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娴慈的手狠狠一抖,刻刀险些扎进手指里。
小宫女还在说:“这事传得满城风雨,听说陛下大怒,当即将顾将军抓进了牢子啧啧啧……”
宋娴慈静了片刻,放下手上的东西,抬眸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小宫女,眼瞳清澈,眉目淡然。
小宫女被看得有些发慌,白着一张脸告罪:“奴婢失言!奴婢多嘴!”
一向宽容的宋娴慈却仍是这么看着她,半晌,自樱唇中缓缓吐出一句话:“是顾寂让你来告诉我这些的吧。”
小宫女心里一咯噔,正欲开口,就听宋娴慈继续说:“本宫赐你一个恩典,你回去收拾收拾,下午便出宫去吧。”
小宫女怔住:“娘娘……”
宋娴慈重又拿起刻刀:“叫你进宫的是谁?”
小宫女嗫嚅片刻:“是……一个叫陈浮的。”
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宋娴慈看着惶然的小宫女:“你这般不怕死地在本宫面前说这些话,应是有把柄在顾寂手里。你不必担心,直接出宫便好。若陈浮找上你,你就说是我让你走的,想必他不会再为难你。”
小宫女眼睛瞬间红了,哽咽道:“真的吗?”
宋娴慈点头。
小宫女喜极而泣,连连同她道谢。
宋娴慈看着小宫女离开的背影,拍去手上的木屑,同阿涓兰瑾打了声招呼便回紫宸殿了。
她找到祁俞,开门见山道:“宋娴姝是不是陛下杀的?”
祁俞刚收到消息,正要去逮顾寂的眼线,闻言一惊,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对着宋娴慈笃定的目光,明白不能说谎,于是低头道:“是。那日长公主府小公子满月礼,宋五姑娘假扮娘娘,联合顾家欲用迷情香毁陛下清白,好在陛下谨慎,没有中招,盛怒之下杀了宋五姑娘。”
说完他忐忑地悄悄抬头去看宋娴慈,却见她亭亭立于前方,沉然安静,从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他正想着要去查查到底是谁泄露了此事,却听宋娴慈道:“今日有个小宫女告诉我宋五姑娘在满月礼当日失踪,被官兵发现尸首出现在定北大将军府的泔水桶中。顾寂没理由杀宋娴姝,加上那日陛下自长公主府归来时神情有异,宫女又恰好在陛下生辰之日告诉我这些,我便知道是小宫女是顾寂派的人,宋娴姝是陛下动的手。”
她看着祁俞:“
娴姝为何要勾.引陛下?”
祁俞不自然道:“似是因为宋五姑娘想与娘娘在宫里继续做姐妹。”
宋娴慈有些不能理解这个妹妹。当初她在顾家,娴姝也是心甘情愿进顾家门,只为能和她同住一个府邸。
如今她入了宫,娴姝仍不死心,竟敢算计天子。
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所以娴姝知道我还活着?”
祁俞脸色也不好看:“嗯,应是顾将军说出去的。”
宋娴慈皱起眉。她以为顾寂虽当初在纳妾一事上与她生了龃龉,但他征战沙场多年,也算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对她不利,没想到他竟将如此重要的事说给娴姝听,并联合娴姝一起给皇帝下套。
她抬眸:“我放那个宫女出宫了。”
祁俞想了想:“无妨。只是此事属下需禀报陛下。”
“应当的。”
祁俞看着宋娴慈,咬牙开口:“陛下也是万不得已才下了狠手。宋娴姝既会发疯陷害陛下,日后不知还能惹出什么祸事来。望娘娘体谅!”
宋娴慈一默,轻声道:“我知道,她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被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今日是陛下生辰,这件事就有劳祁大哥先看顾着了。”她回头看着里殿,“无需顾及我,一切以陛下为重。”
祁俞心里彻底安定下来,拱手行礼:“是。”
宋娴慈垂眸转身,走到一半又回过头:“娴姝的尸首……当真进了泔水桶?”
祁俞一愣:“是。”
他奉命把尸首丢在顾寂书房门前,让顾寂处理自己惹出来的祸端,没想到顾寂竟比他们还狠。
下一瞬他忙补充道:“不过属下当初派人为宋五姑娘清理过,让她干干净净下葬了。”
宋娴慈静了许久,说了句“多谢”,便去了小厨房。
宁濯怕是不多时便会醒来,她得赶紧做菜,否则宁濯知道了,定是要将她拉出去。
她知晓宁濯也爱吃她做的菜。少时她特意跟祖母学了一手,欢欢喜喜地做了菜进宫给宁濯吃。宁濯明明吃得一点都没剩,却面色肃然地让她以后别下厨。
他怕她累着。宋娴慈知道。
抛开那解酒汤不提,她已十年没为他下过厨了,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做一桌好菜给他尝尝。
一道酱汁浇鸡,一道炙鹅,一道酒烧螺肉,一道拍黄瓜,再做个冷盘三色水晶丝。
她本想再多做几个,但看了看天色,知道宁濯快醒了,只好放弃。
厨娘看宋娴慈忙到飞起,有心想搭把手,却被她拒绝。
她想独自完成。
刚做到最后一道,正颠着勺,她便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微怒的男音:“你在干什么?”
宋娴慈吓得险些把勺丢出去,回头见是宁濯,面色不变地说:“把盘拿来。”
宁濯一默,转身拿了张合适的盘子递给她,惊得一众宫厨不敢说话。
宋娴慈又炒了一会儿,把菜盛出来,将这几盘菜分三个食案放,端着其中一个往正殿走。
剩下两个,肖玉禄过来端了一个,女官也过来欲端这最后一个,却被宁濯拦住。
宁濯伸手端起这放了酒烧螺肉和三色水晶丝的食案,稳步出了门。
女官愣愣地瞧着,突然觉得陛下与娘娘此刻真像是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一般。
宋娴慈去洗了把脸,回来见到宁濯在摆碗筷。
他看了一眼宋娴慈,替她拉开椅子。
宋娴慈便坐了下去。
宁濯拦住宫人欲拿碗的手,让他们都退下,亲自过去为宋娴慈和自己盛饭。
席间二人都很安静,只是每每宋娴慈抬头,都能看见宁濯脸上的笑意。
这回不需她哄着宁濯吃饭,他食欲很好,饭添了一碗又一碗。
待用完膳,宁濯拉着她去漱口净手时,突然低眸轻声唤了她一句。
宋娴慈偏过头:“嗯?”
宁濯却不说话了,只是笑。
*
今日有风,倒是凉爽了些。
申时到了,宋娴慈将准备的贺礼放在包裹里,去牵宁濯的手:“走,咱们出宫转转。”
宁濯的目光落在两人紧紧相牵的手上,笑着说了句“好”。
祁俞有事,这回的便是影卫的人驱马。马车一路往西,到了一座宅院。
这是宋娴慈以兰瑾的名义买的,一共买了两处,这一处是她的,另一处是兰瑾的。
宁濯知道她在宫外有宅子,却没进去过。他也不开口问宋娴慈为何带自己来此地,只是安安静静跟着她走进去。
这地方一看就是宋娴慈亲自挑的,风景秀致清雅,一侧栽松柏,一侧栽海棠。
只是海棠已谢,只能看见青绿的叶子。
宋娴慈牵着他进了园子,他一见到眼前之景便愣住了。
是一池菡萏。
孤傲至洁的荷花自淤泥而生,微风吹过,粉白的花朵轻轻摇晃,却不曾折腰。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濯。
宁濯一颗心顿时如被火烧般滚烫,连带着耳垂都热了起来,直勾勾地看着宋娴慈。
宋娴慈自包裹中拿出那本画集递给宁濯。
宁濯低头接过,只翻到第一页便猛地抬头去看她。
宋娴慈别开脸。
宁濯看着她微红的脸蛋,艰难地将视线移回画集上,一页一页地细看,嘴角愈发上扬,眼睛也愈发红。
娴慈竟将他与她的点点滴滴画了下来,再赠予自己。
画集最后是一句话,墨迹未干,似是新添的:
“欠君八月,还君余生。”
因踏错一步而当了八个月的他人妇,遗憾已成,只能用整个余生来弥补偿还。
这不是她第一次向他表述此意,却是头一回珍而重之地写下来。
白纸黑字,以后再也抵赖不得了。
宋娴慈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脸上绽出一个极甜的笑,比池中菡萏还身姿亭亭、娇艳动人。她声音轻柔:“宁濯。”
宁濯长睫轻颤:“嗯。”
宋娴慈踮起脚许之一吻,在他深邃的目光中轻声道:“生辰快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26 10:00:19~2023-05-27 00:4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river君 6瓶;胖脸小松鼠、jingjing 5瓶;顺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第 57 章
◎我想跟你生孩子◎
这一日的晚膳是在这座宅子用的。
宋娴慈让人去买肘子、鸡肉还有柴米油盐、各色调料回来, 自己则和宁濯去将摘下的荷花荷叶洗净。
将花瓣裹上调好的蛋清糊入油锅,再撒上糖,再夹上新鲜花瓣之上, 摆成荷花的形状,再将这一朵朵“荷花”错落有致地放在荷叶之上。
荷花炸了几大碟, 肘子和鸡也都买了许多。肘子洗净后下入油锅炸至表皮金黄,再捞出来入汤锅小火煨,锅中加了去腥增香的香料。待肘子软熟时,便再捞起来用荷叶包起来上笼蒸, 中间时不时解开, 香辣的酱汁分几次浇在其上。半个时辰过后,宋娴慈便将蒸笼端下来, 将肘子盛了满满三大片荷叶。
肖玉禄“哎呀呀”着凑过来:“娘娘做的这荷香肘子闻起来比香满楼那儿的还香呢!”
宋娴慈回头一笑:“我特意多做了,大家都有份儿。”
肖玉禄虽看到这些食材的量,早有预料, 但听她如此说, 还是感动得眼睛红了。
他是挨了一刀的阉人,早些年德宗贤后在时就被善待,虽中间陛下之前被贬去南境时他在宫中过了三年余的苦日子,但陛下一登基就将他从犄角旮旯里找了出来,又给他首领太监的位子。
如今,陛下娶的娘娘竟也如此温柔心善,把他们这群低贱的东西当人看。
他以为遇见德宗贤后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没想到这福分还能再深厚些。
宋娴慈烧菜, 宁濯便坐在灶边烧火。宫人们此刻倒成了闲人, 三三两两坐在外头说话, 时而看看这一双佳偶, 都在心里暗暗感叹。
都说君子远庖厨,哪家的丈夫不是坐在饭桌边等着上菜?陛下九五之尊,不顾身份进了这炊烟弥漫的厨房也还罢了,竟还帮忙动手。
他们今日当真算是见到大世面了,此后不知要过上几朝才能遇上这样一对帝妃……不,帝后。
啧啧感叹了一小会儿,他们就看见陛下忽然起身大步走到娘娘面前,小心夺过娘娘手里的菜刀和鸡,和娘娘争执了几句,便亲自动手给这些鸡开膛破肚,清理脏腑。
宫人不敢在陛下手沾脏污时袖手旁观,却也不敢搅了帝后兴致,两厢为难,只能求助地看向肖玉禄。
肖玉禄缓缓摇头,示意他们别插手。
厨房内的宋娴慈无奈地看着宁濯生疏地处理整鸡,嗔道:“再心疼妻子也不能亲自动手,休说你是皇帝,就是寒门秀才也不会像你这样。若传出去,旁人定要笑你。”
宁濯轻轻一笑,并不答话,只将妻子调好的腌料抹在这些鸡上。
宋娴慈见他执意如此,便去净了手,在一旁干站着,视线自他修长匀称的指节缓缓上移,在他上扬的嘴角处停顿许久,一颗心跳得厉害,便慌忙移开,落在他的眉眼上。
烟囱和窗户未能散尽的炊烟似成了袅袅云雾,冷肤墨发、清冷脱尘的宁濯站在云雾中央,如谪仙一般。
可谪仙眉眼含笑,手握菜刀,指沾料汁,像是为着与她的这段情爱而不肯返天归位,心甘情愿留在凡世。
宁濯似有所感地偏头看她,温声问道:“怎么了?”
宋娴慈长睫微颤,须臾后伸手去抹他高挺的鼻粱:“无事。你脸上沾了灰。”
宁濯笑了说了句“多谢”,便也去净手,等宋娴慈示意这些鸡已腌制好了,便将它们一一包在荷叶里上笼蒸。
待荷叶鸡熟了,仍是以新鲜荷叶为盘,一个个端上桌。
饭也早就熟了。宋娴慈让人将餐桌搬到荷池前,端了一碟炸荷花,一碟肘子,两只荷叶鸡和一大盆饭放在饭桌上,小两口挨在一块坐着吃。
宫人们也拼了个长桌,在旁边舒舒服服地享受。
荷香扑鼻,微风阵阵。
霞光洒在宋娴慈身上,将原本端庄矜雅的衣裙映照得华贵无双,柔和娇美的面庞也变得明亮艳丽起来。
见宁濯神情愣怔,她嚼肉的动作一顿,眨了眨眼睛,无声询问他为何看着自己发呆。
宁濯回神一笑,将肘肉放入她碗中:“多吃些。”
宋娴慈将肉夹进嘴里,看看这满池荷花,再看看那遍天瑰霞。
这种生活是她毕生所求。
她不喜当什么支撑门庭的家主,也不喜做什么理宅务参宴席的贵妇,只想简单舒坦地过完这辈子。
宋娴慈以为这世上大概只有阿涓和兰瑾能支持理解她,当初便想着与她们二人一起去一个好山好水的地方隐名埋姓到老。
后来她因为宁濯而住进皇宫,本是做好了收敛本性、成为笼中鸟雀的准备,却没想到仍能活得轻松肆意。
在他的庇护之下,无数妃嫔想逃离的宫墙反而成了保护罩,让她无需管外头的事,安心活好自己。
皇宫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家。
她与宁濯的家。
宋娴慈望着对面空出的位子,突然觉得她与宁濯的小家可以再多些什么。
譬如……孩子。
*
回去时宫门已下钥,好在宋娴慈身边坐着的就是皇帝,谈笑间马车便进了宫门。
宁濯发现宋娴慈一直面色古怪地看着自己,脑中将今日发生的一幕幕都回想一便,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于是暗暗捏紧了衣摆,开口问道:“娘子为何看我?”
宋娴慈恍然回神,从对未来儿女模样的想象中脱离出来,笑着摇了摇头。
自己伤了身子,虽然能行房事,但还要再吃两年多的药才能怀上呢。
她看着面目温和的宁濯,心里掠过一丝愧疚。皇嗣事关国体,自己承了君恩,成了大昭皇宫唯一的妃子,却起码两年不能怀上龙裔。
这一丝愧疚直到二人进了紫宸殿,再各自沐浴完换上寝衣躺上榻都还未消散。
宁濯愈发担心,双手捧着她的脸和她对视,正色道:“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