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所以人想烜耀显摆,得找一群外行才行。任你夸大其词,胡乱编绉,外行也找不出半点错处。偏偏县主说的两处谎话,都碰上了懂门道的内行人。
宫闱里的事,浮云卿清楚。山川民情的事,敬亭颐清楚。
俩好脾气的凑成一对,若非眼下不是好时候,县主真想竖个大拇指,夸句伉俪情深。
随口捏造的谎话被无情戳破,县主当即软了身子,弱柳扶风地瘫坐在地上,掐着谄媚的声,不迭向浮云卿求饶,“奴家刚跟着太妃从皇陵出来,不懂外面的事,公主,您饶了我罢!”
听及春莺婉转的话声,浮云卿把先前的好声好气都收了回去。换上一张凶神恶煞的脸,直愣愣地瞪着陆缅。
她进院时可都看得清楚,水池旁搁着一个沉重的棒槌,攀膊带被陆缅随手扔在马扎上。捣衣时有力气,噢,怎么的,被戳穿了谎言,就是个娇莺儿了?诓人时我来我去,噢,一经戳穿,就卑微地称“奴家”了?
浮云卿气得胸口发闷,心想陆缅与韩从朗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俩不要脸皮的凑一家,别去祸害旁家。
她竭力维持着体面,咬牙切齿道:“‘奴家’?你分明是官家封的清河县主!花楼里的伎艺人自称奴,怎么,你是越过越回去了?是不是还想再被牙婆发落一回?”
浮云卿来寻陆缅,本是想解决她与三哥之间的事。哪想陆缅自爆,谎话连篇。一桩接着一桩,浮云卿说的话也越来越不客气。
她只觉大半辈子的刻薄话,都积攒在此处,一并发到陆缅身上。难道喜欢谁,不喜欢谁,都是上天注定的?
浮云卿眯着暗藏锋芒的眸,细细打量着陆缅。她五岁被卖到花楼,十岁被太妃带走。在花楼里待了五年,在太妃身边待了六年,为甚举止之间,还能窥出小姐行首的献媚意?
听及浮云卿提及牙婆,陆缅慌张的心乍然变凉。
县主的面子,她不要了!
陆缅跪行到浮云卿身前,死死揪着她的裙摆,低声下气地磕头求饶:“殿下,好菩萨,您怎么罚我都成,奴家求您,千万不要把奴家转给牙婆。求您了……我招,我都招。那半瓯玉叶长春,不是奴家偷的。是太妃……对,就是太妃……”
陆缅哭得梨花带雨,“是太妃非得要喝玉叶长春。她指使奴家,迷晕送茶的小厮。拿多不好看,让奴家就拿半瓯。”
浮云卿差点被气笑。拿多不好看,怎么有脸皮说这话的?
原想茶叶这事,是陆缅私心作祟,便拿她最怕的牙婆威胁。她只想逼陆缅承认罪孽,这事也就掀篇了。毕竟二人无冤无仇,她总不能为着半瓯茶叶,害死一个县主罢。多不值当。哪知陆缅哆嗦着把太妃供了出来。
好嚜,事情越说越复杂。
浮云卿瞥眼敬亭颐,见他神色依旧澹然,这才放心地吁了口气。
太妃县主,说起来,都是他们老浮家的人。如今糟心的家事摆在面前,家丑不可外扬。敬亭颐一位驸马,哪里有她懂其中的门道?处理不好,几个人脑袋,咔咔就被刽子手切了下来。
浮云卿咬牙切齿,是气愤,也是在悄摸用力,把裙摆从陆缅手里给拽出来。
老天,身上这件水红千褶裙,是二妗妗刚送给她的。送来时,裙身光滑。今下却被陆缅揪得乱七八糟。
哭得咿咿呀呀,手里劲倒是大。她要是不用力,陆缅能把她的千褶裙给揪掉。
“太妃叫你拿的?”浮云卿疑惑问道,“太妃不愁没好茶喝,非得让你劫贡茶?再说,她让你劫,你就劫?知不知道窃取贡茶要受什么刑罚?”
继而转眸睐向敬亭颐,“驸马你说,县主该受什么刑罚?”
敬亭颐正捋着思绪,蓦地被浮云卿提到,沉声回:“按国律,偷窃贡茶者,鞭笞五十。”
敬亭颐话音平淡,好似在吟诵一句动听的诗词。陆缅听了他的话,惧怕得连哭声都不再喊。
再反应过来,不迭给浮云卿磕头。额前磕出一片红,鬓钗凌乱,全然不似起初那端庄模样。
剩下说的都是些“饶命”,“再也不敢”的无用话。
这会儿幡然悔悟,早点都干什么去了?
趁她不备,浮云卿借力把裙摆抽出来,“你既说是受太妃指使,那好,你去把太妃叫来,当面说话。”
“不用叫,老身自己来。”
杨太妃扬起她那白鹄般的长脖,颐指气使地踅进前堂。
守皇陵,穿得素净。既然想尽法子从皇陵里跑了出来,太妃赶紧披上件烫金翟衣,睨着浮云卿,“公主,你不是想见老身么,老身来了。不错,玉叶长春是我拿的,怎的,不行?老身为太宗守了几年陵,难道不算皇家人,不能喝贡茶?”
她有模有样地扽扽衣袖,戳着浮云卿的心肺管子,“太宗在时,北苑宫焙供奉的玉叶长春,两瓯都给老身。当今官家执政后,娶来的圣人不会做事。只顾年青一辈,不顾我们上辈的人。偷?公主,你说错了。是圣人不顾老身在先,老身只是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番黑白颠倒的话语,叫浮云卿听得瞠目结舌。
她收回先前的定论。这世间,最没脸没皮的不是韩从朗,而是杨太妃!
敬亭颐也听不下去,站起身,俯视着使劲仰脖的杨太妃。
做刺客的,最喜欢脖颈长而细的人。直白地说,这类人好杀。脖颈这么重要的地方,却长得这般扎眼。正如杨太妃,一眼望去,只能睃及她白皙的脖颈,与她傲慢的凤眼。
太宗喜欢长脖颈,刺客也喜欢。敬亭颐眸里深意翻滚,“太妃,傲慢不是件好事。您这张嘴,再口不择言地说下去,怕是要惹出大祸。”
杨太妃傲慢,却也欺软怕硬。
浮云卿在她眼里,是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屁大点事都要闹大,不懂人情世故。她傲慢,是浮云卿该承受的。脖颈长,让她比大多娘子家高上半头。可当身姿颀长的敬亭颐站在她面前,洒下一片阴影时,她蓦地觉得心慌。
已经有十几年,没像现下这么怕了。区区一个入赘的驸马,竟能叫她毛骨悚然。
杨太妃强打精神,故意不接敬亭颐的话茬。抬高话声,怒斥躲在浮云卿身旁的陆缅,“好啊,老身白疼你六年!你揭发老身,难道从此,你就干净了?”
说着,揪起一把搁在角落的软鞭,狠狠抽着陆缅的背。
“哼,大不了老身与你一道,受五十道的鞭。但在那之前,老身得先把你打个半死不活。嘴里掉蛆的苍不郎子,那年就不该滥发好心,就该让牙婆卖你,欠狗.|骑的!”
一面咬牙切齿地咒骂,一面甩着鞭,熟稔得不像第一次打人。
鞭落得紧实,才落两鞭,陆缅背上的衫子就被剌开一道长口子。陆缅疼得泪花横流,到处翻滚喊救命。
浮云卿听杨太妃满口污秽话,心想太宗朝,什么市井泼妇都能入宫为妃吗?
想得正痴,蓦地被敬亭颐拽到身旁。
那软鞭离浮云卿堪堪两寸,身子稍微往前倾些,鞭风就会落到她身上。
敬亭颐捂着她的耳朵,把她拢到门外,轻轻合上门扉。
“现在怎么办?要去阻止杨太妃么,还是等她打罢,再去问。”浮云卿问道。
“等太妃打罢,约莫县主半条命就没了。”敬亭颐回她说,“不过放心罢,县主的命不会丢的。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在此等候。”
浮云卿不解,怅然道:“照太妃那力道,不出十鞭,陆缅就一命呜呼了。”
她厌陆缅做事不过脑子,怨她活该。可小娘子家耳根软,眼皮松,听及陆缅一声声哀嚎,说不心疼是假的。
要不说小娘子善良呢。别说鞭风,就是鞭子都没见过几次。更别提把皮开肉绽的声音听得清楚,愈发觉得瘆人。
浮云卿踌躇道:“敬先生,当真什么都不做?”
敬亭颐搂着她的腰宽慰,“您听听,屋里的声音,与方才您在场时的声音,有甚不同?”
浮云卿侧耳细听,良久失落地摇摇头,“没什么不同。”
有时心一慌,人就会不自觉地忽视一些细微末节。
这座不算湫窄的院里,称得上是外人的,只有敬亭颐。杨太妃与陆缅的事,与他何干?
他不受任何干扰,始终清醒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
浮云卿在场时,鞭鞭紧实,哭喊臭骂是真的。当他合上门扉,鞭能摔到别处,哭喊臭骂也能装得有模有样。是干嚎声,还是真情实感的哭声,倘若手里沾的血腥多,立马能辨出其中不同。
既然杨太妃要做戏,那他就顺着她的戏走。
未几,门扉被太妃推开。
杨太妃甩甩酸痛的手腕,“老身急得很,下手没个轻重。陆缅这不要脸的,昏过去了。”
浮云卿蹙眉探头,大眼一望,当真瞧见,陆缅衣衫凌乱地昏在地上,血珠不迭往外冒。
“你你……你把她打昏了?”浮云卿不可置信。养了六年,她竟把陆缅打昏了?
太妃抄着手,对上浮云卿,换上一脸傲慢样,“公主,你来老身这院,是有什么事要问?你跟驸马来这里,应该不是单纯地来拜访老身,这个被遗忘的老辈人罢。”
瞧太妃这副模样,想是陆缅还没把拒婚做妾的事,告知与她。
浮云卿把陆缅的事简单一说,见太妃气急败坏地骂陆缅。
难听的,不堪入耳的,下流的,污秽的。她用世间最恶毒腌臜的话,骂她养了六年的人。
不知怎的,浮云卿脑里崩出个词:狼狈为奸。
敬亭颐眉头一皱,抬手想捂住浮云卿的耳,却被浮云卿拍落。
“我没事。”浮云卿说道。
她得好好听,杨太妃是怎样恶毒地咒骂。她要用耳朵,记下太妃的罪行。
杨太妃骂了一通,心清气爽。
“小贱蹄子还想抗旨,还想败坏浮家的规矩,怎么可能!这事错全在她,公主你不必担心,我来解决。至于贡茶的事嚜……”
她凤眼半眯,斜欹着廊柱,暗藏威胁道:“公主,你不至于真跑到圣人面前告老身罢。欸,老身娘家的二哥,是当今陇西郡节度使。杨家跟着太.祖打江山,大父战死沙场,配享太庙。老身的阿爹,驱散辽人数回。老身二哥,将陇西郡的反叛余孽,一一打尽。老身是杨家女,别说是喝贡茶,就是杀
个人,能怎么的?噢,你当开封府与大理寺,真敢定老身的罪?你当官家,一点面子都不给杨家留?年青人,不要事事较真嘛。”
话说到这个份上,浮云卿方懂,是谁给了太妃傲慢的底气。
倘若她不告发,这事掀篇过去,没人追究,大家都不受连累。倘若告发,官家圣人,脸上都会挂彩。
杨家不仅仅是贵胄世家,更是掌控着一方军权。
建朝以来,杨家男郎厮杀疆场,封候拜将;娘子家不是贵妃太妃,就是内外命妇。
与朝政紧密相关的世家,连官家都得让三分。太妃表明身份后,贡茶的事,便是件政事。处理不好,便得拉许多无辜人陪葬。
官家又怎样,还不得处处低头,忍气吞声。何况是公主。
睇及浮云卿闷声沉默,太妃嘴角扬得更翘。
“老身就不送你二位了。”这话显然是在撵人走。
浮云卿第一次尝了吃瘪的滋味。恶人嚣张做事,她却无可奈何。
眼看恶事不迭上演,自己什么都不能做。这种感受,实在令人郁闷。
浮云卿抬眼望着蓝天,始终觉得蓝天披着灰蒙蒙的罩子。她抬手搽,搽不去灰蒙,愈发泄气。索性阖了眼,全当不曾看见,听见。
缭绫衣摆愈飘愈远,及至变成一个微小的黑点,杨太妃才闩上院门。
旋即扭着霪乐放浪的身,朝前堂喊道:“别装囖,人走了。”
陆缅麻利起身,拍拍破烂衣裳上面的灰尘和血珠。
“亲娘,您说的招当真好使。”陆缅梳好发髻,搀着太妃的胳膊使劲撒娇。
破破烂烂的衣裳,是特意换的。涌动的血珠,是挤破血包流出的。
再看陆缅精神抖擞,哪还有先前在浮云卿身前的可怜样!
杨太妃掰着陆缅的身,满眼心疼,“起初那三五鞭,我是卯足劲打的,一定很疼罢。傻孩子,你就该不断往公主脚边凑,你离她越近,软鞭打到她身上的几率就越高,她被驸马拉走的时候就越早。”
陆缅说没事,她眼里泛着一股癫狂光芒,声音软得能掐出一泡水,“陪亲娘做戏,是我的荣幸。亲娘,送走他们,这件事就结束了罢!”
杨太妃搀着陆缅往后院卧寝走,叫陆缅躺到榻上。自己揿来一盒金疮药,给她搽药。
杨太妃回着她的话,说未必,“这出戏骗得了公主,但估摸骗不成驸马。驸马这人,不简单。不过我想,他不会把看破伎俩的事,告与公主。告诉她,她也解决不了,何必呢。他这张脸,瘆人得紧,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
想了想,敬亭颐的行事作风,与她大父描述过的前朝皇家作风,十分相像。前朝皇家,眉目间带着股阴森气,看得人身子直抖。敬亭颐带给她的,正是阴森的,捉摸不透的感觉。
杨太妃并未多想,“他跟许多想挑衅杨家的贱虫一样,惹人厌恶。”
陆缅噢了声,“亲娘,那我与三皇子殿下的事,怎么办?”
杨太妃给她按着摩,“以后不提就行。让你给二皇子妃递信,提及抗婚的事,只是为着扰乱对方,懂么?我给公主打包票,会劝你乖乖成婚。秋猎后,你乖乖与韩从朗成婚。你种下的刺,已经亘在他们几位心头了。剩下的,就是坐看好戏了。”
陆缅应声说好,“我倒想会会那韩从朗。能让公主这般厌恶他,定是有真本事。”
杨太妃动作微滞留,“玩可以,但切记,不要做得过火。六公主是官家的宝贝,挑衅她可以,但你不能伤害她,知道吗?你动她,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陆缅点点头。她与杨太妃,守了六年皇陵。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重返京城。
太宗何其残忍,下旨让杨太妃给他守四十年皇陵。夜夜点长明灯,恍若孤魂野鬼,在空旷的皇陵里走来走去。
养女的确是太妃重返京城的筹码,没这个养女,她死,都得死在皇陵。
如今事情做成了,该好好歇歇了。王太后还是圣人时,她俩就聊得来。
杨太妃想,届时她搬到福圣园住,再随意寻个夫妻不和的借口,将陆缅接到园里。从此福星高照,过得都是好日子囖。
想及将来的好日子,杨太妃笑意更深。
她的脖颈原本不长,是太宗硬要把几摞项圈环到她脖上。她挣扎,太宗不允,说脖长好看。
老天,人的脖颈就那么长。她日夜忍痛,不敢摘项圈。长脖子有什么好,像一道瘦小的柳树,风一吹,指不定就折断了。她抗拒,太宗却喜欢得紧。亲着她的脖颈,说着安慰话。
呸,不要脸。要不是为着荣华富贵,为着地位权势,她怎会雌伏在他榻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