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皇城后景沅同以往一样想去清思殿,路上遇到了前来迎接的杜若珩。
“王爷,陛下已经在翠微宫设下宴席,”杜若珩说话时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还请王爷同老奴一同前往。”
长史顿时心中一个激灵,翠微宫是木贵妃曾居住过的宫殿,自她去世后便封了宫门,如今陛下在那里设宴召见王爷,只怕是宴无好宴。
景沅依然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示意杜若珩前头带路。
虽然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但是踏入翠微宫的时候,景沅的心中还是泛起了细微的波澜。
他原本以为母妃已经仙逝,翠微宫无人打理,宫中早已破败凋零,一片荒芜。
今日还是他多年后第一次踏足这里,没想到里面陈设依旧光洁如新,就连墙角架子上那株紫藤花一如往年依旧盛开着,仿佛母妃从未离去一般。
原本正殿中的紫檀食案被放在了院中,上面摆着各色佳肴,都是景昭与他从小吃惯了的菜色。
景昭就坐在正对宫门的位置上看着他。
“行了,肃王已经来了,你们就退下吧。”见景沅在对面坐下,景昭遣退了所有宫人。
杜若珩明白两位主子只怕有些话要说,于是带着其他人退了下去,临走前还拽走了有些踟蹰的长史。
宫中只剩下了兄弟二人,景昭拿起桌上的酒壶,走到景沅身边,亲手替他倒了杯酒,“阿沅,听说你前段时间不舒服,如今可安好了?”
景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了就好,好了我就放心了,”景昭没对着景沅举起酒杯,“我们兄弟很久没有一起喝酒了吧,为兄敬你一杯。”
景沅拿起酒杯露出个极浅极浅的笑,之后仰头将酒倒进嘴里。
景昭又给他满上了一杯,这才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以前每每来贵妃宫中她都会准备这些,”景昭看着桌上的膳食满眼都是怀念,笑着瞟了眼景沅,“那个时候你一定要我来了才肯用膳,否则就会哭闹不已。”
提起从前,景沅的眼中也染上了几分笑意,“是啊,我总觉得若是我先吃了东西,大哥哥来了就要饿肚子,所以谁的话也不听,除非你回来才肯开动。”
“之前皇伯家里的堂兄嘲笑我身体不好,没有男儿风范。”景昭忆起了小时候被人欺负的事。
“我知道后带着人将那人狠狠揍了一顿,打得他哭爹喊娘还尿了裤子,让他好一阵都没脸出门。”景沅没有说的是回来后他被木贵妃罚抄了三遍论语。
“还有一次我们去偷父皇的酒喝。”
“结果在酒窖睡了一天一夜才被内侍找到。”景沅想到当时父皇的脸色就想笑。
兄弟二人说着童年趣事,淡漠疏远的氛围渐渐散去。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携手守护大渝,”景昭垂眸叹息着说道,“可你却与人联手炮制了江州水患案,还安排了杀手想要杀朕。”
“我们兄弟何以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景沅沉默了一会儿,他并不意外景昭查出这些,或者可以说,从做下事的那天起,他就很清楚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既然皇兄已经知道,我也不必隐瞒了,没错,都是我安排的。”景沅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
“自古天家无兄弟,天家无父子。”
“什么手足情深,不过是儿时的玩笑话罢了,臣弟已经记不清了,也请皇兄忘了吧。”
景昭望着一脸淡漠的景沅,心中隐隐作痛,“非如此不可吗?”
“从你杀了我母妃那天开始,就应该知道,你我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死局,”景沅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所以皇兄不必对臣弟心软。”
这次换成景昭闭口不言。
景沅仰头喝了杯中酒,从靴筒中掏出支匕首,在景昭震惊的目光中就要扎向自己胸口!
“阿沅!”景昭猛的扑上来,匕首立刻划破了他的右手,“你这是做什么!”
不过也幸亏他伸手阻拦,匕首扎得并不深。
“之前臣弟谋害皇兄,如今还你一刀,从此我们两不相欠,”景沅拔出匕首,鲜血立刻浸透了外衫,“至于龙位,你我各凭本事。”
说完避开景昭想要搀扶他的手,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
“阿沅,”景昭开口唤住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只说了一句,“去太医院包扎一下,好好养伤。”
景沅脚下微微一顿,还是毅然决然地踏出克翠微宫。
长史看到景沅身上带着血出来吃了一惊,就要扶他去找太医。
“慢着,”景沅停下脚步看着周围的宫人,“今日之事若传出去半句,本王的手段,你们知道。”
宫人们打了个哆嗦,低下头齐声说道:“奴婢不敢!”
杜若珩眉头微微一动,没有出声。
景沅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任由长史扶着他走远了。
到太医院处理好伤口,正准备出宫,却遇到了许久不见的柳韵。
“阿韵,”景沅不由自主地唤了她一声,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迟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你最近可还好?”
“都好,王爷进来见陛下?”柳韵对着景沅颔首示意,心中觉得今天的景沅有些奇怪。
“嗯,见过了,这就出宫了。”景沅牵起嘴角笑了笑。
他本想再多说些,但转念又想到自己受人控制时利用过她,甚至曾经还派人对她下过杀手,就觉得无地自容,不配再和她说一句话。
于是点了点头便绕过她逃也似的向宫外走去。
“肃王殿下今天有些奇怪啊,”云裳也察觉到了景沅的反常。
柳韵听了云裳的话甚是同意的点点头。
上了马车后景沅恢复了那副木讷的模样,直到回到房中才放松了下来。
“王爷今日和陛下都说了些什么,”长史确定周围无人监视才小声问道:“怎么还受了伤?”
景沅将他与景昭的对话告诉了长史。
“王爷如今还是要和陛下争吗,”长史苦心劝道:“如今各处危机四伏,王爷就不担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放心吧,本王心中有数,母妃的仇要报,”景沅拍了拍这位忠仆的肩膀,“但也容不得外族在我大渝境内撒野。”
长史见景沅神色清明,心中终于松了口气,他熟悉的王爷终于回来了。
“如果,本王失败了,”景沅的下一句话成功让长史的心又提了起来,“你们就去寻我那皇兄吧,虽然我不喜欢他,但他确实是个好皇帝。”
“王爷?”长史睁大双眼看着景沅。
景沅不愿再说话,自顾自地躺回塌上闭目养神。
两日后的一个正午,长史神神秘秘地走进景沅房中。
“王爷,方才有人丢进来这张纸条。”长史拿着张纸条递给景沅。
景沅打开一看,纸上只有一行字,清州旧人请张二公子平安客栈一见。
除此之外纸条上什么都没有。
“王爷?”长史一头雾水地看向景沅。
“备车,随本王出去一趟。”景沅将纸条收入怀中吩咐道。
虽然他不知道所谓的清州旧人是谁,但是张二公子这个名号却是没几个人知道。
肃王府离纸上所说的平安客栈倒是不远,很快就到了。
景沅让长史在外面等着,自己踏入了客栈大门。
“客官可是来寻人的?”店小二看到景沅立刻走上来问道。
“你认得我?”景沅上下打量着店小二,确认自己并未见过他。
“客官说笑了,小店人来人往的小人哪记得住那么多啊,”店小二露齿一笑,指着上面说道:“天字一号房的客人说午时左右会有贵公子前来,您可不就是嘛。”
这背后之人倒是能掐会算,景沅垂眸沉思片刻,踏上了去二楼的楼梯。
敲响天字一号房的房门,里面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请进。”
景沅依言推开门,只看到一个剑客模样的青年站在屋中,旁边在其他人。
“在下张二,请问旧人是哪一位?”景昭见那青年面生,拱手问道。
“好你个张二公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刚说完里间帘缦一动,钻出面上笑吟吟的女子。
景沅循声望去顿时一惊,这说话的不是苏棠又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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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山雨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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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苏棠见景沅一副下巴要掉下来的模样,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虽说是有段时间没见,也不至于看呆了吧,喂?”
景沅回过神清了清嗓子,“咳,之前听人说你遭了不测,看来是没事了?”
“嗯,不过我厉害呀,阎王爷不敢收我,”苏棠绕着景沅走了两圈,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看来你身上的也已经解了。”
“说起来本王倒是还歉你一声谢,”景昭敛衣拱手就要对苏棠一拜到地,“多谢顾大姑娘救命之....”
忽然面前之人伸出只手拦住了他下拜的动作,景沅不明所以地看着苏棠。
“堂堂大渝王爷,今上胞弟,口头道谢多没意思啊,”苏棠说着对景沅眨了下眼睛,“来点实际的呗。”
“你想要什么,”景沅想到自己如今的境地,有些不情不愿地说道:“只是本王如今不比从前,就怕姑娘要的给不起。”
“倒也没有那么麻烦,”苏棠说着收起了嬉闹的神色,倒了盏茶的推到景沅手边,“我想请王爷摒弃前嫌,与陛下联手,将京城之中的外族人驱逐出去。”
景沅听了苏棠的话脸色顿时变了,“本王听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听不懂没关系 ,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苏棠哪里容得景沅装糊涂,索性捅破那层窗户纸,“王爷家中有位‘高人’出身戎狄,你身上的毒也是他下的。”
景沅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去了云州,找到了王爷曾经住过的竹屋,”苏棠从掏出几张泛黄的纸张,她嫌弃那雕花木盒实在太重,索性挑了几页比较重要的书信带来了京城,“发现了这些,你看了自会明白。”
景沅将信将疑地看了苏棠一眼,接过书信展开,结果越看越生气,最后将纸揉成一团扔了出去。
“简直是岂有此理!”他犹自不解气,猛地拍了下桌子怒声喝道。
苏棠没好气地白了景沅一眼,自己走到墙角将纸团捡了回来,这是重要的物证,可千万不能弄丢了。
“是,戎狄这帮小人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苏棠回到桌前观察着景沅的神色,同时义愤填膺地说道:“他们的目的就是令你们兄弟二人不睦,好让他们有可乘之机....”
“戎狄是没什么好心思,不过你也有自己的算盘,”景沅说着瞥了苏棠一眼,结果被理直气壮地看了回来,忍不住一噎,“我登上皇位后自会解决戎狄之患,倒也不必和杀母仇人联手。”
说完他站起身就想离开,结果被苏棠的下一句话止住了脚步。
苏棠心中一急,立刻脱口而出,“如果我说,当年并非景昭杀了木贵妃呢?”
“你什么意思?”景沅转过头看着苏棠。
“你说景沅夺了你的皇位,但你恐怕并不知道,木贵妃来自戎狄一族,先皇绝不会立带有戎狄血脉的皇子为储君,”苏棠的目光中有些怜悯,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你被人骗了。”
“至于木贵妃之死,则是她为了断绝戎狄拥立你为帝的心思有意为之。”
“只是她也没有料到那些人会在你云游途中设下伏击,还自称是她的旧人,这倒也没错,只可惜此‘旧人’非彼‘旧人’,他们接近你的目的就是分化你和陛下的兄弟情义。”
这些话包含信息量实在太大,景沅听完后不断思索着,他想要说服自己是苏棠在信口雌黄,可三年前在云州发生的一切又与书信上的内容交相对应,让人不得不相信那一切都是阴谋。
不知过了多久,景沅下定决心呼出口气,他牢牢盯着苏棠,“你希望我怎么做?”
苏棠神色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勾勾手指让他附耳过来,低声嘱咐着什么。
景沅的神色不断随之变化。
没一会儿,客房中响起一声充满怒气的声音,“我不信,你说这些不过是为了让我放弃夺位罢了,一个字我都不会信!”
景沅满面愠怒,绕过苏棠向门口走去。
“你能不能动动你的脑子想一想,当时陛下已经是太子,先帝驾崩由他继位顺理成章,”苏棠只觉得景沅实在是冥顽不灵,立刻冲上去挡在他面前,“他又不傻,何必多此一举杀了养母,授人以柄呢?!”
“哼,早知你是为了和我说这些,”景沅冷笑着推开房门,“我是不会来见你的。”
“景沅!他可是你最敬重。的兄长,若你真的夺了皇位,今后一定会后悔的!”苏棠不死心追到门边,大声说道,但景沅还是头也不回地下楼离开。
“姑娘。”明\走到苏棠身边对她点了点头。
苏棠见状回到客房内,将景沅没有碰的茶水拿起来喝了个精光,“嚷了半天,嗓子都要冒烟了,走吧,回永川巷。”
三人出了客栈登上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很快就消失在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当然身处宫中的景昭并不知道苏棠还活着,甚至已经回到了京城。
接连忙碌了几天,终于偷了半天的空,他一路散步来到了凤仪宫。
“开门。”景昭在门前静静站了一会儿,开口吩咐道。
内侍连忙上前打开朱漆大门上的铜锁,杜若珩挥挥手让他们退了下去。
“杜若珩,你也在这里等着。”说完这句话,景昭撩起衣摆,独自一人踏入凤仪宫。
苏棠离宫已经几个月,虽然宫人每天都会来这里发到,但景昭还是感觉到四处都弥漫着荒凉的气息。
他来到正殿,窗前的贵妃榻上还散落放着几册话本,有一册还翻在苏棠离开前看的那一页。
景昭恍惚间仿佛看到苏棠歪在榻上,看着话本呼唤明\道茶的场景。
内室的书案上放着画了一半的小鸡吃米图,恐怕世人很难想象文武双全的皇后娘娘竟然不善工笔,这小鸡吃米也是她唯一能拿出手的画作了。
“曦娘,对不起。”景昭看着画一时忍不住,眼泪溢出眼眶落在宣纸上,一只小鸡的脑袋立刻化成墨团。
他下意识用手去擦,可惜只能将墨团越擦越大,其他的都是徒劳。
“陛下?”旁边猛然传来柳韵的声音,景昭抬眼望过去。
柳韵正站在门口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景昭自觉失态,忙胡乱擦了擦眼睛,与柳韵在正殿中坐了下来,命宫人奉上了热茶。
“陛下对曦娘一往情深,若是她知道的话,一定会很开心。”柳韵见景昭眼眶还残留着红渍,轻声说道。