠馈给邻居。附近百户相互蹭饭,便是吃一日百家饭。吃百家饭讨个吉利,老人常说,用过百家饭,今夏不中暑。
  百姓做大锅饭,是要把饭一户一户地送到别人家去。而滑安巷只有公主府一户,禅婆子叫来周厨,道:“在门前搭个棚,多做点玉米糁粥。咱们也让旁户邻居,上门讨吉利。”
  周厨说是,“咱们这里是公主府,要是让仆从一户一户地去送饭,岂不是丢了皇家的面?婆子放心,这饭是要认真做的,给咱家公主攒攒名声。就是不知,今年谁会开了上门吃饭的头。第一个到公主府吃百家饭的人,不是胆子非常大的,就是非富即贵的,想来巴结咱们的人啊。”
  禅婆子扽了扽起褶皱的衣袖,回道:“到时你也跟小厨房的几位商量商量。站在门口等等,要是实在没人来,就找几个做戏好的托,给咱们造造势。百姓都是随波逐流的,爱凑热闹。只要门口热闹,就不愁没人来。当然不用找托最好。”
  她凑近周厨身旁,小声道:“我听闻,滑安巷东头,走百步就到的那条永宁巷,近来新搬进一位贵人。永宁巷先前坐落着庆国公府,后来废置多年。这位贵人花重金买下庆国公府这片地方,又将牌匾摘下,取新名为‘庸园’。两条巷离得近,你多个心思,要是那位贵人来了,且我不在,那就赶紧派人告诉我。听闻他不是个好相与的。”
  周厨不解,问道:“贵人来就来了,为甚要格外在意这厮呢?这里是公主府,常有贵胄世家上门拜访。来个非富即贵的人,再正常不过。光我知道的,就有朝中重臣的女儿,大头商贾的女儿。不过咱们都给拒了。”
  禅婆子心想,这位贵人,可不是一般的金贵。
  她不欲与周厨多说,倏地瞪他一眼,厉声道:“叫你做,那你只管做。”
  那厢浮云卿拿着青篦扇,呼哧呼哧地扇风,扇片大力摇着,可她半点不觉凉快。
  尾犯端来一瓯荔枝冰饮子,搁在浮云卿身前。
  下层铺满碎冰,上层是冰凉的荔枝糖水与饱满的荔枝肉。浮云卿往前倾身,扑面而来的冰气震得她头脑发懵。
  “今年的夏至,比往年热了不少。端午就热得减了几件衣衫,夏至又减了几件。比及大暑,莫不是要热得逼人裸.身出门了?”
  尾犯笑她异想天开,“既然热,那咱们就不出门了。夏日漫长,咱们啊,就在院里偷偷懒。盼到秋日,秋高气爽,再出去散散心。”
  “秋日?我倒也想把事都推到秋日去做。”浮云卿将衣袖撩至手肘,一勺一勺地,舀着荔枝糖水喝。
  她道:“我倒也想图个清闲,可明日就是相看宴,相看三日,定下驸马。秋日嚜,及至秋日,估摸我已经成过婚了。成婚后哪还有闲暇时间?”
  尾犯大惊,“明日?贤妃娘子就这么盼着把您嫁出去么?”
  “不是她盼,是早嫁晚嫁,早晚都得嫁。”浮云卿叹气道。
  那日入宫,贤妃煞有其事地说:“早些嫁,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你能与心爱之人结成良缘。再晚些嫁,世家都想往婚事里插一脚。到那时,这桩婚姻便是朝政的牺牲品。朝局动荡,影响的不止是前朝,它会渗入到生活的各方面。你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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