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旸说好。他想起来了,那时他回的是:“放心罢,我不会暴露自己。她若问:‘卓先生,我知道敬先生是前朝人。那你呢,你是不是前朝人?你们俩是好兄弟,你是对此毫不知情,还是像他一样,也对我有所欺瞒呢?’那我只管摇头说不知情。”
卓旸的城府没敬亭颐那么深,他也不像敬亭颐那样会说话。他若露出马脚,定会兵荒马乱,引发浮云卿更多怀疑。
卓旸回到敬亭颐绕过去的那个话头,再问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敬亭颐敛着失落的眸,“顺其自然。”
这是把选择权交到了浮云卿手里。
这场局,妙在就妙在,局内任意一人不按官家设好的路走,那就能轻松破局。官家设好的路,天衣无缝。甚至可以说,他深谙每个棋子的脾性,知道他们会做何选择。因此他铺垫好的路,任哪般风吹雨打,都会岿然不动,等着棋子往路上面走。
就算把选择权交给棋子,棋子依旧会按照官家的设想前进。
轻松就轻松在,但凡棋子稍微走茬路,棋局不仅全盘皆输,还能倒打官家一耙。
卓旸蓦地惴惴不安,“目前我们掌握到的最大变故是韩从朗。当下要做的,是集中兵力,剿灭韩从朗手底势力。并拢韩从朗那波势力,继而集中兵力,攻打皇城。我没说错罢?还是,你根本就不想这样做?”
今晚的敬亭颐,是前所未有的不对劲。往常失落归失落,可提及官家,提及那盘棋局,他满心怨恨,恨不能提着长剑直冲禁中,手刃官家这个老贼。
可今晚,窥他的言语动作,竟带有些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意味。
同归于尽,两方都得惨死,最终谁也不能如愿。其实同归于尽再往下发展,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同归于尽,造就一个乱世。官家没了,敬亭颐也没了。这拨人死得惨烈,总会有下一拨人上台,继续他们的故事。想法幼稚的人才会以为,同归于尽是最好的下场。
但敬亭颐不是幼稚的人。故而卓旸因他的异常,满心惊慌。
敬亭颐却笑他大惊小怪。
“卓旸,我是人,不是冷冰冰的武器。是人就会有喜怒哀乐。纵使把情绪隐藏得再好,可心不会骗人。”这晌敬亭颐又恢复了往常淡漠的神色,说道:“总要允许我,因她的话语,或喜或愁罢。”
他知道卓旸在担心什么,打着包票说:“放心罢,不会同归于尽。成王败寇,总要有一方胜,一方输。”
卓旸回:“你心里清楚,我想知道的答案不是这些。”
言讫站起身来,想逼敬亭颐说出那个答案。张嘴吸进凉风,犹豫半晌,上下嘴皮子一合。
算了,没有要问的必要。不管敬亭颐说不说,反正他已经把答案猜了出来。
给彼此留些体面,不是坏事。
所以人活一世,确实需要一些隐瞒和保留。什么事都知道了,什么道理都懂了,人异常清醒,可这样会活得无比痛苦。
浮云卿这样安慰自己。
次日,她一觉睡到大晌午头。
因着她醉酒赌气的消息传遍阖府,大家宠她,让她多休息会儿,故而谁都没去打扰她。
养养神,不是坏事。
上晌是卓旸的课,卓旸也想让她好好休息,因而对侧犯尾犯交代:“好好照顾她。”
这厢浮云卿睡得头脑发懵,接过麦婆子递来的醒酒汤,仍觉昨晚经历的一切,都不甚真切。
她知道敬亭颐欺瞒她许久,气愤地扇了他两巴掌。又让他跪在坚硬的青石板路面,捏起他的下巴,无情地吐着狠心话。
当然,这只是她潇洒冷静的一面。
她还记得,她在敬亭颐面前痛哭流涕,听他强硬命令,看他不顾自己挣扎,将红珠串戴在她手腕上。
她失魂落魄地噇酒,一把鼻涕一把泪,搂着尾犯软乎的腰,哭着说心里好痛。
她甚至让侧犯拆下“群头春”这道牌匾,说院里哪还有什么春,干脆改名“群头冬”罢!
还说,群头冬不足以烘托出她的郁闷之情,应该叫“群头凛冬”,叫“群头能冷死人的冬”。
想着想着,泪花就开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流。
麦婆子昨晚睡得早,尚不知昨晚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眼下叫来侧犯尾犯问情况。
两位女使支支吾吾,只说是为情而伤。
为情而伤,这可麻烦了。麦婆子年青时是个风流种,那时身边人给她取了个别称——采花女贼。
她的露水情缘可太多了,睡一个分一个。剥男郎衣衫时,说爱得不能自已,天花乱坠。睡完脱身无情,说只是玩玩。为情而伤,她那些情缘体会得深刻,她倒一概不知。
要是浮云卿为人情世故而伤,她这个老婆子,还能凑上前去,仔细安慰一番。要是为情所伤,她就无能为力了。
谁嬭大的孩子谁心疼。总归不愿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麦婆子端走汤盏,给她搵帕拭泪。
“祖宗,这个驸马不行,那就再换个驸马。”
浮云卿吸着通红的鼻,“在与敬先生成婚前,我也这样想。只是这方面的事,不能想忘就能忘的。”
言讫决定起身,“洗漱梳妆罢。今日的课帮我辞了,我去找缓缓和素妆阿姊出去打牌。以前心里郁闷,仨人出去打一天牙牌,心情就好多了。”
麦婆子说好。上课不要紧,要紧的是活得开心。要她说,越读书,越郁闷。那些不得志,郁郁而终的文人墨客,都是因知道了太多阴暗事,而无力去改变。没有救世命,偏偏想做救世主。你不郁闷,谁郁闷?
干脆出去散散心,吃喝玩乐做一遍,活得俗些,快活些。
更衣时,听敬亭颐与卓旸来问午安。
浮云卿赌气说不见,“午膳让他们俩自己吃罢!”
言讫,又让侧犯尾犯关上门,以表决心。
几位踅足梳妆台前,闲聊搭话。
侧犯拿着桃木细梳,给浮云卿梳及腰长发。一面感慨说:“仔细想来,秋猎后,您很少出去与两位小娘子见面。两位小娘子似在避讳着什么事,而您这边,每次提出要出去的请求,都会被驸马驳回。”
尾犯并未多想,附和说是呀,“驸马在意您,甚至在意到了吝啬的程度。您都不知道,有时奴家想偎着您说会儿贴心话,驸马都不让。他爱您,想霸占您。这也不能说不好罢。这对他好,对我们不好。”
人的怨气一而再再而三地积攒,总要趁个时机宣泄出来。
这个话头引得侧犯与麦婆子凑嘴说正是,一时连连抱怨敬亭颐的霸道。
侧犯撇着嘴,“这不是奴家一人的心思。阖府仆从,别管是心细的女使还是粗心的小厮,都一致认为,自打驸马来府,我们这些做小底的,就没办法像从前那样与您亲近了。”
麦婆子经历得多,一针见血地说:“驸马这人呐,哪哪都好,就是占有心太强。公主,您自己想想,与驸马成婚前,您的日子过得多么潇洒。您想跟谁游玩,想做什么事,都没人拦您。自打您与驸马成婚,好囖,这件事不能做,那件事不能做。您想跟施小娘子和荣小娘子出去玩,那可真是难于上青天。好,退一万步说,两位小娘子有自己的考量,讲究避讳。难道驸马就没半点错吗?”
尾犯醍醐灌顶,不迭点头说讲得真是在理,“正是,正是。您别嫌奴家说话不好听,奴家愚见,驸马这是在限制您的自由。您仔细想想,是不是打您与驸马成婚,您就远离了小姐妹还有繁华俗世?还有,您也疏远了阖府仆从。噢,怎么的,您是驸马的,就不能是我们大家的?”
说来说去,只怪大家太喜爱浮云卿。
浮云卿就一个,大家都争着抢着要。这时候,自然谁有能力,谁就能抢得到。
所以有时候,闹剧起源于无底线的拱火。
人都有上头较劲的时候,火一拱起来,清醒荡然无存。
卧寝里抱怨的话一声比一声高,到最后叽叽喳喳的,恨不能将屋顶掀翻。
浮云卿愈听愈气,当即“啪”地拍桌而起。
她虚空捶着拳,怒斥道:“可恶,当真可恶!”
站在原地打拳不足以泄愤,浮云卿三步并两步地踅出梳妆台,朝着门边搁着的一盆君子兰,打了一套流利的拳。
可恶,仍不解气!
麦婆子想,气劲就得发出来。她指使两位女使推开门扉,让浮云卿找驸马泄愤。
浮云卿气火攻心,提着衣裙,大步迈出门去。
她本想踱到信天游,揪起敬亭颐的衣领,大声斥责他管得多。不曾想甫一出屋,竟见敬亭颐与卓旸二人并肩站在廊下。
见她走近,俩人掖着手,唱了个肥喏。
“问公主殿下午安。”
尽管浮云卿心里憋着一股怒火,可这并不妨碍她感慨一句美色误人。
“既然来了,那我就把话敞开说。”她睨眼敬亭颐,“我说过,只要你不把苦衷说清楚,那我们之间,就这么耗下去罢。”
她不愿把话往难听处说。她想,只要她看见敬亭颐像她一样憔悴,那她还能留几分面子给他。叵奈眼前的他依旧光风霁月,好似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在他的左脸上,留下不甚清晰的指印。昨晚她潇洒放话:“记住我带给你的痛。”
结果呢,那指印消失得无影无踪,讽刺着她那番自以为是的潇洒话。
浮云卿觉得自己在演独角戏。她自以为是的成熟,被敬亭颐衬得无比幼稚。
她问:“你还不肯说是吗?”
敬亭颐默了声,这也算变相的回应罢。
浮云卿点头,说好,好得很。
好,既然敬亭颐不把这段恋情当回事,那她也不要觍着脸把他当作珍宝囖!
于是顶着在场诸位灼热的目光,浮云卿搀上卓旸的胳膊,亲昵地挽着他走。
卓旸这才意识到,浮云卿与敬亭颐之间,闹了多大的矛盾。
这头浮云卿搀着卓旸,踅足花圃。
花圃是她与敬亭颐之间心照不宣的调.情地。
敬亭颐那么神通广大,一手遮天,都能做到在不知不觉间限制她的自由,何况是打探她与卓旸的去处。
她想,敬亭颐肯定会悄悄跟在她身后。见她把卓旸带到花圃,定会气急败坏地跳脚。
往常她爱敬亭颐光风霁月,今下她想看他失心疯。
越疯越好。他最好跟她一样疯,这样她就能知道,他像她在乎他那样,在乎着她。
暗睃及一道隐匿假山后的身影,浮云卿知道,她猜得对。
卓旸不知这俩人之间的小九九,眼下大大咧咧地坐在石凳上。
浮云卿则绕着他来回踱步。她将懵懂的卓旸带到花圃,是想激起敬亭颐的醋意。
搀卓旸的胳膊,已是她能对卓旸做出的最大程度的亲昵。
要人吃醋,还要作甚来着?
浮云卿凑近卓旸身旁坐下,故意把半边身往他身旁倒。
想必在敬亭颐眼里,她是被卓旸搂在怀里罢。
浮云卿的确有正经事要做。她知道敬亭颐在骗她,而卓旸是敬亭颐的好兄弟,她得问问,他是不是也在骗她。
其实她心里明白,骗子不会说自己是骗子。但她仍选择相信。就当她有赌瘾罢,赌上她对卓旸的信任,只想听一个答案。
浮云卿敛眸睐他,问道:“卓先生,你是前朝人吗?”
卓旸没像敬亭颐那般立即回不是。他说这是个很模糊的概念,“您以为,什么是前朝人?历灭定建,两朝百姓历经五十二年,不断融合。祖辈在前朝,孙辈在当朝,那谁算前朝人?是祖辈算,还是祖辈孙辈都算?”
这番话说到了浮云卿心坎里去。她很满意卓旸的回话。他若斩钉截铁地回不是,那她不会相信。卓旸这番话,其实也是她想说的。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她想,想必敬亭颐也恨他有那样的祖辈。祖辈活在先朝,而他活在当下,这不是他能选择的。
想通了,就不怨了。
浮云卿沉吟半晌,决断道:“不谈祖辈与当下。只要心向前朝,试图复辟,哪怕活在当朝,也是前朝人。”
所以她判断的标准是,是否忠于当朝。说否,那就是前朝人,妄图谋逆。
她想,敬亭颐定不会有谋逆的心思,卓旸这傻愣小子更不会。
果然,听卓旸说了句不是。
卓旸与敬亭颐一心,所以敬亭颐也不是。
再纠结父母这事无甚大用。老两口躺在棺椁里,掀不起半点风浪。而前朝这事,如今也掀了篇。
她对敬亭颐的芥蒂,只剩下一件——他在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细思极恐。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将她隔离起来,将她隔离在公主府内,隔离在他身边。
她不愿做金丝雀,开口向卓旸求助。
卓旸不知所措,“或许这件事,您与他当面说比较好。您问臣的意见,臣不是您,也不是他,给不出好意见。”
于卓旸而言,这是件令他很心塞的事。
合格的第三者,绝不会阗然坐在此,提意见让原配复宠。
他的心上人,当着他的面,问小两口之间的事。他一个黄花闺郎,哪里会懂!
后来胡乱搪塞过去,送走浮云卿。刚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就见敬亭颐从假山后踅出,像道阴魂不散的游魂。
“你都跟她说了什么?”敬亭颐问。
卓旸白他一眼,“你听力那么好,会听不清我与她的对话?”
言讫收起跅驰样,一本正经地说:“她的确问了你说过的问题。她说,不管那些有的没的,只要活在当朝,没有谋逆心,那就不是前朝人。嗳,标准是明确了。只是照她这标准,咱们俩还真是正统的前朝人。”
这话是往小处说。无论按哪种标准,俩人都是名副其实的前朝人,甚至是狼子野心的乱臣贼子。
敬亭颐心乱如麻,“那就好。”
*
牌馆。
浮云卿自.摸着马吊牌,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她是开心了,倒是缓缓,眉头蹙得能打几局官司。
真想不通,三位小姐妹打牌,归少川一个大男人为甚非得拼桌。
他美名其曰,打马吊牌不能三缺一。四人坐四面,玩得才起劲。
这局是缓缓做庄,剩下仨人做闲家群起攻之。烦上加烦,缓缓冷哼着声出牌:“三条索子。”
归少川出牌,“八条。”
缓缓蹙眉,又出一张牌,“六半文。”
轮到素妆出牌,“九半文。”
连输两次,缓缓不信邪,又出道:“四十万贯。”
浮云卿玉指揿着一张马吊,利落甩出,“五十万贯。”
嗐,三位闲家把庄家打得落花流水。
归少川露出得意的笑,厚舌舔着泛干的嘴皮子,调侃道:“荣小娘子,你这庄家做得实在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